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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并辔天涯 ...

  •   直走了十几天,终于到了发库山。听说当年皇太后从家乡进京的时候,她的阿玛和额娘就是最后送她到了这里。
      这是个一碧万里的好天气,所有的人都身着礼服,庄严肃穆地在山坡上列队站好。皇上亲手扶着皇太后,缓缓走上搭建的祭台。
      站在人群里,我看着青烟缭绕的祭台,还有站在祭台上身躯挺立的皇太后,心中禁不住的酸楚。
      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河满子,双泪落君前。
      这是胤禛昨夜吟的一首诗,一向对诗词过敏的我不知怎么地一下子就记住了,这诗里蕴含的悲伤与绝望深深攫住了我的心。想来万人之上的皇太后,从一个垂髫少女到如今的鬓生华发,多少的岁月就蹉跎在深深的宫墙里。对亲人再怎么刻骨思念,终究也只能站在这远离家乡的发库山上,遥遥地拜祭死去多年的父母。
      我呢?也是万里之外的家乡,何时是归期?徜徉在黔西山林里的阿玛和额娘,女儿何时能再回到您的身边?难道也要象皇太后这样,一辈子困在皇宫里,任岁月磨白了头发,泯灭了天性?
      太多的问题,没有答案,我垂首黯然。
      这气氛太压抑,太悲伤,我的泪水忍不住流下。芳晴递过来一方丝帕,我感激地看她一眼,抺了抺眼泪。
      皇上代太后读了祭文,繁复的祭礼后,一行人回帐休息。
      远嫁蒙古的端敬公主、端敏公主和她们的额驸早已赶来伴驾。两位公主都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两位额驸却都高头大马健壮如山。皇上和太后赏了两位额驸金币,御帐内一片赞声。
      没有人注意到两位远嫁公主的憔悴吗?听青青说,大清朝和亲嫁到蒙古的公主没有一个活过三十岁的,看眼前这两位公主的病态,我冷冷地打了一个寒战,她们的生命就如风中之烛,在未来的几年内就要熄灭吗?
      看着满座笑脸,我突然觉得在这里呆不下去了。胡乱找了个借口,溜出了御帐。远远地向无人处走,想找个清静的地方平复一下我的悲伤。

      虽然才是九月初,山里的风吹在身上已经带着凉意,我觉得有点冷,想回头取件衣服,又怕被喊回那个表面风光内里悲凉的地方,双手环抱着还是继续向前走。
      迤逦不觉走回了祭台边,我抬头看着台上尚未散去的香烟,更加思念阿玛和额娘,不觉抬起脚步向台上走去。刚跨上了两级台阶,只见台上走下一个人来,手里捧一只香炉,怔怔地看着我。
      是十三阿哥胤祥。
      虽然他也常去德妃娘娘的宫里,我与他却很少来往。一来因为他一向沉默,二来因为他虽然比我大两岁,可见面时他的个头还没有我高,在我心里他就象个小弟弟,我的身边终日围绕着老九老十,也没有过多的精力关注他。今天在这里碰上,才惊觉胤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长大了,比我高出了一个头还不止。
      十三看着我不发一语,便紧咬着嘴唇把头一低,从我身边跑过去。
      “十三哥哥!”我下意识地喊住他,十三止住脚步,却没有回头。我向他走了两步,停在他身后三五步远的地方:“十三哥哥,这香炉等你用完了,能借给我用一下吗?”
      十三转过身来,看见了我眼中欲滴的泪,也看见我被风打乱吹拂在脸上的发丝。他缓缓点头,轻轻说了声:“跟我来吧。”
      我跟着他走了很久,一直到拐过两座山包,找到一块平整的大青石,他才站定,把香炉里的灰倒了出来,找了半天没找到手帕,就攥住袖子擦拭炉壁。我不作声地递过去手中的丝帕,他抬眼看看我,接过去,把炉壁擦干净,端正放在青石上,又从随身的荷包里取出了几块散香,用火媒点着投入香炉。
      好闻的清香随烟飘散,我默默地向后退了几步,我知道十三是在为他的额娘祈福,他的额娘章佳氏五年前不知什么原因,被皇上谴出了皇宫,似乎就在离发库山不远的一座庵堂里修行,这五年里,一点音讯都没有。
      我的额娘虽然不在了,可她和阿玛永远会在一起悠游,而十三的额娘,一个人在苍凉荒僻的地方,虽然有子有女,但此生再见无期。看着胤祥勉力自制的样子,我的泪早已流下。
      听到我的哭声,十三看了看我,走到我身边,递给我剩下的几块散香,帮着我点着,投进香炉。我们两人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站着,直到香烟燃尽。看着十三通红的眼睛,我抬手用袖子擦擦泪,笑着说:“十三哥哥,你这是什么香啊,呛得人眼睛都红了。”
      十三深深地看我一眼,终于笑了,虽然那笑容在他好看的脸上一闪即逝。
      “出来这么久,你还是快回去吧,怕有人急着找你了。”他淡淡地说。
      “那你呢?不回去吗?”
      “我,再呆一会儿。”
      “那我陪着你。”
      “不用。”
      “那……离开营地很远了,我一个人不敢走……”嘻嘻,这可是舒穆禄曼萦无往不利的三板斧。十三抿了抿唇,沉着脸向营地方向走去。我扬声唤住他:“十三哥哥,这香炉……”
      “放着吧,我会叫人来取的。”他头也不回。
      我看看那只香炉,这可是皇太后父母祭礼上用的,想必是金贵的东西,如果弄丢的话十三肯定要挨一顿训斥。想着他苦命的额娘章佳氏,我摇摇头,抱起香炉快步跟在十三的身后。
      这小子个头长高了,走路也飞一般快,我抱着个沉重的铜香炉,三跌两撞地跟着,和他越离越远,渐渐落下了十丈多的距离。眼见着是追不上他了,我一赌气蹲下来喘口粗气。臭十三,这就叫土包子不识货专拣大个儿的摸!我瞪着地下的香炉,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伸手过去就是一掌:“臭炉子,没事干的长这么大干嘛?要累死你家小姐我吗?看回头找个铁匠把你熔掉!”
