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明月刀]来日窗前着花未》林之书

2、第二章 一个鬼

　　大半夜没睡，让傅红雪睡得很沉，早上他是被冰姨叫醒的。
　　他动作飞快地穿衣起床，脚踩上地，才想起昨夜不同寻常的经历，第一反应就是看向床尾——睡前叶开就站在那里。
　　自称灭绝十字刀化身的红衣青年仍然站在那里，笑眯眯地抄手看着他。
　　冰姨见傅红雪似乎在发呆，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然后问了一句：
　　“少主，你在看什么？”
　　傅红雪看向她，似乎在确认什么，然后摇了摇头：“没什么。”
　　冰姨又奇怪地看了一眼床尾，仍然什么都没看到。
　　傅红雪握着刀走向门口，明白了叶开昨天说能瞒过母亲神不知鬼不觉的进无间地狱的原因，旁人根本看不到他。
　　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忍不住回头看向叶开，叶开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走到冰姨旁边，伸手碰她的肩膀。
　　傅红雪的心一下提了起来，却见那只骨骼分明的手直接从冰姨肩膀穿了过去。
　　在傅红雪睡着的时候，叶开已经到无间地狱去逛了一圈，本想和冰姨打个招呼，他知道冰姨是最疼傅红雪的了，而且魔教出身的人，应该比较容易接受突然看见十八年后的少爷这种怪诞事件。
　　但他发现冰姨看不到他。
　　叶开不甘心地又蹦又跳，又喊又叫，一不小心从冰姨身上穿了过去，而冰姨毫无所觉。
　　他终于得承认，他确实不是个人。
　　但他也不是刀，准确来说，他应该是个鬼。
　　活着的时候，他是叶开，小李飞刀的唯一传人，前武林盟主杨常风和魔教公主花白凤的儿子，傅红雪的兄弟，孔雀山庄公主南宫翎的丈夫。
　　云天之巅一战后，他和翎儿成了亲，云游天下，四海为家，傅红雪则孤身浪迹天涯。
　　叶开以为他能用后半辈子补偿翎儿，给她一个她最喜欢的，潇洒快乐的叶开，但他很快就潇洒不起来，心脉上的伤终于还是摧垮了他。
　　好在他一直和翎儿四处走动，伤势刚开始发作时，叶开以为这点小事，何必打扰傅红雪，从第一个大夫断定不治后，他对翎儿说，要她瞒着傅红雪。
　　他写了不少各个时节的信，一口气攒了几年的分量，还不放心，手把手教翎儿模仿他的笔迹，只要瞒着傅红雪，能瞒多久就是多久，瞒不过去了，也别说死因，千万别说。
　　最后几天他整日整日的睡，醒来时就痛得要命，他不动声色，对翎儿笑得灿烂，跟翎儿说，不如穿得喜庆一点。
　　翎儿帮他换上大红的衣衫，端来镜子给他看，说：“叶大哥还是我们初见的样子呢。”
　　他笑：“没有那么可笑吧？”
　　他和翎儿初见是女装，扮相相当滑稽。
　　病痛虽然让他憔悴，但并不苍老，也是，他才三十岁呢。
　　他看着端着水晶镜子的翎儿，装作没看见她通红的眼眶，却止不住担心。
　　他可以不告诉傅红雪，但翎儿怎么办？小翎怎么办？他怕她们孤儿寡母的吃亏。
　　翎儿抱着他，趴在他耳边说：“叶大哥，别难过，你走了我就带着小翎回家去，爹和哥哥会好好照顾我们的。你想啊，翎儿本来要当一辈子孔雀山庄的护庄女神，无忧无虑，也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快乐，叶大哥却出现了，给了我世上最好的幸福，就算叶大哥不能再陪着我，看到小翎我就不会难过。”
　　他不知道翎儿是出于安慰，还是真心这么说，但真的让他放心了很多。
　　闭上眼睛的时候，他以为永远醒不过来。
　　然后叶开一睁眼，就到了无间地狱。
　　旧伤的沉痛似乎无影无踪，他一开始还以为是在做梦，信步走了进去，听到冰姨在劝花白凤，才知道，这一天就是花白凤将翠浓打下悬崖的那天。
　　花白凤杀了个无辜的孩子，也有些后悔，但这时候的她还满心被仇恨充斥着，傅红雪就是她唯一的希望，她绝不容许任何人来破坏。
　　不管是梦是真，叶开都放心不下这时的傅红雪，去了他房间。
　　原本叶开只是想看看他，没想到他没睡着，发现了叶开的踪迹，于是叶开就不想走了。
