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童话》坐隐

9、八

　　林丹墨没有在张珩面前哭过，从来没有，不管是第一次被拒绝，还是最后一次分手的时候，她的眼泪总是忍到他走远了，再也不会回头了，才掉下来。
　　第一次爱一个人，全心全意，无欲无求，连自己也忘了。不肯让对方有半分的负担，一点也不肯，很固执的，笑容全给了他，眼泪自己收着。这个样子让人看了心疼，可是也顾不得了，这世上，她只心疼他一个人。
　　林丹墨对张珩的想法一开始其实单纯，没想过要和他长相厮守，真的没有想过。说到底，林丹墨在骨子里还是一个小孩子，对于迎接一段感情实在没有心理准备，只想可以每天看见他的笑容，阳光一样温暖的笑容，就很满足了。如果张珩是太阳，那么注定不可能只照耀她一个人，这一点，林丹墨心里面是很清楚的。
　　林丹墨不知道张珩有没有女朋友，不是没有想到过这个问题，随便打听打听就能知道的答案，可是偏偏就不去触碰。没有意义。她喜欢他，是她自己一个人的事情，与别人无关，甚至与他也无关。他喜不喜欢她，他有没有女朋友，都不会影响到她对他的爱。她爱他，就算他不喜欢她；她爱他，就算他已经有了女朋友。
　　天真得莫名其妙，固执到无理取闹。可是林丹墨很快乐，每一刻都很快乐，心里面满满的都是幸福，随时随地，不由自主地就想笑出来。整个人像是一个热气球，飘飘然的无限接近天堂。
　　所以林丹墨不愿意跟张珩说清楚，不愿意告诉他自己的想法，因为害怕失去他，害怕失去这些快乐和美好。
　　可是身边的人为她着急。人不是仅凭幻想就能活下去的生物，喜欢张珩为什么不跟他在一起？不是没有机会，一起吃过饭，也一起出去玩过，还拉过手，在古代就是非君不嫁了。这一切张珩都没有拒绝，很自然而然的相处了这么长的一段时间，那么他对林丹墨至少是有感情的。天时地利人和，只欠这最后的一步，难道就要因为这最后一步的畏缩，而错过一生吗？
　　这些话，林丹墨听在耳里只是微微一笑。别人看她是心硬如铁，却不知她心里的犹豫。暗恋是一个人的事情，可是恋爱就是两个人的事情。她不能只想到自己。如果张珩会因此为难，那么就算要错过一生她也愿意。可也不是真正的无怨无悔，一想到两个人今生只能做朋友，一想到有一天要看着他牵起别人的手，她还得微笑着祝福，心里面就止不住地揪着疼。
　　林丹墨的上铺晶晶说过一句话：“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纸。男的不怕翻山越岭，女的就怕戳痛手指。”她气林丹墨不争，可是她不知道林丹墨缺乏的不是勇气，而是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

