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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七章 军刀与新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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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尔伦。王既晏在心里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如果说半个月前,在童话一般舞会之外,积着雪的冬青花园里,他们有一秒钟同对方剖白了真心,那么从今往后,她和贝尔伦之间,只剩陌路。
虽然很狗血,很琼瑶,很玛丽苏,可是她不得不接受。
当她转过身面对来人时,脸上已经看不出丝毫的波澜。
贝尔伦走进阿历克斯大厅。昔日的囚徒已经收拾齐整,换了一身干净华丽的礼服,掩饰住遍体鳞伤和已无退路的怯懦。他脸颊瘦了一圈,犹有长期不见阳光的苍白,可他脊背挺得笔直,蓝绿色的眼睛依然有神,当他走进大厅时,本来欲与林明思厮杀的侍卫竟被贝尔伦的气势所慑,自动退向两边,为他让出一条路。叶戈尔跟在他身边,摘下帽子,眨了眨眼睛,被贝尔伦一衬托,看起来更像是个搬砖工了。
大厅里鸦雀无声,只有贝尔伦和叶戈尔朝着理查德五世走去的脚步声,一步一步,听在耳中,莫名的折磨。那些受了伤呻吟着的侍卫全都噤口,大气都不敢出。宫殿外暴风雪凄惨的呼啸声越发大起来,声音令人心头发寒。
理查德五世和巴尔德尔像是被咒术魇住了,默然看着贝尔伦慢慢走进来,走过阿历克斯大厅的地板,走过头顶十字的辉光,走过满地的鲜血和狼藉。
王既晏和林明思收剑入鞘,对贝尔伦躬身行礼:“殿下。”叶戈尔知趣地退到了一边,站在两人对面,眼睛盯着天花板。
贝尔伦走过王既晏和林明思的身边,顿住脚步,抬头与他的哥哥理查德对峙。兄弟俩不是第一次对峙,相互厌恶或冰冷或含义复杂地相互凝望——但却是第一次以这样的立场。
理查德突然爆发出一阵癫狂的大笑。他笑得前仰后合,几乎直不起腰,眼泪从眼角流下来。嘶哑凄厉的笑声回荡在阿历克斯大厅中,连照明的光芒都被这笑声震得惊恐战栗。
“贝尼,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理查德好不容易才止住笑,反手擦去笑出来的眼泪,端起了步枪。
贝尔伦站在阶下,只是轻轻皱起了眉头。巴尔德尔公爵刚想要开口说什么,理查德挥手打断了他:“您安静,这是我和我弟弟的事情。”
巴尔德尔有些尴尬地拄着魔杖僵在那里。理查德是第一次这样没有礼貌地同他说话。
“不,理查德,我不认为你把我当弟弟。”贝尔伦冷静开口,蓝绿色的眼睛望向对方,平静地映出对着他的乌黑的枪口,与理查德的疯狂做出鲜明而可怕的对比。
贝尔伦不擅言谈。即使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他也不会多说。
所以他没有说,兄弟俩走到今天这一步,已经断绝了一切退路。
他没有说,如果他不动手,理查德也会杀了他。
他没有说,北方帝国国王的宝座,人人都在觊觎,当然也包括他。
他没有说,幽冥国的怂恿和胁迫,让他别无选择。
理查德和贝尔伦从小打到大。为了争玩具而打架,为了争王位而打架。直到今天,被推到最为尖锐也是最平静的争斗尖端。暴风雪的风眼里,四处都是逃不出去的风墙。
理查德五世手指勾住了扳机。此时此刻,若是他开枪打死贝尔伦,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但他却迟迟未动。这个头发总是如火焰一样炸开,脾气暴躁,算计过自己弟弟的国王竟然在犹豫。他的枪口近乎微不可见地颤抖,脸上肌肉线条绷得紧紧的,一触即发。
贝尔伦从腰间拔出佩刀,沉默地指向理查德。因为王既晏和叶戈尔的时间仓促,来不及找贝尔伦的佩剑,叶戈尔便友情提供自己珍藏多年的恰克西骑兵军刀。
十几年过去了,兄弟俩终究免不了在这个王国象征了至高权力的大厅中,兵戈相向。