　　叶开不想深究为什么只有傅红雪看得到他、碰得到他，或许是他生前的执念作祟，又或者是别的什么怪力乱神的原因，反正他也想不出来。
　　把碰触不到冰姨当做自己身为刀的证据展示给十二岁的傅红雪看，叶开露出一个略带得意的笑。
　　傅红雪从这一刻，完全相信了这个陌生的青年。
　　花白凤一再教导他，不可以相信任何人，但没有告诉过他，提防不是人的东西。而且这个青年自称，他父亲的刀。
　　傅红雪是为复仇而生的，换言之，是为了他父亲杨常风而生的。在成长的孤独、母亲的痛苦的浇灌中，他心里，他父亲就是个神。
　　多么荒谬的事情，和他父亲扯上关系就变得可信，多么陌生的人，因为是他父亲留下，就变得亲切。
　　他拼命练功，希望母亲满意，而父亲的刀先一步承认了他，来到他身边。
　　傅红雪走到树林边缘做早饭之前的晨课，那把自称叶开的刀走在他身边，一只手搭在他肩上，修长有力的手有着分明的分量和触感：
　　“你看，我只能碰到你。”
　　傅红雪对于旁人的碰触极为不习惯，但他一声不吭，默默适应着，这是父亲传给他的刀，他将来复仇的同伴，他不由心口发烫，陌生的感情在他胸中激荡——他们将会并肩。
　　叶开还生怕傅红雪不相信，颇有些画蛇添足地继续加注：
　　“因为你是我的主人。”
　　叶开突然想起，最初的见面时，他对傅红雪大呼小叫，说要当他的主子，便笑了起来。
　　傅红雪正好抬头看他，眼里映入这个灿烂的笑容，不由眯了眯眼。
　　这个笑合着他背后初晨的阳光一起洒下来，过于耀眼了。
　　早课和晚课都只是例行的挥刀练习，傅红雪挥刀一千次后回房间吃饭，冰姨已经把早饭准备好，叶开在旁边点评菜色太简单。
　　傅红雪面无表情，心里却有点惭愧，父亲生前是武林盟主，叶开跟在他身边，见的肯定是大场面、奢华的生活，现在叶开是他的刀了，他却不能提供给叶开一样的水准。
　　小小的傅红雪心里已经很有责任感，转念他又想到，怎么给一把刀提供生活享受？
　　叶开正趁着房间里没别人，拿傅红雪喝空的汤碗抛着玩儿。
　　傅红雪看了他两眼，还是没说出口，请他分享自己的早餐。
　　一丝不苟地吃完早饭，傅红雪照旧背着刀到山上去练习。走山路的这一段就算是饭后消食和热身，傅红雪走的一贯不快，今天多了个叶开，就更慢了。叶开嘴巴一路就没停过，多半是问傅红雪的情况，平时吃什么用什么，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傅红雪很少开口，叶开也能自己把话题接下去。
　　灭绝十字刀谱傅红雪早已背的滚瓜烂熟，但是有叶开在旁边，傅红雪连手指都要比往常紧绷一些，他没指望能跟爹一样强，但也不希望在叶开眼里太差劲。
　　叶开却根本没注意傅红雪的紧张，飘飘的大袖子一震，风在手里卷起，化成一把刀，和灭绝十字刀一模一样：
　　“来，我给你喂招。”
　　他能以内力凝聚成飞刀，凝聚出一把长刀也不算什么。
　　叶开摆出的架势十分熟悉，傅红雪盯着他的手：“你也会灭绝十字刀？”
　　叶开理所当然道：“我当然会！”
　　傅红雪怔了怔，恍然：“爹用你，使过很多次灭绝十字刀法了吧。”
　　“嗯，是吧。”
　　叶开咳了一声，冲他一笑：“总之，我亲自来教你，保证你进步更快，让你娘高兴。”
　　傅红雪眼里亮起来，不出声地握紧手里的刀柄。
　　过于小的孩子无法理解仇恨这种情绪，他练功的动力更多来自母亲的鞭策和期待。
　　然而那仅仅是一天之前的傅红雪，刚刚经历了翠浓的死亡，他第一次，稍微懂得什么是仇恨。
　　傅红雪并不恨母亲，只是体会到了失去是一件很痛苦的事，翠浓只是他才认识不久的朋友，对母亲来说，失去丈夫一定比他更痛苦伤心几百倍，所以才会这么冷漠，对他这么严厉，他要杀的仇人，就是害母亲变成这样的人。仇恨在他心里终于有了具体的形象。
　　早上挥刀的时候，傅红雪就已经察觉到，懂得这一层后，他挥刀比之前更有力了。
　　母亲曾经告诉过他，他名字叫红雪，代表父亲被残杀的血染红的雪。
　　他很想问叶开，那大红的衣衫，是不是父亲杀死的恶人的血染成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