　　林丹墨已经忘了那天为什么会给张珩打电话。夜深人初定的时候，她在院子里的长椅上坐着，头顶是亭亭如盖的槐树，从树叶的缝隙中望出去，一钩新月挂在中天，清辉淌了满地。不远处几株桂花抢先开了，花并不很多，疏疏斜斜的，被底楼宿舍窗户里透出来的灯光染成了金色。微风拂过，院子里满是甜甜的香味。
　　张珩晚上和寝室的同学一起出去聚餐，喝了酒，有些醉，只是有一句没一句的和林丹墨闲聊着。林丹墨也不愿意挂电话，舍不得。她其实很少给张珩打电话，因为没有理由，怎么都觉得突兀。常常都是捏着手机反复的犹豫，下定决心，反悔；再犹豫，再下定决心，再反悔……很多次都拨上号了，趁着还没接通又给挂掉了。好难得通上话了，便不肯轻易挂掉，恨不得把一辈子的话都说完。哪里说得完！
　　张珩好像答应了林丹墨什么事情，具体是什么不记得了，反正不过就是小女生的任性无聊，她也就那点出息。林丹墨就像捡了大便宜一样拖住张珩非要下死定：“说好了，你不许反悔，拉钩。”
　　张珩就笑了：“你来我们寝室吧，我和你拉钩。”他故意逗她呢，西大的规矩怪，不仅男生不能进女生寝室，女生也不能进南生寝室，他知道她进不去的。
　　林丹墨也笑了：“张珩，你站到窗户旁边。能看见月亮吗？”
　　张珩的床就在窗边，他躺在床上抬头就能看见那弯弯的一芽月亮，他说：“能看见。”
　　“伸出小指。好了吗？嗯，你和它拉钩吧。我也和它拉钩呢：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林丹墨仰起头来，很认真地看着月亮，她换了左手拿着手机，右手小指伸出来和月亮拉钩。那月亮弯弯的细细的，真像女孩子的小指，张珩正和它拉钩呢。她看不见他现在的样子，可是她知道这一轮月亮不仅照着她，也照着张珩，不论他在哪里，抬起头来，看见的都是和她看见的一样的月亮。天涯共此时，月亮就是他们两个的见证。
　　林丹墨忽然就很感动，不，或许应该是冲动，她轻轻地唤了一声：“张珩？”
　　“嗯……”很重的鼻音，是要睡着了吗？
　　“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林丹墨像做贼一样说出这句话来，心里面很平静，可是身体却忍不住微微发颤。她说出来了！她真的说出来！她竟然说出来了！原以为会埋在心里直到永远的秘密，就这样说出来了！
　　霎那间林丹墨的心思千回百转。他听见了吗？他听见了会怎么说？啊，不，还是不要听见的好。一秒钟的时间就好像一亿年一样漫长，思君令人老，林丹墨觉得自己已经白了头发，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只等他的一句话，此生无憾。

　　“嗯，你说什么？我好像醉了……”过了足足半分钟，张珩的声音才从电话那边传来。
　　林丹墨万万没有想到，等到的竟然是这样一句话！她连嘴唇都开始发抖了，浑身没有一点力气，几乎就要拿不住手机，若不是靠在长椅的背上，林丹墨觉得自己就要摔倒下去，刚才还与月亮拉钩的右手，这会儿无意识的在腿上反复的抓挠着，指甲嵌进肉里，过了好久才觉得疼。
　　借着残存的一线清醒，林丹墨终于稳住自己，颤着声音说：“我知道了，请你忘掉我刚才说过的话，因为我也要忘掉，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明天还是新的一天，我们还是朋友。”
　　林丹墨没有等张珩的回答就挂断了电话。她还等什么呢，等待更加不堪的局面？
　　林丹墨没有哭，一点想哭的意思都没有，拖着脚步走回寝室里，竟然还有心情上网，一开□□，流苏在叫她：“妹妹，周末去吃大盘鸡，问问张珩去不去？”
　　林丹墨回复：“姐姐，我刚才跟张珩表白了。”
　　“？！然后呢？”
　　“没有然后，他喝醉了，我们还是朋友。”
　　“汗……怎么这样……”
　　林丹墨埋头打字的功夫，手机里一条新短信进来，张珩：墨墨你是故意醒我的酒吗？
　　林丹墨收拾心情，鼓足勇气，回复：你认为我像是在开玩笑吗？张珩我告诉你，我是很认真地问你这个问题，也请你很严肃的回答我。
　　林丹墨发完短信又去和流苏聊□□，等待的过程真是难熬，心里面像是有一万只猫爪子在不停的挠啊挠，痛苦得快要死过去。她开了很多个对话框，给在线的、不在线的好友们统统发去问候，同时和好多人聊天，一刻不停的打字，以求缓解内心的焦躁。
　　手机过了很久才再次响起，就在林丹墨快要忘记的时候，张珩狠狠的将现实摆到了她的面前：墨墨，对不起，我不能和你在一起。我已经有属于自己的一段感情，我很珍惜。真的对不起。
　　张珩的短信从来没有超过一行字，这一条，好几行，林丹墨盯着手机看了好久才终于明白他的意思。她停下聊天，在此起彼伏的信息提示音中，专心的给张珩回复，手上全是汗，按在键上有些打滑，好几次打错字，她把它们一一的删掉，改正过来，编辑完之后又检查了好几遍，确定语句通顺，没有错别字，没有语法错误，才终于按下发送键：张珩，别想了，好好睡一觉。忘掉吧，我也要忘掉了，不要有负担，我不会再提起这件事情，真的，明天我们还是好朋友。
　　张珩：墨墨，你真是善解人意。
　　真是温柔的残忍！没话说就不要找话说，找不到话说就别说话，说什么也别说这句话！什么叫“你真是善解人意”！什么叫“你真是善解人意”！
　　林丹墨伪装的坚强被张珩的最后一句话彻底击溃，以为不会掉下来的泪水，瞬间决堤。大滴大滴的眼泪顺着脸庞滚落，打在腿上，碰到刚刚被自己挠出来的伤口，火烧火燎的疼。往伤口上撒盐的竟然是她自己！

