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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阻叹遐回 ...

  •   思念就是有这个本事,把一条锦被变成如坐的针毡,把一地青石变成如履的薄冰,把一池静水变成如临的深渊。
      星河每日里只是静坐着,不是在屋里就是在廊下,不是在廊下就是在后院小小一鉴方塘边,不是在塘边就是在院中一棵小小的海棠树下。曾经听弘昼说过,这棵海棠是他刚刚购入这间小院时亲手种下的,如今,星河坐看着这棵海棠从深雪的冬天熬到了开春,又从抽芽长到叶发,渐渐地缀上了无数花蕾,只是,弘昼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德子除了管家之外,自弘昼走后又揽上一个新差使,就是每天到五贝子府去打探爷的消息。虽然常常是没什么消息,可是这就是最好的消息,星河不知道什么是建功立业什么是跃马扬刀,只知道不管是爱是恨,她只求弘昼能完整无缺地回来。
      三月十七,收到了弘昼派人送来的第一封信。说是信,还真有点对不住这厚厚的一大封,秉承了弘昼一贯的风格,上至驱敌策略,下至路边被马蹄践踏成泥的一朵小紫花,无一不包无所不有,也不讲什么格式,只是一一按日期标好注明,顺序排下来,倒象是一篇《从军游记》。
      星河急着想看,又怕太急了早早就看完,硬是绷住劲一天翻看一点儿,费了将近十天的功夫,才把这封信看完。她看得太仔细太认真,以至于每天晚上在睡梦中,眼前浮动的还是他虬劲的字和促黠的话语。
      刚进了四月,弘昼的信又到了,这回一来就是十几封,想必他是每天都在写。
      姑娘一开始对贝子爷冷淡生疏成那样,现在又整天整天坐着想他,这两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小兰把韧之交给厨娘,准备去喊姑娘吃晚饭。相处这么久她也能看出姑娘的性子,表面做足了清冷功夫,实则内里是早已沸腾的一团岩浆。略输清秀的两道眉毛长长地扫过鬓边,点漆一样的眸子里不自觉的全是不信任的眼光,鼻子倔强地挺立着,两片桃李一样的唇是她脸上最美的地方,不知是哪路神仙,用什么样一只生花妙笔,沾了多少芳华初露才堪堪画就。
      这样的女人,不管是放在哪个过尽千帆的男人面前,也绝对不会激不起他的情思,更何况是年轻的贝子爷?
      只是,还有个韧之少爷……
      看样子,贝子爷并不知道韧之少爷不是姑娘的亲生,即使这样他也愿意对姑娘好,这样的男人,还待怎样?
      姑娘还坐在书案后头,莫不是五贝子写了什么长篇大论的文章来,看了这么些天也看不完?小兰心里发笑,看这位五贝子爷的性子,拳打脚踢的,却也能做出文章来?
      星河不知沉浸在什么思绪里,没有觉察到小兰的靠近。小兰一眼就看到了那张信纸,她识字不多,可也认得那上面端正的两个大大正楷字。
      “星河”。
      就是这样一张纸,她捧着看了一个下午。

      “姑娘还是爱惜着点儿眼睛,看信也不点个灯,别呆会儿喊眼睛疼。”小兰笑说着,移了盏灯过来。
      星河笑笑,站起来安详地把信收进封里。小兰看着她雪白的手指带着几分留恋地在信封上又摩挲了一下,才把它放回了桌上的一堆信中。
      星河抬起头,发现自己刚才无意识的一个小动作落入了小兰的眼中。她面上一红,笑问道:“已经这个时辰了,不知不觉的。”
      小兰点点头:“姑娘又不去科考,做什么这样用功?”

      每个夜半,星河都辗转难眠。
      既盼他回来,也怕他回来。
      天哪,你让我躲也躲不开,放也放不下,你究竟是什么用意?每次的分离,都只让他在我心里更根深蒂固一分,来不及过去,盼不到将来,是不是就让我抓住现在?每次呼吸,就是每次思念。每次思念,又是每次自责。
      我不能。
      我怎么能?
      我又怎么能不?