      抱怨归抱怨,还不是得老老实实地抱着这个香炉老爷继续走。起身太猛,一阵晕眩,再看十三,已经走得影都不见了。我忿忿地一跺脚,拔脚向前追。
      走啊走,左转,再右转,再左转,再右转,四顾一片茫茫,我的心里生出刺骨凉意,该不会是迷路了吧?不会的,我记得离开大营并不远呀,路上还遇见两拨巡哨的侍卫呢,怎么会迷路呢?再往前走走看吧。
      左转,右转,左转,右转,怀里的香炉越来越沉,冷汗也从我额头上冒了出来。
      观音菩萨,以前德妃娘娘每天拜佛的时候我没有跟着她一起拜您,是我的不是,我以后一定常诵佛,勤拜佛。我的心里和嘴里一起念叨着,不辨方向地向前走,恐惧地注意着一丝丝风吹草动的声音。冷风吹干了我的冷汗,我走了多久了?山势越来越险,四周越来越黑,风声越来越大,力气在一点一点地消失。又渴又饿的我实在是走不动了,抱着香炉躲在两块山石夹住的一个小窝窝里,害怕地全身颤抖。
      皇上,阿玛,四哥哥,九哥哥,十哥哥,也叔叔,快来救救我。我喃喃说着,渐渐地,我的口中一直在呼唤着胤禛。
      胤禛,胤禛,胤禛,你在哪里?怎么还不来救我?
      胤禛,胤禛,胤禛……
      无数次的呼唤之后,眼前一阵黑,我什么也不知道了,只是手中还紧握着那只香炉。

      “醒了,醒了!”
      “快去宣太医进来!”
      急促的脚步声在我耳边响起,我来不及睁开眼,只觉得手中空落落的。
      不好!香炉呢?
      急切地睁开眼睛,抓住离我最近的一个人,劈头就问:“香炉呢?还给我!”
      “曼萦?”是熟悉的轻柔声音。我的眼神渐渐聚焦,看清了我抓着的正是皇上,他轻轻拍着我的脸,关切都写在脸上。宜妃娘娘站在他身边,手上端着碗。
      “皇,皇上?我……”
      “没事了,没事了,快躺着。”皇把我按回褥上,回头唤太医来给我诊脉。楚太医过来,俯身将三指搭在我的腕上,我看看他,越过他的头顶,看见了站在他身后的胤祥。十三看着我,脸上不知是愧还是喜,我咧嘴朝他笑笑,扯动了干裂的嘴唇,痛得冷哼一声。十三急忙朝我俯首,正撞上站直的楚太医的后脑勺,楚太医的官帽都给撞掉了,吓得老太医扑通跪下给皇上磕了一个头:“皇上恕罪,老臣不察,不察……”皇上不耐地一摆手:“你只说格格的脉象吧。”楚太医颤巍巍站起来,恭声说:“格格并无大碍,只须好好休息休息,臣再开一剂提神补气的药服下去,三两天便可恢复。”皇上点头,楚太医自去开药。
      我看着楚太医的样子,又想笑,又怕嘴痛不敢笑,憋得五官扭曲。抬眼对上皇上微愠的眼睛,我下意识地把薄被往下巴上扯了扯,身子往下缩了缩。
      皇上看了看我,扭头对十三厉声道:“今日你取走祭台上的祭品在先,擅离大营其后,还将曼萦丢弃在荒地里,若没有及时找到出了岔子,你怎么担当得起。”
      十三跪了下来:“皇阿玛,儿臣自知做错,愿受责罚。”
      “你上祭台上跪着去吧。”十三磕个头,看了我一眼,走出了御帐。
      “十三哥哥别走!”我喊住他,急忙转向皇上:“皇上,求您别责罚十三哥哥了,都是我不好,我求着他带我出去玩的,那香炉也是我撺掇他拿的。我跟十三哥哥躲猫猫来着,才会走丢,不是他丢弃我,皇上,求您别错怪了十三哥哥!”我紧握皇上的手,急切地看着他。
      “曼萦,皇阿玛责罚的是,我是该有此罚,你别说了。”胤祥朗声对我说,我着急地冲着他挤眼扭鼻,这个笨蛋,人家都在替你求情了,还逞什么能?
      “皇上皇上,真的不关他的事,要罚您就罚我好了,谁叫我那么笨,躲猫猫也会躲丢呢?十三哥哥还到处找我来着,是我促狭不理他,皇上您也不忍心十三哥哥代人受过吧?”脸上笑开了花,眼睛却一个劲儿地给十三使眼色,天哪,还不是一般的笨,这当口说句软话不就可以少了罚跪吗?杵在那儿干嘛呢?
      也许是皇上看在我眼睛都快抽筋的份上,松了口:“胤祥,今儿也就是曼萦替你求情,别人说什么你也少不了这一罚的。还不快回你自个儿的帐篷去!”