林明思偷偷看了眼手表,凌晨三点二十,冷气顺着地面直往他身上攀。王既晏站在他身边垂头闭着眼睛,呼吸有些紊乱。大概是因为使用神霄符箓对抗巴尔德尔的魔法非常消耗体力,连带她幽冥长女戒玺上的红眼睛也呈现黯淡的色泽。林明思生怕她真的就站在那睡着了,轻碰了她一下。却不料军服袖子上的金属钮扣挂到王既晏的剑上,叮的一声脆响。声音并不大,甚至比不上窗外暴风雪的呼啸,然而在这空气仿佛都凝结了的宫殿里,却不啻于炸开的闷雷。
理查德五世率先扣动扳机,速度快得几乎让人反应不上来。枪并没有响。
容不得在场的人诧异,林明思把祭司之剑丢开扑向贝尔伦,一把从他手中夺过军刀向着御座冲去;与此同时王既晏猛地旋身拔剑,身影飘忽如鬼魅一般,撞开了想要拦住林明思的巴尔德尔。
祭司之剑落地,砰的一声巨响,好像连整座皇宫都被震得颤了起来。短短两三秒之间,林明思提着军刀已经冲到了理查德面前,对方慌乱之中再次开枪,却根本阻挡不了林明思——
贝尔伦霎时便意识到了怎么回事,他只来得及短促而尖锐地吐出一个“不”字,便将话语扼杀在喉舌之间。林明思硬是将发烫的步枪枪管格开,理查德的枪脱手,掉到王座底下,他也来不及去捡;而林明思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满脸杀气,双眼的深处似是又张开了一对赤红的眼睛。魔鬼之眼。理查德甚至没有来得及完全探寻清楚他狰狞的表情,便觉得胸口一凉。他低下头,看到半截发黑的刀刃。血汩汩地往外淌着。他张嘴想要说话,只尝到口中浓重的苦腥味。
这种时候,理查德竟然想笑。
想不到没有一兵一卒,被囚禁的弟弟都能打败自己……
连皇后都没有,这辈子真的是太亏了。不,没有皇后也好,自己死之后,总不能再拖个寡妻孤子受苦吧……
弟弟何必唆使幽冥国的人做到这么绝……
他半阖上眼睛,想着很多年前,也是这样大的雪。他和弟弟在冬青花园中打雪仗。他们曾经一块乘车去皇后森林游玩,在那里听到了北方女神的歌声,极北之歌用古老的语言所吟唱出的歌词不是祝福,而是无尽的悲伤……冬天过去就是春天,可是寒风还在北国的土地上咆哮。他站在阿黛云尔山上向南望去,南边是温暖的萝卜国,神秘的幽冥国,还有古老的中华城……很久之后,他也不曾明白,不论“本”世界还是康汀奈特大陆,都不会有智者回答他,何为人类的原罪。
林明思抽出军刀,冷眼看着理查德倒在王位上抽搐,血从伤口中像泉水那样冒着,脚下很快就成了一片血泊。几滴溅到了林明思的军服上,如雪中盛开的梅花。
巴尔德尔见国王被杀,他出乎意料地竟没有过激反应,只是怔怔看着血顺着阶梯流下,他像是犯了帕金森综合征,从白发到脚尖,全身都在颤抖。
王既晏叹了口气,拾起林明思的祭司之剑。巨剑嗡嗡作响,似是感应主人的杀念。王既晏想,究竟是人控制剑,还是剑控制人呢?
在他们离开幽冥国之前,虞伯舜说:“当时赠给北国国王的步枪,里面填着十发子弹。三发没有问题,另有七发是哑弹。你们一定要注意了。”
林明思翻译给哈桑后,法国人犹犹豫豫地举手发言:“大祭司,枪支方面变数太多了。”
虞伯舜说:“我知道。但这就像是赌博,赌注这么大,总该放手试一试。”
其实他们的运气还不差,步枪果然在节骨眼上给理查德掉链子。虞伯舜应该会挺欣慰的吧。
王既晏心中倒不觉得送步枪这一举动有多高明,她只感到悲哀。
贝尔伦一步一步走到大理石的阶梯上,王位之前。装饰着亮闪闪十字图腾的靴子踩在血泊中,溅起粘稠的涟漪。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一如既往的苍白,似风扫过的雪山,只有从他握紧的拳和泛白的指尖,既晏知道他的内心——有如撒旦灼烧万年不灭的火焰。
他走到御座之前跪了下来,抱起他哥哥的肩膀,低头看着他。王既晏只看得到这个男人的后背轻轻颤抖,像是强抑着哭泣;而从林明思的角度,却看到果真有一行泪沿着他大理石雕刻一般的面颊滚落下来。
理查德急促的喘息,肌肉抽搐。他睁大了蓝色的眼睛,那蓝失了神,像是半阴的天空。失血过多让他的脸色惨白,灯光却依然给他火焰一样的金发镀上了耀目的光彩。死者的耀目。王冠落到地上的血泊里,一半都浸在血里。
理查德说着:“贝尼,贝尼……”听起来就像是破风箱在艰难地鼓动。
贝尔伦把手放到他的眼睛上。他有点害怕,他看到濒死的蓝眼睛和他带着绿色的眼睛相映,竟形成了一种可怕的颜色,好像死神站在北方的冰丘上奏响葬歌。他嘴唇轻轻翕动着,理查德只听到了:“哥哥……”然后北方帝国前任国王的手垂落到地上,断气了。
