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平推车上的心事 ...
-
医院有很多鬼故事，大部分都是人吓人的后果，比如半夜三更门不推自开，一个通体惨白的厉鬼悄无声息地飘进来……
幸好，叶医生的白大褂飘进来的时候，除了我所有人都睡着。
那一夜他进来了三次，疼痛让我彻夜未眠，百爪挠心，他每次进屋，我要么像蜕皮的蛇一样正来回蜷缩舒张未受伤的右腿，要么像被人恶意翻过来的乌龟一样挣扎着试图翻回去。他俯身替我擦汗，问我还能不能忍，要不要加止痛剂的分量，我摇头，睁着近视而迷离的眼睛在黑暗中和他倔强地对视。
我能忍，最疼的时候其实已经过去了，只是睡不着而已，没关系，明天还有大把的时间补眠。
“小秋，你很勇敢。”他在我耳边低语。
“谢谢。”我笑着回答。我脚下流血，脑门流汗，唯一不流的就是眼泪。叶落，现在你知道了吧，林知秋因为分离，寂寞，思念，感动而流泪，林知秋不因为疼痛而流泪。
11月19日，术后第二天，摄氏2-13度，天气晴，空气质量良。
脚还是很疼，可比起昨天麻药刚过那时刻已经缓解太多，我刷牙，洗脸，擦身，梳头，像新生婴儿一样睁大眼睛看窗外的蓝天。餐车开始喊号，陈师傅去外头打饭回来，手里却不是我惯用的保温盒。
“叶医生给你带的。”陈师傅从那个我没见过的淡绿色保温盒里一勺一勺舀出喷香滚烫的面线糊来。
面线糊，我老家的风味小吃，他一个北京青年从哪里弄的这玩意！
“望琴旁边刚好有家闽菜馆，他昨晚买的，今天热好了送过来。”陈师傅笑着说，“他说你伤口未愈不能吃海鲜，所以特意让厨师把里头的海蛎都去掉了，味道比较淡，你将就将就。”
我不敢去接陈师傅手中的汤碗，大概太久没吃东西，我指尖抖得厉害，我怕我会打翻。
不对，一定是我今天起床的方式不对，我挣扎考虑要不要关闭程序，重起一次。可不管我重起多少次，那个淡绿色保温盒仍然傲娇地立在床头。
哎，算了，多次重启失败，就硬关机好了……我拉高了被头，决定先补眠一下再说。
结果这一睡就睡到了上午十点护士来输液。
“咦，今儿没查房？”
“查了，你睡得太香，那么多人进来都没吵醒你。”陈师傅笑，“叶医生看了你的脚说没什么问题，下午再来看你。”
护士一边往我手上抹碘酒一边打趣，“五十床你知不知道我们科规定一天两台以上手术的当晚不安排值大夜班，叶医生特特的找人换班昨晚值了一晚上啊……”
临走时小护士别有深意地瞥了一眼我床头那只淡绿色的保温盒。
下午，检查室的大叔拿了叶医生开的单子来找我，“五十床，一楼拍X光片！”
我伤的是脚，理论上只能借简易轮椅去一楼，可陈师傅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架四轮平推车，我仰躺其上，双手交叠胸前，从头到脚裹着被子，沿着昨天去手术室的路线出发。
经过医生办公室的时候我被劫道儿了。
“我要去一楼取片子，一起啊。”叶医生神情质朴地说完，麻溜儿跑到推车前面去开路。
事实证明在住院部老楼这样人头攒动，摩肩接踵的地方，脚踝骨折病人最好还是用平推车，坐轮椅的话我的脚太容易被撞而陷入二次伤害了。
“陈师傅真有先见之明……”我由衷赞叹。
“是叶医生弄的车……”陈师傅悄声解释，毫不居功。
叶某人全然不闻，左推右挡，一马当先为我辟出道来，长廊尽处他揭开厚厚的门帘拉我出去，我视野中赫然一片高远澄澈的天空。
受伤两个星期，我第一次看到没有窗框分割的，完完整整的蓝天。
“我的天啊……”我深深地呼吸，衷心地赞美，脚上疼痛仍然浓重，可在北京深秋清晨的阳光中它不值一提。
“好容易出来放风，瞧你美的。”
“医生你再给我开几张单子吧，我每天都出来拍片……”
“当心X光照多了变半兽人。”
“……”我一口气噎半晌，最后耍起赖来，“你开了我就一定要拍吗，我出来转一圈回去不行啊……”
叶医生笑着摇摇头。
今天他没戴口罩，笑纹很深很深，我扭过头去，怕自己多看几眼会溺亡其中。
影像中心人满为患，有叶医生帮忙，我的登记号已算靠前，可前头仍有十多个人要等。陈师傅怕我受凉，把我推到走廊上能挡风的凹陷处，自己回等候区听叫号，叶医生则靠在平推车外侧，不让来来往往的人群碰到我的脚。