      “皇阿玛,儿臣今天确实错了,不敢让曼萦妹妹替我求情,儿臣甘愿受罚。”说完,他扬手掀起帐帘,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一口气差点没顺过来,直眉瞪眼地看着他甩在身后的帐帘。
      好心还当成驴肝肺了!枉我说得唇角开裂,你还不领情?算了,跪死你算了,看我还理不理你!我打鼻子里冷哼了几声,气乎乎地用力躺下,顾不得皇上也在身边,我闭上眼睛,谁也不理。宜妃娘娘过来安慰了我几句,又嘱咐了青青,略过一会儿,皇上和她一起走了。青青端来煎好的药,我气忿未平,端过来一抑脖喝干了,苦得我一阵恶心,忙拈了青青递过来的蜜枣嚼下。
      也是我自小身体的底子好,喝了药,又就着小米粥吃了几块糕点,自己觉得又生龙活虎了。青青坐在小凳上边做针线,边把白天我失踪后的情景说给我听。
      最早发现我不在了的是胤禟,他和胤礻我在营地里一通乱找没找着,听着回营的巡哨说遇见过我和十三,便出营去找,找了两个时辰也没找到,回营正碰见在练习骑射的十三,一问之下,才知道我没有跟他一起回来。于是九哥哥急忙禀告皇上,所有的阿哥带着半营的士兵进山寻我,直到三更天时分,四阿哥带的队找到了蜷缩在石缝里的我。
      是胤禛救的我?
      他一定是听到我在呼唤他!
      欣喜地转身向里,不想让青青看见我傻笑的模样。胤禛,胤禛,真的是你吗?咬着被角,不让我轻快的笑声逸出,这份甜蜜就留给我独享吧,今夜一定有个好梦。
      迷迷登登合上了眼,只听得帐上一阵劈啪声,忙唤青青,青青出去一看,回说:“下雨了。”
      我淡淡地哦了一声,正待睡下,突想着十三还在祭台上跪着呢,忙翻身坐起,推被下床。掀开帐帘,疾风卷着暴雨扑进帐来,我一个激灵缩回了头。凝眸向祭台方向看去,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皇上亲口下的令,若是他不说停,十三就得一起在祭台上跪着,他那个犟种,估计也不会找个背雨的地方,肯定是在那儿淋着呢。
      心中怨恨,可是怎么也忍不下心睡觉,在帐里走马灯似地转了十几圈,我还是喊青青给我穿上了厚衣服。
      青青自是不肯,我恩威并用地好话说了一大车,她才不情不愿地给我更衣。避雨的油衣只有一件,我寻思着还是留给十三用吧,就翻了一件薄毡的连帽斗篷披上,雨靴是怎么也找不到了,我没功夫等青青翻箱倒柜,就穿着布鞋,抓起伞冲出了帐篷,青青大呼小叫地跟在我后面冲了出来。
      雨太大,一路上只遇到几个侍卫,惊诧地看着我们一主一仆在暴雨里歪歪扭扭地奔跑。我可是皇上跟前的红人,他们心中虽有疑,却不敢出声阻拦。一路跑到祭台下,天色漆黑,借着营地的灯光,只能朦胧看见脚底下的路,我费力地向台上张望,胤祥正笔直地跪在祭台的正中央,雨水泉涌般泼在他的身上。我抬起脚冲上祭台,把手中的油衣胡乱盖到了胤祥的身上。许是雨声盖住了我的脚步声,他吃惊地看着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我,抺了抺脸上的水。我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也不管他看得见看不见。
      “你怎么来了?”他抓住我的手,厉声冲我吼。我一把甩开他,也冲着他大吼:“我看你真是蠢得离奇,这么大的雨就不会到一边避避,非得在这儿淋得象只落汤鸡!我刚才好心好意替你求情,皇上都松口了,偏偏你还要逞能,在这儿淋雨好玩儿哪?亏你还大我两岁呢,我看你连三岁小孩也不如,真是个笨蛋!”
      十三愣怔地看我,又是雨,天又黑,我看不清他的表情。虽有伞,可我全身还是湿透了、冷透了。等了一会儿也不见他答腔,我恨恨地把伞朝他倾过去,把伞上的水全淋到他头顶上:“好啊,要淋雨你就自个儿在这儿痛快地淋吧,我不陪你了,淋死你活该!”说完就走,身下却一紧,低头看去,十三拉住了我的裙裾。他抬头向我,我只看见他两簇灼热的眼光。
      一看到他的眼光,我的心立时软了,我又想起在香炉前他遥祝额娘时红红的眼睛,想着凄苦庵堂里的皇妃。轻轻叹一口气,我伸出手去帮他扣好了油衣。
      胤祥握住我的手,轻声说:“谢谢你,曼萦!”