      韧之突然病了,病势汹汹地,半天功夫就只剩出气的功夫没有进气的力气了,星河吓得不轻,忙差人去请大夫,大夫过来一看这个架势,连忙跺脚:“怎么拖到现在?这是出痘了,还不快去准备东西供奉痘疹娘娘!”
      下人里头只有厨娘小时候出过痘,别人都远远地避开了。星河也出过,并不怕传染,小兰哭着要留下照顾少爷,硬是被星河骂了出去。她和厨娘两个人跑得脚不沾地,还要轮班儿照顾韧之。
      大夫把能想到的办法全用了一遍,韧之还是只发烧,身上的痘疹一点儿出不来,躺在床上两眼翻白。星河急得搂着韧之大哭,大夫急出一身汗,一边劝一边说:“小少爷这次痘症凶险,并不是在下推脱责任,这种病只能尽人事听天命,夫人家里不知能不能找到太医院的门路,听说里头有一位陆老太医治痘疹是一绝。”
      星河当即冲到外头拉住德子,可德子面露难色:“姑娘,奴才算个什么东西,哪能认得太医院的人?要是爷还在京里就好了,如今……如今府里头也还都不知道姑娘的事儿……,就这么贸贸然跑回去找福晋,只怕……”
      “四阿哥府你认不认得?”星河咬咬牙,问道。德子愣一下,点点头:“姑娘是说……”
      “你带我去,我去求四阿哥!”
      到了四贝子府,自然是吃了闭门羹,虽然有下人认得德子是五爷的跟班,可他拉着个女人堵在府门前说是要见贝子爷,这可不是笑话么?
      弘历在宫里看完了今天所有的战报才疲惫地回府,马车刚停在府门前,就有个女人的高叫声响起:“四爷,四爷!救命啊!”
      “哪儿来的疯子,还不快赶走!”下人们纷纷叫起来,厉声喝叱着。
      弘历在车里,连揭开车帘看一眼的劲头都没有。
      “弘历,弘历,是我,耿星河!弘历……啊……”
      弘历心里一拎,大喝一声:“住手!”就跳下车去,把被下人打倒在地的耿星河扶起来。
      她面上挨了一掌,脸颊上已经鼓起一只掌印,头发也散乱着,衣服上沾着泥。她一见弘历的面就抓住他哭泣着哀求:“弘历,求求你救命啊!再迟就来不及了!”跟着她来的小厮飞快说了事情的大概,弘历当即吩咐下人去请太医院的陆太医,他又把星河搀上马车,一同回到了小院。
      韧之眼看着就要不好,陆太医总算是赶了来,他也不知用什么方法捣鼓了一阵子,小韧之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听到哭声,星河腿一软,坐倒在了地下。
      弘历已经了解了眼前的情势,对星河的遭遇很是同情,又那个不讲理弟弟的执着又是十分感叹。眼前小院里乱成了一锅粥,他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差了几个人过来帮忙,又送来一堆药材和补品,没有跟星河打个招呼,就默默地离开了。
      弘历再来,是在三天后。他和星河两个人对坐,脑中想的都是那年在怡亲王西郊庄园见的最后一面。她那么凄凉地喊他的名字,弘历现在总算明白了星河当时说那些话的意思。
      只是你明知道自己和弘昼的关系,怎么还能安然地留在这里?
      弘历的心思,星河知道得很清楚:“这次的事,多亏有贝子爷相助。”
      “小事而已,不足挂怀。”
      “不管怎么说,都要感谢四爷,若不是四爷帮着请到了陆太医,后果真是不敢想象。”
      弘历看着星河,她瘦了,却还是和记忆里一样美。
      “在这儿住着还称心吧,缺什么短什么只管派人告诉我,不要客气。”
      “不敢,谢四爷了。”
      “那你……还准备在京城住多长时间?”
      星河讶异地看着他,不解地笑问:“什么……多长时间?”
      弘历也微笑了一下,自己觉得这个笑容肯定是十分僵硬:“我是说……十三叔临终前都告诉我了。”
      星河腾地站起来:“告诉你……什么了?”
      弘历那双和弘昼一模一样的眼睛温和地看着星河:“什么都告诉我了……姐姐……”