“你不去取片子？”
“不着急，这里人多不安全，我陪你站一会儿。”
“那太耽误你功夫了……”
“不要紧，下午这个时间一般都不太忙。”
我们在干什么，为什么会有这么无聊没营养的对话，我分明看到他背过身打了个呵欠。
从昨天一早到现在，三十多个小时没休息了吧，平时值夜班是可以打个盹，可以昨晚他进来的频次，或许他和我一样一夜无眠。
我可以说服自己叶医生妙手仁心博爱众生，对每一个病人都温柔以待无微不至，可我不相信医生安排个手术时间还要对病人说对不起，不相信医生做完手术还要负责陪夜陪拍片，我不相信叶落不清楚量脚围是护士的事儿晚上睡不着是病人自己的事儿，不相信叶落能记住每个病人的家乡风味买了热了装在自己的保温盒里送过来。
就算最初懵懂无觉，住了这么多天我岂能不知其实入院前他跟别人一样在家看论文，他记性出名的好怎么会每个周末都落东西在医院，我没见过哪个医生用那样温柔那样宠溺的目光注视他的患者，更没见过哪个医生因为患者哭得厉害，就把她牢牢按在胸口，轻轻捧在手心。
叶落，你过界了。也许只是一点很小的偏移，可还是过界了。
因为我感觉到了，柔软而让人流连的疼痛，痛的位置比骨头里的钢钉还要深。
“叶医生，做医生很累吧。”动不动连上三十多小时班神马的。
“嗯，不过比较容易有成就感。”叶落微笑。
“是啊，那么多护士美女，你长得又帅，一搞一个准。”
神啊，救救我吧，我tmd在说什么啊。
“五十床，别拐弯儿骂人了，我都交代了吧，大学时谈过一个女朋友，嫌我太忙把我踹了，一直单身到现在，你还有什么想问的？”
“真有这么忙？那医生们都别结婚了。”我嗤之以鼻，借口，都是借口，谁踹谁还不一定呢，这年头越单身越精彩。
“我家情况不太一样，我高中的时候爸爸出了车祸落下残疾，我得一边读书一边打工一边照顾他，这两年经济状况好了才稍微轻松点，之前那几年谈恋爱确实是耽误人家。”
“……你妈妈呢？……”
“我八岁他们就离婚了。”
跟我一样啊。“我也是很小父母就离婚了，老爹外头有人，我妈让他净身出户，拿了钱出门做生意，这些年一直在商场打拼，日子很辛苦，所以她信钱不信人，那天说的话你别介意……”
我指的是那句“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叶落略一回忆，呵呵笑起来，“我妈临走时也这么说。”
看来老叶先生也没干好事，难怪落了残疾，报应不爽，只是苦了无辜的小叶。
话说到这里，两个人都有点不知如何继续下去，叶医生抬头默默看着走廊上的科室简介，看得我忍不住要说自家医院广告不用这么仔细研读吧，他却忽然低声开口，“她们说她们的，你别信才好。”
“嗯。”
“别光嗯啊，我交代了我的，你不说点儿啥我不亏了？”
是你主动交代的好吗，腹黑哥啊……我顺着他目光望去，跟他一起研读墙上的影像中心简介，“我和我妈完全相反，她勤快我懒惰，她泼辣我软弱，她争强好胜，我得过且过，我这辈子唯一克服困难主动想做好的一件事就是跳舞。”
因为聂川。
“我拼命地学，拼命地练，就为了能和他一起站上舞台中央，大学毕业的时候他让我等，等他一年后回来，和我一起办属于我们自己的现代舞团，一年后他回来了，说，知秋，对不起。”
我读完了简介，收回目光看向他，“不过你放心，我可没觉得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比如你叶医生，我觉得就是挺好一东西。”
“谢谢夸奖。”他不急不恼，笑眯眯地说，“我不觉得你只对跳舞有主动性，你的小说写得很好啊，一看就是心血之作。”
“哎哟，你真去看啦。”
“漫漫长夜，值班寂寞，正好看小说。”叶落笑道，“我还发现你好像……有点恋兄情结，每部小说都有那么点儿兄妹恋的意思……”
“谁说的，我正连载的这部就不是。”我严肃更正，“是叔侄女恋。”
“五十床你太没有节操了……”
“我够有节操了，没节操我就写叔侄恋了……”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平推车上的心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