      我摇摇头,抽回了手,他的手和我的手一样冰冷。
      “回去吧。”我和胤祥一起抬头,看见在我们身边打着伞的四阿哥。他的视线在我的身上停留了很久,转头对十三说:“皇阿玛叫你回帐去,快走吧。”我闻言大喜,扶起十三,他跪得太久,双腿酸麻几站不稳,四阿哥身后上来两个随从搀起了他,扶着他走下了祭台。
      猛地一阵旋风,手中的伞脱手而去,我惊呼着追上两步,胤禛拉住我,把他掌中大伞遮在我头上。胤禛拉起我的手,他的手也有些冷,可是手心还是暖的,我们刚待迈步,胤禛忽然道:“曼萦,你的鞋呢?”低头一看,才发觉左脚的鞋子不见了,肯定是跑得太急陷在泥里了,天这么黑,难为他怎么看见的。
      我嘿嘿一笑,说道:“四阿哥你的眼睛真尖。”心中却不停地咒骂十三,都怪你个犟种,非跑这儿来淋雨,害得我如今光着一只脚站在胤禛的面前,真是丢人,丢死人了!不过好在胤禛肯定看不见我面上的红霞,他旋身在我身前蹲下,沉声道:“我背你回去。”
      救我的时候他是不是也是这么背着我的?我伏在他宽厚的肩背上,甜蜜地遐想着。我要抱紧一点儿,否则的话我会摔下去的,还要把头埋在他的颈窝里,否则雨会淋到我头发的。反正没人看见,我肆无忌惮地笑着,名正言顺地和他亲昵着,心中溢满的是幸福。

      回帐之后,又是泡热水又是喝姜汤又是盖几床被子捂汗,饶是这么着,第二天我还是病倒了。自有记忆以来就没病得这么厉害过,我发起高烧,在床上躺了整整两天才清醒过来。我的帐篷里来来往往许多人,我却只记得一张脸。
      御驾因我的原因在发库山多驻了几天,直到太医说我可以出行了,大队人马才拔营向克尔苏出发。
      克尔苏是孝庄文皇太后的故乡,皇上此行的重要行程之一就是亲致孝庄文皇后的父亲满珠习礼的墓前祭扫。
      一路上,我就象是只易碎的花瓶,被周围的人紧紧地捧在手心里,不准多行一步路,不准少吃一口药,每天三次服药的时候,都有三个以上的人盯牢我,不把碗里的药喝得涓滴不剩,六只眼睛是不会从我身上移开的。每天只是吃、睡,等到达克尔苏的时候,我几乎胖了一圈,衣服穿在身上都有点紧了。
      都怪皇上多了一句嘴说要看好我,现在可好了,我只要一睁眼就能看见胤禟和胤礻我,每晚不亲眼看见我躺下了,他们是不肯回帐去休息的。胤祥,这个十三也跟他两个哥哥一样,成了我身边第三只苍蝇。八阿哥和以往一样,对我始终淡淡的,我有点不确定,我生病的那几天,他看我的神情是不是关心。也思翰叔叔自责得无以复加,青青告诉我,在我高烧沉睡的那两个晚上,他一直守在帐外,任谁也拉不走。还有胤禛,他依然是那么地忙,有时候两三天只能见他一面,等待他的到来成了我病榻生涯唯一的亮色。可是仅有这一抺亮色是不够的,更多的时候,我就象只困兽,拿死眼盯着这几只苍蝇,可他们丝毫不为我的厉色所动,只要我露出想出去透透气的意思,几个人就轮番上阵,文招武招一起出手,非把我按捺在狭小的帐篷内不可。
      直到御驾抵达了克尔苏,我才算是终结了被软禁的日子。

      这才是真正的大草原。
      我被眼前的景色深深打动。穷尽目力也望不到边的草原,我没想到你是这么地广大,即使在我的梦里,也没有见过比你更美的地方。那纯粹的颜色映照着阳光,绿得炫目。草原上的风,是从每片草叶、每枝草茎里穿拂过来的,带着让我迷醉的味道,那是天与地之间最沁人的馨香。
      这里的人们,我喜欢他们脸上真挚的笑容,和京城皇宫里看惯的虚伪笑脸比起来,我真是爱死了他们的纯朴与善良。
      看到这里的第一眼,我就深深爱上了大草原。也立刻就理解了也思翰叔叔对故乡刻骨铭心的思念,有这样天堂一样的故乡,怎能不让人魂萦梦系?
      还有我的圈圈,这里才是它能恣意驰骋的地方。我看出它眼睛里的渴望,更坚定了学好骑马的决心。
      于是在到达克尔苏的第二天,随皇上在满珠习礼墓前酹酒行礼之后,我就牢牢跟定了四阿哥,要他带我去骑马。
      胤禛身边跟着几个蒙古的王公,好笑地看着抓住他衣襟的我,我和善地冲他们笑笑。昨晚的宴会上都见过面,可我还没能把名字和他们的脸对上号。有一个蒙古王公指着我,用蒙语对胤禛说了几句话,胤禛看看我,也用流利的蒙语回答他,随即他们纷纷对着我发出一阵笑声,胤禛也低声地笑着。
      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我看着他脸上的笑容,也跟着傻笑:“四哥哥,什么时候教我骑马?我可有些等不及了呢!”
      “身子才好些,骑马的日子尽有的,不急在这一时。上回不没摔怕,嗯?”他笑着拍拍我的肩,我继续腆上去恳求:“好哥哥,这整个草原上就只有我一个人不会骑马,你就忍心看着我被人家笑话吗?”我嘟起嘴,一行说一行抓住他的袖子摇。
      “四哥事务繁杂,妹妹想骑马我可以教你!”胤禟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轻笑着站到了我和胤禛的身边。
      胤禛点点头,又和蒙古人说笑了两句,扭脸对我说:“曼萦,有老九老十陪着你,还愁学不会骑马?你可得好好跟两位哥哥学,别丢了咱们满洲格格的脸。”
      胤禟拉住我的手,硬挤到了我跟胤禛的中间,嘻笑着把我拖离他:“四哥说的是,咱们这就去骑马。”胤禛笑着嗯了一声,陪着蒙古王公继续向前走。我甩开胤禟的手,狠狠剜他一眼向帐篷跑去。
      绕过一座帐篷,我结结实实地撞上一个人,两个人一起滚落到了地下。是八阿哥,倒地的时候他护住了我,我并没有摔到哪里。随后赶来的胤禟扶起了我,检视着我的腿。我迅速拍开他,坐在地上往后挪两步,抱着膝盖怒目瞪他。平白无故地,谁要你来充好人?好几天没机会跟四哥哥呆在一块儿,我好不容易找个机会缠上他,偏被你来扰散。
      胤禩也有随从扶了起来,他抱胸站着,冷冷地看着殷殷关切的胤禟和脸红脖子粗的我。
      远处传来马蹄声,一匹白色的骏马向我们站立的方向驰来,马背上一抺亮丽的艳红。白马高速奔跑着,到了离我们很近的地方还没有减速,我的面色一定变了,刚想躲开的时候,骑师果断勒缰,白马扬起前蹄,硬生生停在距我和胤禟不到三步的地方。
      迎着光,我抬起眼,一张绝美的面孔正笑吟吟地在马背上看着我。红色的骑装象火焰一样在她周身燃烧,长长的纱巾还在风中飘拂,一头乌丝披拂在秀美的肩头。她骑在白色的马背上,象个翩翩下凡的仙女,突然来到了我的身边。
      我呆呆地看着面前这张笑脸,很久才意识到自己看起来一定很傻,身上沾满了土,发辫凌乱,脸上还气鼓鼓地象只青蛙,和她完美的形象比较起来,我哪里还有一丁点儿格格的范儿。
      “真是个美丽的女孩,你的眼睛就象是夜空最美丽的星星。”仙女开口了,她的汉话十分标准,听起来似乎还带了点江南的口音,娇娇柔柔,十分好听,她的话也说得那么美。美丽?星星?是在说我吗?我左右顾盼,所有人的视线都被她吸引,看起来她是在对我说话。
      我用袖子抺了抺脸,怯生生地对她咧嘴一笑。
      “笑起来就更好看了!”仙女脸上笑意加深,她坐在马上朝我俯下身,长长的头发垂了下来:“可爱的小东西,你怎么会坐在了地下?”