      心乱如麻的日子过得很慢,可也就捱到了六月。
      六月里,大军在和通泊痛歼了噶尔丹策零的叛军,捷报传回京城,满朝皆喜,城中更是鞭炮齐鸣,锣鼓喧天,热闹非凡。
      小兰见星河整日只是静坐枯思,便把韧之托付给厨娘,硬拉着姑娘出去转了转。小丫头难得逮个空出去逛热闹,星河又好说话,两个人午觉后出的门,硬是拖着遛达到了天擦黑才返转。
      进了院门,疲累的星河没注意到站在院里冲着她乐的仆人们,一边吩咐着打水来沐浴,一边慢慢踱进了自己的屋子,一头歪倒在床上,累得再不想起来。
      屋里有衣衫响动声,星河头也没抬一指墙角的衣橱:“今儿换那件……月白色的,帮我取了来。”
      一声轻笑响起:“怎么咱俩想到一处去了?爷就喜欢你穿月白色?”
      星河瞪着眼睛在枕上躺了好一会儿才敢回身坐起,手紧紧握着衣角儿看向那个声音的来处。
      屋里没点灯,一个人从窗边的椅中站起,缓缓向她行来。巨大而清晰的剪影就从窗外最后一抺晚霞的彤光中慢慢走出来,走进她的整个世界里。
      一刹那间,所有的浮沉不再浮沉,所有的坚持不该坚持,所有的想念不需想念。他就站在那儿,看着她,微笑着,星河几乎不知道自己是真的看到了弘昼还是又沉入一个新的梦境。
      眼睛里的水光让一切都似幻似真,星河不敢眨眼,既怕泪落了下来,更怕一眨眼他就会消失。她大睁着一双泪光儿闪动的眼睛,直直看着弘昼坐在了她的身边,伸出手捂住她的眼,笑着叹了一句:“小妖精,别一回来就这么看我,爷架不住你这样儿。”
      是弘昼!
      星河一把扯下他的手,又想哭又想笑又想掩饰、压抑,弘昼看着她颊上汹涌的泪和失心慌乱的模样,咽下喉间的梗块,用力将她拥入怀中。
      “好星河,你想我不想?”
      弘昼辗转着吻上星河的耳朵,轻声呢喃,又似有几分不敢听她的回答,迅速且痛楚地吻上星河的唇。
      情不自禁地回应他的热情的时候,星河才发现自心怀里汹涌而出的感情已经拉不住缰、回不了头了。她有几分惧怕地试着推开他,他却一次甚似一次地收紧双臂。
      “星河,星河,一会儿,一会儿就好……,星河……”
      弘昼他声音里的一丝哽咽和火热双唇的任性让星河彻底放弃了挣扎。
      就这样拥抱下去,又会怎样?

