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空之焰》冬暝

2、一场意外

　　卡修是北大陆中部新月矿场的一名普通的工人。

　　至少到目前为止都是。他的工作跟矿场里大部分人一样，每天起早贪黑的进入狭长肮脏的矿道，将里面那种白色晶莹的矿石尽量完整的从矿脉中取出来，然后装进小推车一点点的运送到矿场的集中区里去。每天都有人驾驶着不同的运载工具来到集中区，将矿石一车车的运到那些遥远的，跟北大陆完全不同的，卡修一辈子也没去过的地方。
　　每天工作的完成量是有定额的，超过三次完不成定额就会被辞退，而超出的部分会额外算在工钱里。像卡修这样身强体壮的年轻男性，每天挣下的钱也足够养活自己了。虽然有些辛苦，却比像是商会或者佣兵团之类的地方安全了许多，对卡修这样没有出色术法天赋的普通人来说也算是不错的选择了。

　　今天照例是清晨开工，外面难得的阳光也照不进漆黑的矿洞。卡修调了调头顶上带有光系术法的安全帽，理了理袖子开始了一天的工作——他必须在晚饭之前装满十车，才有机会赚到今天的额外酬劳。
　　将手中刚取出的大块白色晶矿擦干净，然后丢进推车中，卡修望着那透明夺目的矿石，有了一瞬间的晃神。
　　这到底是种什么矿石呢？听矿场的人说在彼方的南大陆，人们喜欢将这些矿石做成各种工艺品，宝石，装饰，甚至是雕像或是建筑物，非常的受欢迎。
　　对此卡修有些无法理解，这种矿石的硬度与柔韧度的确挺好，做成武器也许是个不错的选择，但这样晶莹醒目的颜色会让敌人很容易发现自己。而南大陆的人费心费力的让矿场将矿石挖出来再高价买回家却只为了观赏的行为，让卡修觉得实在有些莫名其妙。
　　他无法理解那些人，就如他无法理解那片遥远的大陆一样。

　　据说远在彼方的南大陆与北大陆间隔一道巨大的深渊，是个完全不同的地方。那里一年之中大部分时间都是白天，气候温暖宜人，连下大雨的时候都不多，因此也被叫做昼大陆。国家之间从来没有战争与暴乱，哪怕是老人儿童也能得到很好的照顾；人们总是平和的说话，遵守着规定的秩序，聆听来自神灵与上位者的训诫，循规蹈矩的生活。

　　虽然时常抱怨着生活的不易，可卡修也一点都不喜欢南大陆的做法。那样的温温吞吞，什么都得听别人的日子怎么有人能受得了？有了怒气不能撒，想要的姑娘不能抢，看不爽的人不能揍，窝囊的统治者不能推翻——这还是个男人能忍受的日子吗？比起来他到宁愿去做个有生命危险的佣兵，至少在生之年是痛痛快快没有遗憾的日子。
　　不过被矿场里那些南大陆人听到的话，大概又得笑话他是个野蛮人吧。
　　这就是北大陆的风气，哪怕他只是个在矿场做工，碌碌无为的平头小百姓，骨子里也留着不安分的血。

　　与南大陆相反，北大陆一年之中大部分时间都是黑夜，气候多变无规律，既可能是阳光明媚，也可能在下一刻刮起暴风雪来。北大陆也被称为了夜大陆，与南大陆次序井然的国家不同，这里没有所谓的王，佣兵团与商会的势力占据了大多数。只要有足够的力量任何人都能成为一块土地上的领主，弱肉强食是社会中唯一被遵守的法则。
　　这才是卡修所生活的地方，虽然危险，却也伴随着无数的自由与可能性。

　　想到这里，卡修的心情没来由的有些烦躁。
　　对啊，他可是北大陆的人，每天在矿场里跟那些南大陆来的人待久了连血液里的野心都退化了吗？果然还是不能在这种地方龟缩着度日啊，要不要干脆找个佣兵团加入呢？虽然没别的长处，但至少这几年在矿场的高密度劳动让他拥有了一身不错的体格，就算是一个人遇到野兽也完全不落下风。
　　晚上约埃尔顿去前面小镇的酒吧喝一顿，再谈谈这件事吧。
　　卡修动了动弯的酸痛的腰，将手中的白色矿石丢进了小推车中。