      有一刻我几乎以为见到了我的水当姐姐。
      相仿的年纪,同样的美丽、善良,就连说话的语气都是那么地相象,我扬着眉直瞪着她,心中又是惊喜又是酸楚,一声“姐姐”脱口逸出。
      仙女听到我这声唤,愣了,感动与怜惜的表情在她的面上交织,她一扔缰绳从马上跃下,捧着我的脸,捏了捏我的耳朵:“小东西,我真的喜欢上你了!”
      “娜仁!娜仁!”远处又传来马蹄声和一声紧似一声的呼喊,仙女搭在我肩上的双手一紧,不豫地皱起了眉。追着她过来的是一个很高的蒙古汉子,个子虽高却很瘦,宽大的蒙古长袍穿在他身上就象是架在竹竿上。瘦子一下马,就快步走到我们身边,看了看我,急促地对仙女说出了一串蒙语。
      仙女,她的名字应该是叫娜仁吧,脸上象是结着寒冰,不待瘦子说完话,就打断他,也是一长串蒙语回敬过去,瘦子听了不发一语,紧抿着嘴,神情却是十分倔强。娜仁冷冷地说完话,低着头看看我,我能感觉到她对瘦子的讨厌。看她们两人的衣着,应该都是蒙古的亲贵,看样子仙女姐姐有麻烦了。我暂且抛开自己的小心思,突然地抬头抚额,向娜仁怀里躺去:“哎哟,哎哟,我的腿好痛呀!娜仁姐姐,快扶着我回帐去吧,我痛死了!哎哟哟……”娜仁开始还紧张地看向我的腿,但在接收到我对她的眨眼后,很快明白过来,配合着我的表情,一把抱住我:“妹妹,妹妹你没事吧,别吓唬姐姐了。别着急,姐姐这就带你回去,来人哪,还不快扶着格格。”她很技巧地把我送到了紧站在我身边的胤禟怀里,一脸焦虑地对瘦子说了几句话,拉着我和胤禟便走,马也不牵了,更没有给瘦子说一个字的机会。
      我很庆幸现在是胤禟而不是胤礻我扶着我,要是那个直肠子,才不会那么机灵呢。我装模作样地瘸着腿,架在两人身上一蹦一跳,直到瘦子痴情的目光被帐篷挡住,这才忍不住放声笑了出来。娜仁用鞭梢指着我,笑得说不出话来,胤禟看看娜仁,又看看我,摇头叹道:“刚才还生气来着,这么快就笑了,你呀!”
      娜仁止住笑声,有点幽幽地低声说:“谢谢你了,小东西!”
      唉,这么美丽的姐姐会有这样的烦恼也很正常,想当年水当姐姐自十二岁开始,追着她的痴情汉子可以从她家直排到寨子的门口,为了给确奈哥哥扫清道路,我不知用尽了多少招数去赶跑那些苍蝇。仙女姐姐,认识我可是你的福气,只要我略略使上当年的几招,追着你的这只瘦苍蝇不久就会自动消失的。
      想着瘦苍蝇将要出现的苦脸,我偷偷不怀好意地笑了,嘿嘿,干坏事是会上瘾的,这么久了,还真是手痒。

      博尔吉济特•娜仁,科尔沁达尔汗亲王思克礼最小的女儿,也是最宠爱的女儿。
      博尔吉济特氏的大名我早有耳闻,他们一族与爱新觉罗氏世代联姻,几代的皇后都是出自这个亲贵骄潢的姓氏。当今的皇太后算起来,还是现在科尔沁王爷的姑姑。可是这样家庭里长大的娜仁却丝毫没有一般格格们都有的骄纵脾气,她是那么地可亲,又是那么地美丽,不过在一起玩了一个下午,她就彻底收服了我,我成了她的头号崇拜者。我总是情不自禁地盯着她美丽的脸,她无方的风华是草原上最吸引人的风景,在她身边的所有人都会陷入她魅力的旋涡。
      晚上,皇上宴请蒙古的王爷及贵族们,宴会上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我和娜仁姐姐坐在一起,激动地看场上彪悍的蒙古汉子跳着激越的舞蹈。蒙古的食物,说老实话我不怎么吃得惯,但是他们的风俗民情我却十分喜欢,就拿这舞蹈来说,他们的豪放与自然在我看来,远胜于皇宫中千篇一律的刻板舞蹈。
      酒过三巡,拘谨慢慢消失,人群开始穿梭,觥筹交错。我疯玩了一个下午,肚子正饿,可看着面前的大块肉,大碗酒,确实有点食不下咽。正东抓西挠的时候,身边递过来一个漆木食盒,盒盖一打开,我就闻到了新出炉的碧粳荷叶酥和彩泥凤尾糕的味道。抬头一看,是九阿哥胤禟,他今天晚上穿着簇新的宝蓝色长衫,扎着一条黑缎掐金的腰带,上挂一只荷包和一块玉佩,站在那儿真是出奇的丰神俊朗,只是手里提着个食盒子有点不伦不类。
      我捂嘴嘻嘻一笑:“九哥哥,你真象是饭馆的大掌柜!”