林明思将军刀轻轻放在贝尔伦身边,起身理了理衣襟走下台阶。他一点表情都没有,然而当他的眼神与正兀自颤抖的巴尔德尔相对时,须发皆白的老头都忍不住避开了他的目光。
贝尔伦将理查德的尸体放到一边。他一直背对着众人,谁都不知道他的表情是什么样子的,他又是怎么想的。过了很久之后,他从血泊中捧起了王冠,擦也不擦上面的血,就直接戴在头上。血从金发下渗出来,流到了他的额头上。他哥哥的血。
当他转过身时,王既晏脑海中霎时便想到了一个词:修罗。她的头突然尖锐地疼了一下,眼前贝尔伦的形象和似真似幻之间某个人影重叠交错。冰层下流着泪的脸。她眨了眨眼睛,幻觉又消失了。
林明思,王既晏和叶戈尔率先躬身行礼:“陛下。”
巴尔德尔将魔杖丢开,颤颤巍巍下跪道:“陛下。”
两声陛下像是唤醒了在场幸存的侍卫。他们纷乱地对他们的新国王下跪行礼,手中的武器丢了一地。北方帝国新的历史开始了。
天还兀自沉在夜里,闷闷的黑。风暴稍微小了一点,雪密密下着,如一层落下的帷幕。
北方帝国已经易主。已殁国王理查德无儿无女,只有一个弟弟,因而王位自然传予其弟。其余诸多,心照不宣。贝尔伦沉默坐在王座上,用左手支着脸颊一言不发。理查德的血从王冠上沿着额头、鼻梁留下来,渗进嘴里,冰凉苦涩。皇宫的钟楼敲响了四下。凌晨四点。
第一公爵巴尔德尔勉强恢复了冷静,指挥着幸存的人打扫现场一片狼藉。理查德的尸体被暂时停放在十字大教堂。贝尔伦任由别人抬走了哥哥的尸体,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幽冥国的两位大将,林明思和王既晏,还有幽冥国的一位奸细叶戈尔躲在阿历克斯大厅外的背风处,并排坐在雕花长凳上,叶戈尔精力过剩地继续喝酒,林明思和王既晏则直愣愣看着黑夜里被弄脏的雪和忙碌的内侍们。林明思肩膀上只是皮肉伤,叶戈尔翻出了些绷带帮他包扎好,三个人就开始进行最无意义的活动:等。有人从他们身边经过,总是要躲闪而含义复杂地瞥他们一眼,好像他们是什么珍贵而极其凶悍的动物。
“这次仇恨好像拉得有点大了。”林明思疲惫地叹口气,杀气全无,脑袋一歪倒在王既晏肩膀上,“我的梦想只是组建个乐团啊。”
王既晏揉着太阳穴:“我想睡觉。”
“去叫贝尔伦给你安排个客房。”
“开玩笑,你看他那个样子,我敢跟他提开房?”王既晏掏出手机,开机,看了看时间,凌晨四点五分,“祭禳什么时候过来?”
“大概快了吧。”林明思伸出手去接檐下落雪,“最近我总是有不好的预感,有一天我会死得很惨……”
王既晏捂着嘴打了个哈欠,没注意听林明思在说什么。三个人之中只有叶戈尔精力旺盛,可能是杀戮的场面看得他异常兴奋。
“两位大人好像都很累了,我来唱个歌给大人们提神吧。”叶戈尔一仰头把酒壶里的东西倒在嘴里,提议道,“Vitas的歌剧2怎么样?高音部分我也能唱上去哦。”
“妈的,闭嘴。”林明思有气无力地说。
王既晏又看了看时间,站起身向外走去。林明思没精打采地跟着站起来。
“你受伤了,先带着步兵撤退,我在这里接应哈桑。”王既晏说。
“不行。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发生变故怎么办。你要是在北国皇宫出了事,陛下会扒了我的皮。”林明思断然拒绝。
“两千步兵出了事咱们俩都要少层皮。”王既晏忧心忡忡地说,“你先撤吧,我和奥列格在这边,到时候和哈桑一块走,不会有事。”
林明思盯着她,犹豫了一下,把皱巴巴的帽子戴到头上,身体微微弓着躲避风雪,靴子踩进厚厚积雪之中艰难朝温特塔而行。既晏和叶戈尔并肩站在原地,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黑色风雪之中。
叶戈尔突然向后一倒,呈大字型瘫在雪地里,把既晏吓了一大跳,还以为他中风了。
“你怎么了?”
“啊……没什么,太高兴了,我的任务终于完成了,西吉斯也会为我感到骄傲的……”叶戈尔把帽子揉成一团攥在手里,又胡乱往脸上抹了两把,絮絮叨叨念着含混的俄语。
“深井冰。”既晏低声骂了一句,却听见叶戈尔叫住她:“大人,以后不要再叫我叶戈尔了。叫我的真名,奥列格。”
“深井冰。”既晏头也不回地拍去落在肩膀上的雪。风小了,方显出雪花的优雅轻盈,还有化不开的冰冷,细细密密积起来,一层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