　　地球没有停止转动，林丹墨的日子还得照旧过。
　　第二天大清早的爬起来去上了两节专业课，回到寝室倒床上继续睡回笼觉，醒来的时候已经一点，错过了午饭时间，索性就不吃了，跑去图书馆窝着，抱了本闲书狂啃，到最后也不知所云。冷气嗖嗖的吹，冻得人直哆嗦，周围的人都撤退了，就她一个死赖着不肯挪窝。
　　下午四点半的时候终于胃痛，因为早饭午饭都没吃。又吹了一下午的冷风，感冒的症状上来了，鼻子有点堵，眼睛也疼，不舒服到了极点。想想觉得委屈，何至于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他不喜欢她，那么她也不再喜欢他就是了。何必这样对自己？他又看不到，看到了也不会心疼。
　　不，她不再需要他的心疼。她没事，真的没事。从昨天晚上到现在，没有再哭过，一点流泪的欲望都没有，不知道是太过坚强了，还是爱得不够深。或者根本就是爱自己多一点，连眼泪都不肯为他多掉一滴，这样的自己，大概也不值得张珩来爱。
　　正巧钟乐扬给她发短信：“乖女儿出来吃饭，小西门见。”于是干脆利落的收拾东西走了。
　　结果是吃火锅，流苏、董帆也在。顾北雅没来，他不在更好，林丹墨怕听他说话，尤其这时候，不论好话坏话，只要是他说的，她都不想听。
　　看来消息传得很快，在场的几个人都知道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了，一个个小心翼翼的，生怕惹到她。其实不用这样，她这不是挺好的吗？很久以前看《东京爱情故事》，喜欢莉香，喜欢她的乐观坚强，喜欢她的灿烂笑容。现在轮到自己了，就算做不到莉香的哪怕十分之一，怎么也不该去学里美的死缠烂打。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会珍惜，会回忆，可是不会追悔。从现在开始，她也要微笑着说出那一句“绿灯！”

　　林丹墨坐在下风口，火锅一开，水气直往她这边飘，熏得她涕泪俱下。
　　董帆拍拍她的肩膀，说：“想哭就哭出来吧，别忍着，不好。”
　　林丹墨一扬脸，瞪他一眼：“谁说我想哭了，没看见我是被水气熏的么？”
　　“是是是，水气熏的。那位子不好，别坐那儿了。”董帆起身跟跟林丹墨换位子。
　　林丹墨顺从的坐过去，然后就一直揉眼睛。
　　钟乐扬看不过去了，又把话挑起来：“乖女儿，别这样。是他没眼光，咱们别想了，咱们好好的。来，这个好吃，多吃点。”
　　林丹墨不说话，由着钟乐扬把她的碗堆满菜，只是不动筷子，低着头继续揉眼睛。一下一下的，把自己变成一只小兔子，一只委屈至极难过至极的小兔子。她到现在才发觉自己是难过的，很难过。不再爱他，说得多么容易！能说出这句话的人，敢说自己真的爱过？感情，覆水难收，不管是爱得深还是爱得浅，只要是曾经投入过哪怕是一点点感情，结束的时候也不会好受。更何况，更何况她是真的很爱很爱张珩！