      头上立刻挨了一下:“小没良心的,好心好意地给你送点吃的,你就这么打趣我?”胤禟面上虽然一狠,语音却带着笑意。
      我站起来接过食盒,恭恭敬敬地给他行了个礼:“九哥哥你大人有大量,哪会跟我计较呢?我看看,都给我带什么好吃的了?”
      胤禟看看我,又看看坐在一边发笑的娜仁,说道:“只是一点儿点心罢了,别光顾着自己吃,也给娜仁格格尝尝。”
      他的后一句是对着娜仁说的,我看看火光中美艳不可方物的娜仁姐姐,再看看胤禟身上的新衣服,顿时了然地点了点头,指指胤禟贼眉鼠眼地笑了:“哦!九哥哥,原来如此啊!”
      “什么原来如此?”胤禟皱皱眉。
      我把他往一边拉拉,压低声音不让娜仁听见,拉下他的头,贴着耳朵对他说:“放心吧,我会帮你看好娜仁姐姐,不让那个臭竹竿靠近她的!”
      胤禟没有说话,我只觉得手上一痛。他握住我的手猛地用力,眼睛倏地眯了起来,过了好久,才冷哼一声:“你倒是挺热心!只是,不劳格格费心了!”说着,撒开了手,扭头便走。
      小样,被我说中了心事吧?我不生气,看着他的背影反乐了,九哥哥也有不好意思的时候呢!没关系,九哥哥,且看小妹施展手段。我心里念叨着,胸有成竹地坐回娜仁姐姐身边,从食盒里端出几样点心放在桌上,热情地招呼娜仁姐姐:“姐姐,快吃吧,这几样点心都是我最爱吃的。要说还是我九哥哥细心体贴,这是他特意拿来给你吃的呢!”
      娜仁左边的眉梢轻挑,似笑非笑地看看我,才伸手拈了一块点心放进嘴里,细细地品着。我则十指大动,一会儿功夫吃下了一大半。感觉到有人在看我,我舔舔手指,顺着视线望过去,是远远坐在对面的胤禟。坐得太远看不清他的脸,我朝他挥挥手,指指面前的点心,又悄悄指指娜仁,做了一个你放心吧的手势。胤禟的头迅速扭开,直到宴会结束也没有再望向我们一眼。
      整个宴会上,我一直在对娜仁灌输“九阿哥是个不可多得的好男人”这个观念,把我心里对“好男人”这三个字所有的理解都加到了胤禟的身上,到最后,说得我自己都有点不相信了。
      蒙古人的酒量都不错,娜仁自然也能喝不少,在她的影响下,我也少喝了两杯,可谁知道这酒后劲极大,宴会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我已经有点头晕,和着场中蒙古少女的歌声,摇头晃脑地听着。
      刚才还兴致勃勃的娜仁突然地没了兴头,坐得矮了一截,头也低了下去。我纳闷地看看她,又转向看了看左手边远远死盯着娜仁的那只瘦苍蝇,心中升起无名火。瘦苍蝇来头不小,他是西蒙古准噶尔策旺阿拉布坦的亲侄子,名叫萨日朗。策旺阿拉布坦今年年初出兵哈萨克,夺取额尔齐斯河两岸及哈萨克草原的大片地方,势力伸张至锡尔河下游。噶尔丹兵败虽只一年,但皇上将噶尔丹的重要部属及准噶尔部旧游牧区赐给他,使之实力大为增强,后来又吞并了土尔扈特部散札布属部一万五千余户,征服回疆。如今的准噶尔,正是实力最强盛的时候,朝廷对策旺阿拉布坦也正在重用,这个时候如果不论得罪了他或是他的侄子,准是要倒霉的。
      以上是胤禟和胤祥在得知我对萨日朗的计划之后,非常严肃地告诉我的一番话。我不是瞎子,皇上对策旺阿拉布坦是什么样,纵使我年纪小也能看出三分端倪,还有娜仁对萨日朗的隐忍,这些铁一般的事实本来已经使我的“打苍蝇计划”搁浅,可在这个晚上,在得知九哥哥的心思后,尤其是有二杯小酒下肚,什么朝廷战略、睦礼敦亲全被我抛在了脑后,我下死眼盯着瘦苍蝇那张令人生厌的脸,腾起三丈无名火,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娜仁当然看出我要干什么,一把拉住我。我掰着她的手指,鲁声鲁气地说:“怕什么,娜仁姐姐,你别动,我替你出头!”娜仁自是死死拉住,说什么也不撒手,推搡之间,我们发出的响声太大,周围几桌人的目光全转到了我们身上。
      恍惚有人在喊我的名字。
      没功夫理你了,本格格有要紧事办呢!娜仁姐姐,你老抓着我做什么?你让我去教训教训他!
      “格格,格格,曼萦格格,皇上在叫您呢!”
      耳边传来一声大喊,我忙回神看去,李德全手执拂尘站在我身边,皇上正好奇地看着我,宜妃娘娘笑着挥手叫我过去。回头看一眼瘦苍蝇,他也正看着我们这边,似乎还在跟身边的人说笑着。德性,看你还能高兴多久!
      我恶狠狠瞪他一眼,跟着李德全走到皇上的御座边。坐在皇上身边的几位蒙古王爷都在打量我,我这么个没名没份的小女孩能得到皇上的青睐,他们可能都觉得很奇怪吧。恭恭敬敬地给皇上和宜妃娘娘行了礼,又给王爷和阿哥们行了礼,皇上指了指宜妃身边的一只脚凳让我坐着。
      “这是裕亲王新认的义女,名叫曼萦,性格活泼、天性纯良,很是讨人喜欢。”皇上在表扬我呢,我心头一喜,腰板挺得笔直,“思克礼,和曼萦一起坐在一起的是不是你的女儿?”