　　“卡修——”埃尔顿的声音从矿洞口传来，没一会儿就气喘吁吁的跑到了卡修跟前，“快，别挖了，探测队在前面不远发现了一个巨大的古代遗迹，听说是以前用来祈祷魔君复活的祭坛啊。”
　　“魔君的祭坛？”卡修看着满脸兴奋的好友，不可置信的重复了一遍，“那个魔君冥辰？”
　　“对，我们北大陆信仰的魔王大人。”埃尔顿哈哈一笑，语气间却丝毫没有对信仰的崇敬，“快去看看，超级壮观的啊。据说提督想要把前几天挖到的那块十人高的矿石雕刻成圣明的雕像然后放在祭坛上庆祝巡礼之日，这下可热闹了。”
　　“把圣明的雕像放在魔君的祭坛上？”卡修摇摇头，“也只有那个蠢货能想出来了。”

　　被好友拽着走向了那个新发现的遗迹，卡修的心里有些复杂。他跟埃尔顿算是这个矿场里唯二土生土长的的北大陆人，但就是这样，面对最高精神信仰的祭坛即将被毁，他们的心态也是看热闹的成分居多。
　　其实造成南北大陆这巨大差异的原因除了地理因素外，另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信仰。南大陆的最高信仰是光明之神，被称为圣明明晨，据说是一位无比仁慈善良，深爱着人类的神祇。从有历史记载以来，圣明就一直存在于南大陆，守护着他的子民。他既是人们的最高精神信仰，也是实际上的最高掌权人，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与力量。南大陆所有国王都必须由圣明亲自加冕，一切涉及大陆变更的事宜都需要得到他的首肯。
　　这也是南大陆没有战争的主要原因——当两国之间发生矛盾之时便交由圣明定夺，无论最后得到怎样的判决都能使人们信服。
　　这样长久的信仰让圣明的地位越发的坚固，再无力量可以与之抗衡。更何况圣明的确拥有常人所无法想象的力量，带领南大陆的人类从好几次自然浩劫之中幸存，是真正意义上的神灵。

　　与圣明明晨相对应的，是自历史记载中同时期出现的黑暗之神魔君冥辰，但相比之下，北大陆的这位神祇就不负责任的多了。
　　因为承受北大陆暗元素之力，魔君并不像圣明那样一直存在于历史之中，而是断续的陷入不等的沉睡期。这个沉睡期少则百年，多则上千年，沉睡期结束后魔君自祭坛中复活，引导梳理大陆中的暗元素之力，而后再次陷入沉睡，周而复始。所以大部分的北大陆住民都没有真正的见识过魔君之姿，魔君冥辰与其说是信仰，更像是耳熟能详的传说故事，让北大陆人在感慨圣明的力量的时候，能与之对应的调侃素材而已。

　　多讽刺的存在，犹如光与影一般。明明是一样发音的名字，却是完全不同的意义；明明是一样的神灵，却将两块大陆变成了完全不同的样子。卡修在心里这么想着，随后又有些懊恼的笑了笑。
　　不过是传说而已，自己还真的相信了？说不定根本就没有魔君的存在，只不过是北大陆的古人自娱自乐编出来的故事。如果魔君真的存在，又怎么会允许南大陆的人无视边界派来一个堂而皇之的‘提督’，将北大陆的矿脉据为己有，甚至将要破坏自己的祭坛却还不为所动？

　　胡思乱想间，两人已经来到了遗迹附近。这里已经聚集了不少来看热闹的矿工，对着巨大的祭坛指指点点。
　　卡修顺着众人的目光看了过去，前方的建筑与其说是祭坛，更像是某种集会祈祷的地方。古朴大气的三层圆形阶梯，上面充斥着意义不明却色彩艳丽的图腾画，哪怕被长久的暴露在外也没能减轻画面所带来的震撼感；圆台的四周是数十根巨大的图腾柱，每一根都有两人合抱那么粗，上面似乎雕刻着什么人物，却因为长时间的风化而看不太清了。
　　除了艳丽的圆台与四周的图腾柱，祭坛上再无其他。空荡荡的台上只有图腾画上的眼睛沉默的看着众人，徒增了一丝荒凉与神秘。