　　林丹墨的失声痛哭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哭出来就好了，能哭出来是好事，总比闷在心里闷坏了强。他们纵容着她从呜咽到抽泣，终于嚎啕，哭到几乎背过气去。
　　钟乐扬手忙脚乱的拿起桌上的餐巾纸递给林丹墨。
　　林丹墨没有接，只是哭得撕心裂肺。
　　流苏也从包里拿出面巾纸递过去，说：“别用那种纸，太粗了，会把脸擦破的。”
　　林丹墨扑哧一声忽然笑出来，接了流苏递过来的纸巾，使劲地擦眼泪擤鼻涕。她说：“好过多了，真的，你们别这么看着我，我没事了。姐姐、妈妈、小师弟，谢谢你们。”
　　是真的要好好谢谢他们，在她最孤独、最无助、最狼狈的时候，记得她，关心她，纵容她，让她可以无所顾忌的放声大哭。她心里面的苦，不会让张珩看到半分，在他的面前她永远是勇敢乐观善解人意的赤名莉香。她只有在他们面前才可以这样任意妄为，她只有在他们面前才会这样任意妄为。

　　张珩再度在围棋社里形单影只，以前是他不理大家，现在是大家不再理他，都是因为林丹墨，他们当初和张珩来往就完全是为了让林丹墨开心，现在林丹墨不再开心，那么张珩便不再受欢迎。在钟乐扬、流苏等人迅速改换立场，和张珩划清界限的同时，林丹墨自己却表现出了非凡的气度，维护张珩更胜于从前。
　　那天，消失已久的顾北雅忽然出现，领了众人去广安门吃桂林米粉。一群人浩浩荡荡的从学校出来，坐了十几站的公交车去广安门，就为了吃一碗传说中很“正宗”的桂林米粉，结果还不好吃。那天的米粉不新鲜，断成一节一节的，叫人看着就难受，林丹墨吃得无限怨念，忽然感慨：“真是肝肠寸断。”说着搁了筷子，眼睛眨巴眨巴，好像又要落下泪来。
　　顾北雅顺口说了一句：“为了那种混蛋，何必呢……”
　　顾北雅话还没说完，林丹墨一拍桌子就喊了出来：“顾北雅，你有什么资格说张珩！”
　　他们有什么资格说张珩！他们凭什么！张珩有什么错？都是她不好，她自己不好，是她无缘无故的就缠上了张珩，他不喜欢她又没有错，结果还落得个薄情寡义的名声。有情皆孽，无人不冤。她委屈，张珩更无辜好不好？谁也没有资格说张珩！

　　又过了几天，流苏的一篇论文获了校级奖，奖金终于到手，于是请林丹墨他们去什刹海吃九门小吃。前一天晚上流苏在棋社的□□群上通知，张珩的头像也亮着，流苏故意没去理他。
　　林丹墨不知道，她习惯性的就去问张珩：“明天吃饭你去吗？”
　　张珩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明天又是谁请客啊？我不知道。”
　　林丹墨不识好歹的又去问流苏：“姐姐，明天吃饭你没有请张珩吗？”
　　流苏回答得干净利索：“没请，跟他不熟。”
　　林丹墨立即觉得自己伤害到了张珩，他是那样骄傲的一个人，如果知道他们故意不叫他的话，不知道会怎么想？会不会很难受？上个星期还高高兴兴和和气气的，一家人一样，现在就忽然变成路人甲，都是因为她……林丹墨自责到了极点。
　　张珩仿佛感应到林丹墨的纠结心情，又说：“我明天一天的课，去不了，你们吃好玩好吧。”

　　九门小吃名气大，其实并不好吃。老北京的传统小吃，不对这群来自天南海北的21世纪新人类的胃口很正常。林丹墨于是又有充足的理由不吃东西。她是真的不饿，吃饭对于她来说已经不再是一种乐趣，而是一件任务，一件不得不完成的任务。
　　林丹墨唯一比较喜欢的是糖葫芦，山楂的，她进门的时候买了两串，走的时候又去买，两串，一串给自己，一串给张珩。她背着流苏自作主张的给张珩发短信说：“姐姐很可惜你今天不能来，给你买了糖葫芦补偿哦！”
　　林丹墨没有别的想法，她只希望这样可以隐瞒过去围棋社的人故意孤立张珩的现实，让他觉得好受一点。
　　张珩回复：“墨墨，我们谈谈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