      一位高大的蒙古王爷站起来,恭手道:“皇上,正是小女娜仁。”
      宜妃偏头看了看,点点头:“果真是个标致的,王爷,请将格格唤来,也让我们开开眼。”
      思克礼王爷忙将娜仁唤来,行了礼之后,也搬了个脚凳坐在我身边,我们俩相视一笑。
      “哟,瞧这小姐俩,一样那么好看,坐在一起,真是两个玉硺的美人。思克礼王爷,有这么个美貌的女儿,您好福气。”宜妃娘娘巧笑倩兮。
      思克礼王爷捻须轻笑:“不过是在皇上和娘娘跟前才这么温驯,在家的时候不知道怎么野呢,当不得娘娘的谬赞。”
      宜妃轻轻拍了拍我的肩头,笑道:“还不是一样,我们这位小格格也难得这么安稳地坐一会儿,在宫里的时候,竟是匹没套笼头的野马。今儿到了草原上,可是好好地撒欢儿了!”
      众人一起笑,皇上也点头笑看我,我朝他吐了吐舌头,倚在娜仁姐姐的身上笑了。
      “娜仁格格今年多大了?”宜妃问坐在我身边的娜仁,姐姐站起来答说:“回娘娘,今年十六了。”宜妃娘娘让她坐下,点头道:“花一样的年龄,这么个可人儿,不知道将来哪个是有福气的呢!”
      娜仁的脸腾地红了,紧拉着我的手,低头不作声。思克礼王爷轻轻笑了两声,他旁边忽地站起一名黑面威严的蒙古大汉,向皇上深施一礼。我认得他,他就是准噶尔的策旺阿拉布坦,我央着胤祥指给我看过他。策旺阿拉布坦是个让人一见难忘的人,他身材雄伟、气宇不凡,天生具有领导者的气质,尤其当他骑在马上,用他低沉的声音发号施令的时候,那种沉稳冷敛的王者气势一览无余。他非常符合我对“英雄”这两个字的想象,只不过,因为他有个那么讨厌的侄子,不免让我对他的印象减了几分。
      一见策旺阿拉布坦站起来,我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娜仁似乎也和我心意相通,我们紧张地对视一眼,我看到娜仁姐姐第一次露出惶惑的神色。如果策旺阿拉布坦在这个当口向皇上提亲,皇上顾虑着边疆稳定,说不定会一口应准,思克礼亲王也不会有胆量反对。
      怎么办?
      我着急地环顾,想找个援手。没有人回应我的眼神,只是在我再三逼视下,太子爷皱着眉对我眯了眯眼睛,我不懂他的意思,可也看出他无意帮忙。胤禟更是自顾地端杯饮酒,丝毫不理会我乌眼鸡似的瞪视,好小子,心上人就要被抢跑了,还有闲功夫喝酒?我气恼地跺跺脚。
      一跺之下,计上心来,我在心里飞速盘算了一下,狠狠掐了一下大腿,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策旺阿拉布坦正要开口,听见我雷鸣似的哭声愣住了,宜妃娘娘赶紧扶着我问:“怎么了,曼萦?”娜仁也关切地问我,一脸焦急的神色是装不出来的,好姐妹,这时候还抛开自身的忧患关心我,我一定不会让你伤心的!
      想着,哭声更响,只是雷声大雨点小,眼泪挤不出来,只能用手捂着脸,低头痛嚎。
      “娜仁姐姐不许嫁人!呜呜呜,不许嫁人,呜呜呜!要陪我回京城去,我不要和她分开,呜呜呜……”号着号着,心头真有些悲切,想到和我天人永隔的水当姐姐,当年也是说好永不分离的。眼泪抑制不住地淌下,一见我的眼泪,娜仁也辛酸地抽泣起来,到后来,我们两人竟抱头痛哭,满座的人面面相觑,不知从何说起。
      思克礼王爷赶紧来安抚:“曼萦格格,不要悲伤,娜仁的亲事还未定下,我也舍不得她这么早就嫁人,还想着要多留她两年在身边呢!娜仁,别哭了,在皇上和娘娘面前这么失礼。皇上,娘娘,诸位王爷、阿哥,见笑了,小女从小娇生惯养,实在是不成体统,不成体统!”
      大家都笑了,我听思克礼王爷的话风,似乎这个岔就算是打过去了,心中一喜。正待抺干眼泪,却见策旺阿拉布坦冷冷看了我一眼,依然站立着,向皇上躬身一礼:“皇上,两位格格天性纯善,感情真挚,臣十分感动。能有这样的格格在膝下承欢,真是人间美事。如今准噶尔初定,臣也想着托赖皇上的洪福过几年舒心的日子。臣有一侄,正是婚配年纪,臣想着,若能蒙皇上和思克礼王爷的青眼,将娜仁格格配与臣侄,臣一定感激皇上的天恩。”
      偷眼觑了皇上一眼,他的脸上始终是淡定的微笑,看不出他会不会答应,再看思克礼王爷也笑着,只是左边额角上一根青筋轻轻跳了一下。王爷站起身来正要开口,策旺阿拉布坦却向他双手一拱,笑道:“王爷若是舍不得,大可留格格在身边,等过两年再给他们完婚就是。我要是有这么个格格,也舍不得她嫁人呢!”