　　“这就是传说中魔君复苏的祭坛？”
　　后面传来窃窃私语，语气中带着不屑，是两个从南大陆过来的矿工。
　　卡修默然，他听那些工人说起过南大陆白夜之城里圣明居住的宫殿，那是犹如神迹一般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建筑，唯有身临其境才能体会到那种来自灵魂的震撼感。
　　不过自己是一辈子也没法去到那种地方的吧。卡修看着眼前荒凉却古朴大气的祭坛，忽然有种想笑的感觉。
　　这才是符合北大陆风格的东西，要那些花哨的装饰来做什么？
　　虽然不知道是否真的存在，不过魔君果然更合自己的胃口。如果他真的复活，一定是个比圣明有趣百倍的神灵吧。
　　卡修看着充满不明图腾的圆形祭坛，在心里这么想着，却没有注意到祭坛之上因他心情的改变而正在慢慢聚集的黑紫色旋流。

　　“安静——安静！卡里姆提督到了！”
　　男人细长的嗓音的从前方传了过来，方才还在窃窃私语的四周顿时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向着那个方向屈膝半跪了下来。
　　卡修皱了皱眉没有动，埃尔顿连忙拉了拉他的袖子扯着卡修跪了下来。
　　“别出声，卡修。”好友在耳边低声嘱咐，卡修咬了咬牙，还是将头低了下来，眼神却没有看向地面，而是偷偷瞥着那个让他们跪拜的人。
　　卡里姆·亚恩，新月矿场的场主，由南大陆迪尔共和国派到北大陆来的区域提督，是南大陆新生派贵族的活跃分子之一，阶级主义非常严重，从要求矿工向他跪拜这一点就能看出来。

　　此刻，这位尊贵的提督正捋着唇边那撇小小的八字胡，腆着被皮带憋的不太舒服的圆肚子，趾高气扬的从卡修跟前走过。他的皮肤白而细嫩，手指上一道茧也没有，一看就是完全没经历过劳动，从小养尊处优长大的少爷。那双套着靴子也显得短小的脚看上去有些颤巍巍的，似乎承受不住上面的体重。提督努力的让自己动作看起来威严一些，却因为肚子太大而被腰间别着的细剑绊到，尴尬的踉跄了一下。
　　蠢货。卡修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他此刻能用超过十种方法让这个胖子瞬间毙命，真不明白这样弱的令人发指的白痴的命令为什么能让南大陆那帮矿工俯首帖耳。

　　卡里姆提督自然不知道跪在脚下的下属在想些什么，他用带着挑剔与审视的目光打量着眼前巨大古朴的祭坛，许久才松开了指间那根细小的八字胡，点了点头。
　　“还算合格吧。给我抓紧时间把祭坛装饰出来，我要在巡礼之日前看到一个跟白夜之城里一模一样的祭坛。”八字胡提督挺了挺肚子，向着下属吩咐，眼底闪烁着精光，“这样的祭坛，在配上白耀矿石雕刻的巨型塑像，哪怕是在这遥远又偏僻的北大陆，圣明大人也一定能感受到我虔诚祈祷的心。”
　　“这是一定的，一定的。”那个有着细长嗓音的随从连忙附和道，一边出声招呼四周跪成一片的矿工，“你们，这几天都先把工作放下，全力配合卡里姆提督大人整修祭坛，听到了吗！”
　　“别这几天，从现在就开始。”八字胡提督似乎一刻也不愿意多等了，兀自走上了祭坛转了两圈，越看越满意，“把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给拆了，全部换成白耀矿石的装饰。”
　　随从赶紧点头，一边挥手赶了几个矿工上去，“没听到提督大人的话嘛？赶紧动起来。”

　　“但是卡里姆大人......”那些被赶上去的矿工面面相觑，扭捏了许久其中一人才颤巍巍的开了口，“这里......传说是魔君的祭坛，我们就这么拆了会不会......”
　　“会怎么样？就算那什么狗屁劳什子魔君现在就复活起来杀了我，也无法阻挡我对圣明大人的忠心。”卡里姆极不耐烦的挥了挥手，对下属这样的表现十分不满，“有了圣明大人的加护，你们还怕什么，不过是些从前死人用过的东西，拆了又怎样？”
　　语毕，他夺过下属手中的矿镐，抡圆了砸向祭台图腾的中部，四周顿时碎屑纷飞。