      没人应和他的笑声,娜仁的头更是垂到了膝盖上。
      科尔沁虽历代显贵,于军事上却很薄弱,向来是仰仗朝廷的天威才得以位居内札萨克诸部之首。思克礼王爷看了看皇上,又看了看娜仁,思忖着沉声笑道:“多承王爷的厚爱。只不过小女顽劣,我平时对她又疏于管教,若是让她就这么嫁出去,只怕要惹王爷笑话。况且老母久病多年,只得这么一个孙女留在身边,我本想着让她再侍奉祖母两年,也好好地学学德言容工,再考虑婚事不迟。”
      策旺阿拉布坦英俊的脸上闪过一丝令人费解的神色,他低声笑道:“思克礼王爷过谦了,谁不知道娜仁格格是科尔沁上最鲜艳花朵,不趁她最鲜艳的时候定下一门好亲事,难道要等到花瓣凋谢的时候吗?王爷放心,小侄对格格一见倾心,若是有幸结为婚配,我可以担保他一定会善待格格的。王爷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思克礼王爷眉梢抖了抖,没想到策旺阿拉布坦对这门亲事是如此的急于求成。王爷思量的时候,我坐不住了,这个策旺阿拉布坦难道没听出来思克礼王爷再三的婉拒吗?怎么还步步紧逼?这个局面该怎么解决?
      八阿哥胤禩突然在这个时候打翻了茶碗,长袍前襟上沾了好大一块茶渍,宫女们七手八脚给他擦拭的时候,我看到胤禩冲我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做了个眼色。
      什么意思?我?怎么做?
      管不了那许多了,左不过挨皇上一顿训斥罢了,还能有什么大不了?我把心一横,跳将起来,双手拦在娜仁的前面,厉喝一声:“不行!”
      围坐着的人们被我这一声大喊唬了一跳,宜妃娘娘连忙低声叱道:“曼萦,不得无礼!”
      我哀求地看看娘娘,又看看皇上,毕竟心里有点虚。皇上深深看我一眼,宜妃娘娘刚想说什么,我分明看到皇上放在桌下的手轻轻拉住了宜妃娘娘的手,阻止了她,这个动作只有站在皇上和宜妃身边的我和李德全看到了。我的心里登时明镜似的,有了皇上给我撑腰还怕什么?
      嘿嘿,我暗自狞笑,恶向胆边生,苍蝇叔侄俩,看今天本格格是如何撒泼打滚!
      装出一副可怜样,唉,怪不得程咬金只有三板斧却可以打遍天下,我舒穆禄曼萦也只凭这三招吃遍天下。我和程咬金惺惺相惜呢。
      “娘娘,娜仁姐姐可不能许配给萨日朗贝勒!”
      宜妃娘娘没想到我把皮球踢给了她,愣了愣,勉强笑道:“曼萦,说什么傻话,格格的婚姻大事,没有你置噱的份儿。”
      什么份不份?我是在给你的儿子保护心上人呢!只是这话说不出口。
      “哦,为什么不能许配给他呢,曼萦?”皇上不冷不热地笑笑,问我。
      我冲皇上谄媚一笑:“皇上,我昨天在皇太后跟前侍候的时候,听她老人家说起过,已经给娜仁格格相中了一门亲事,说是这两天就要向思克礼王爷提起呢。若是不问过她老人家的意思就给娜仁格格指婚,岂不是对皇太后不尊?”
      皇上浓眉微微一挑,看着我的眼神有一刻凌厉。我无辜地眨眨眼睛,看到他无奈地摇摇头,唇边似乎有一丝微笑:“如此说来,朕还真的要驳爱卿的面子了!既是太后已有所指,一切且听她老人家的懿旨。”
      抬出了太后,策旺阿拉布坦自然没什么好说的,思克礼王爷也施了一礼后坐回座中。娜仁瞪起一双大眼睛直朝我看,不知我说的是真是假,当着皇上和各位王公大臣的面我哪有机会向她解释。坐了好一会儿,皇上和宜妃娘娘回帐歇息,我才被她拉着一路跑到了僻静的地方。
      “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假传太后懿旨,皇上若是知道了还不得……”
      “皇上已经知道了。”我嘿嘿一笑,娜仁先是惊,随即不可思议地摇摇头:“早就听说皇上宠你惯你我还不信,现在看来果真如此。你做这样的事,皇上居然还顺着你的话掰。曼萦,你真是个幸运的女孩!”
      我朝她做个鬼脸:“怎么样,预备怎么谢我?你别看皇上现在不说什么,呆会儿少不了给我一顿责罚的,看在我为你冒着生命危险的份上,你总不能亏待我吧!”
      娜仁亲昵地揽住我,笑着说道:“你尽管说,只要我能办到的,随你要什么!谁叫你是我亲亲的小妹妹呢!”
      我心头暖意丛生,也揽紧她,笑道:“你既这么说,不然……就给我当嫂子吧!那么多阿哥总能挑出一个,九哥哥就挺不错,你看怎么样……”
      娜仁松开手就是一掌拍来,我跳了两跳没避开,嘻笑着转身逃走。
      篝火一丛丛地燃在宽广草原上,马头琴和悠扬的长调听来就象是天上的仙乐,健康快乐的蒙古姑娘围着火堆且歌且舞,明灭火光下她们都美得令人赞叹。远处是洁白的毡房,天上是皎洁的明月,一切一切象是在我面前打开的画卷,我就在画中行走奔跑。
      美景当前,我突然想起胤禛来,很想很想,十分想十分想!
      我想和他手拉着手,在欢歌笑语中行走。
      可我要怎样才能走进他的世界?十年岁月,三千六百五十天,比我先出发了那么久,我还追不追得上他?他还愿不愿意等我?
      娜仁和我大笑着挤进舞蹈的人群里,欢唱着冲散她们的队伍,跟姑娘们挤在一起肆意跳动。她们的舞步复杂,我一时之间学不会,只是随着酒兴欢蹦乱跳。
      笑闹间,我狠狠地撞上了胤禛的微笑。
      天幕上挂着的那条银河垂了下来,星光洒满我和他的身边,我傻呆呆地盯着他,已经忘了什么是欢愉、什么是愁绪。
      从这一夜、这一眼起,我再不知道什么是天涯,什么是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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