　　“嗯？”感觉到手感不对，卡里姆放下矿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眯细了眼睛去看那被他砸碎的地方。那里隐约埋藏着什么东西，似乎是某种容器的样子。
　　难道还真的会有魔君复生？一时间卡里姆也有些心慌，连忙叫下属将那容器拿上来。

　　这是一个样式古朴，通体幽黑的小匣子。因为剧烈的撞击已经裂成了两半，里面空空如也，毫无特别。
　　卡里姆拿着匣子愣了三秒，随后爆发出一阵大笑。
　　“哈哈哈，看到了吗，这就是你们在害怕的东西！一个没用的垃圾盒子！
　　“这就是祭坛的真相，不过是以前的人为了祭祀假想中的东西而修建的台子，你们还真以为会有魔君复生？”
　　看到这一幕，先前还畏手畏脚的矿工们也放下了心来。如果真的有什么传说中的魔君复生的话，怎么会任由外族人毁坏自己的祭台而无动于衷？

　　放下了顾忌，大家的行动也就利索了起来，推柱子的推柱子，糊图腾的糊图腾；一些人回到矿场拿来了小推车与工具；另一些人帮忙把推到的废料装进推车中运走，一时间忙得热火朝天。
　　卡修无言的看着这一切，直到埃尔顿叫他才有了反应。
　　“快走吧，卡修，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即使是传说中不存在的东西，被人这么糟蹋心里也不舒服吧？但又有什么办法？”
　　是啊，有什么办法？卡修默默叹了口气，跟埃尔顿一起向前走去。

　　“喂，你，过来。”
　　卡里姆提督趾高气扬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卡修一愣，向着四周看了看，有些不确信的指了指自己，“我？”
　　“对，就是你，别傻兮兮的愣在那儿，快过来。”卡里姆不耐的说到，有些嫌弃的踢了脚下那个小黑匣子一脚，“给我把这玩意儿跟那些废料一起，都给我运到外面荒地里扔了，看着都碍眼！”
　　“......是。”卡修应了一声，小心的捡起了那个匣子，放到四周的小推车中，跟被刮下的图腾废料埋一起，打算推到矿场外面的荒野里去。

　　渐渐远离的嘈杂的施工现场，卡修沉默的推着车，望着废料堆中的匣子，一时无言。
　　“真是悲惨啊。”
　　许久，他才缓缓的说了一句，像是自言自语一般。
　　“你要是还有一丝自尊的话，就立刻爬起来去把那些愚蠢的家伙杀个片甲不留。”
　　破损的匣子摊在废料堆上，没有一点反应。

　　卡修叹了口气，为自己无用的举动懊恼，他到底在期待什么？魔君复活么？
　　不过，也许复活了也不错，至少比起那个貌似道貌伟岸的圣明还有傻缺的八字胡提督来说，传说中的黑暗之神一定更对他的胃口，会带着他们用力量与现实击碎那些南大陆人无用的祷告。
　　会有这样属于北大陆的神祇么？会有传说变成现实么？会有魔君复活么？
　　卡修望着那个平凡无奇的小匣子，怔了一会儿，还是暗自摇了摇头。
　　不可能的吧，那样的神灵绝不会承受今天这样的侮辱，绝不会呆在这样一个小匣子里，让一个没用的废物对自己又踢又踹。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荒无人烟的地方，卡修停下脚步，将推车里的废料连同那个破碎的匣子一同倒了出来，转身欲走，犹豫了一下又转了回来，在匣子旁边蹲了下来。
　　“就算是真的复活了，要复仇也记得去找卡里姆提督啊。”卡修双手合十，煞有介事的拜了拜，“我只是个负责跑腿的杂兵而已。”
　　匣子依旧毫无反应。
　　卡修笑了笑，站起身推着小推车往回走去。就算是让自己安心吧，他这么安慰的想着，反正拜一拜又不会少块肉。

　　无人的荒野上，只有一只破碎的黑色匣子躺在地上，看上去像一堆被遗弃的废料。
　　然而如果是高等级的术师一定会发现，这个匣子自从被卡修拜祭之后，周围就聚集起了一股淡淡的暗属性力量，并且持续的吸收着四周相同属性的力量，渐渐壮大。
　　虽然无比的缓慢，也充斥着前所未有的不确定性，但那个关于魔君冥辰的传说，的确正在慢慢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