      “我已经想好了,借着这次多少也算有点军功,索性就去求了皇阿玛立你为侧福晋,抬籍的事反正也办好了。放心,星河,我会好好待你的。”
      弘昼笑嘻嘻地把有点不自然的星河按坐在自己怀里,就象最初曾经有过的温柔,他揽着她的腰,头搭在她肩上,一口一口地吹着星河耳下悬的一枚珍珠。
      星河不语,耳边似乎有点痒,向侧避了避。弘昼忙揽紧她,陪着笑脸:“怎么?不愿么?好好好,我不催,这事儿随你。”
      他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敏感的?他不是一贯都喜欢把自己的意志强加到别人身上的吗?他不是从来都是蛮不讲理的吗?
      星河低叹一声。
      弘昼,即使我肯抛开一切,与你共赴藐逸的未来,又能拿什么来回报你的期待和渴望?我也想毫不犹豫,我也想万水千山共渡,我更不怕任何代价任何惩罚,只是宥于眼前的并不是轻轻一步就可以迈越的沟壑,而是悬在头顶重逾千钧、却仅有一发所系的巨石,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落下,砸得你我粉身碎骨。
      “弘,昼……”
      “嗯?”
      “弘昼……”
      “怎么?”
      星河轻轻执起弘昼的一双大手,抚过他的每个指缝和掌心里每个硬茧。
      “弘昼,别怪我。无论如何,你都别怪我!”
      “傻姑娘,”弘昼爱宠地反手握住星河的手,把她每个指尖放在唇边吻一遍。最美丽的眷恋不过如此吧?我只是,怕了孤单,怕了哀伤,更怕了让你难过。原谅我,弘昼!
      她捧起他的脸,极温柔极坚决地审视。
      “答应我,无论什么,别跟我争!”
      “借我个胆子也不敢!”弘昼皱起鼻子做了个小生怕怕的表情,在星河脸上用力亲一口:“我的一切都是你的,怎么舍得跟你争?”
      星河柳眉轻轻一抬,慢慢笑了开。弘昼,我们这样是会有报应的,你答应了不许跟我争。就这样吧,只要三天,最后三天……
      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扑进了弘昼的怀里,突如其来的温柔让星河自己都感动得落下泪来,弘昼更是有些招架不住,呆了一会儿才想起用同样的激情回馈,有些笨拙地轻拍着她的背,笑着道:“这是怎么了?我这不是好端端地回来了吗?玉树临风依旧,风流倜傥如昨,你偷笑还来不及,作什么伤心成这样?”
      星河带着泪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捂着自己的双眼,窝在弘昼怀里不敢抬头。
      偏弘昼不省事地向屋外一扬声:“打点水进来给姑娘洗脸。”
      星河唬得猛然站起,走开几步到梳妆台边拿起帕子拭泪。弘昼靠回床上,看着星河的窘态,大笑摇头。
      没一会功夫,两个丫环进来,却不是端着脸盆,而是照星河先前的吩咐抬进来一个洗澡的木桶,后面还跟着一个婆子,手上端着两盏灯。星河一见婆子脸上暧昧的笑,红着脸转过身。待到听得水响,一回身才看见房门已经被带上,弘昼脱膊得精光坐进了水里。
      并不是第一次见他精壮的身子,只是这一次的弘昼跟以前有些不同。黑了,结实了,仿佛也长高了些,一个人就满满地占据了一只大木桶,团鼓鼓的肌肉随着他每个动作在光滑的皮肤底下或紧滞或松弛。弘昼把辫子捞起来,颈下垫了块毛巾,志得意满地躺在桶壁上,舒服地叹了口气。
      “怎么样?还算是秀色可餐吧?”
      他撩了点水在自己胸膛上,朝着星河坏坏地一笑:“别呆愣着,有你看的日子,现在过来给爷洗洗头。”
      星河好一会儿才在他的催促声中,取了把梳子走过去,蹲在桶边,执起他粗黑的发辫,解开轻轻梳理。得寸进尺向来是弘昼的脾性,他等星河梳洗好自己的头发,又塞过去一条毛巾:“闲着也是闲着,给爷擦擦背。”
      “他奶奶的,真舒坦。”星河轻轻擦洗的时候,弘昼突兀地来了这么一句,随即回首笑着用头顶了顶星河的额:“惯了,在军中说话粗惯了,你别介意。哎呀!”他长长伸了个懒腰,适意地呻吟,水珠从虎背流下蜂腰:“还是回家好,这小半年,就没这么舒服过。从军真是苦差使,以前看不起那些武将,现在知道了一刀一枪拼出来的才是真功绩。这回打了胜仗,我急着回来见你,自请先行进京报捷,连着半个月竟成了走马灯,没一刻停的功夫。见了你,就心安了。星河,这么长时间,你就没什么要对我说的?”
      星河手上滞一滞,想了一会儿轻声道:“你……你的信我都收到了。”
      弘昼偏过头哼了一声,半晌就没再听见下文,他撇着嘴笑一笑:“完了?”
      星河用大力的擦拭回答他。
      “就这么一句?”
      “我……我……”
      “别我我了!”弘昼笑叹一句,猛地站起身来,把惊呼不已的星河抱起来,三两步向床边跨去:“讷于言不如敏于行,星河,让我看看你有多想我!”

      此生有过无数夜晚,这,是最美的一个。
      弘昼无休无止的激情底下,星河的身虽累,心却不舍就这样睡去。她独自睁着眼,看着紧皱双眉紧咬牙关的弘昼还是和以前一样把脸贴在她肩窝处,大手牢牢把住她的腰。因为睡的姿势不那么舒服,他的呼吸有点粗重,星河试着扳直他的身子,他大声嘟囔着倔强地往星河的怀里钻得更深。
      他究竟还是个孤独的孩子。生命征途,风雨也是一程,欢歌也是一程,如果有可能的话,没有我陪伴你的时候,我希望是欢歌多些,风雨少些。
      星河怜惜地在他额上一吻,扯过身边的扇子一边轻摇一边看着朦胧晨曦中的弘昼。这半年的军旅之行,他被打磨得粗砺了些,却也更增添了几分男子气概。有这样一个他睡在自己枕边,仿佛心也安静了下来,耳边蓦然没有了所有的喧嚣,牵绊过星河的所有过往,也在这张宁静的睡颜边彻底变成一枝势尽的利箭,终于还是停步于最后一层薄薄的鲁缟前。
      她的几根头发扫落在弘昼脸上,他哼哼着偏偏脸,星河笑了起来,伸手拨开头发,抚上他的脸颊。小家伙,一定是累坏了。星河被自己突然想出来的这个亲昵的小称呼逗乐了,禁不住笑出了声。她的腰上却一紧,弘昼没有睁眼,两只手在她的腰上掐住,笑着说:“怎么?还不够?这么一大早就撩拨我!”
      “醒了?”星河有点脸红,经过了那样放浪无羁的一个夜晚,她还有点羞于面对他。
      “醒得不能再醒了!”弘昼扯过来不知什么时候滚到床角去的枕头垫在头下,拉着星河躺在自己胸前:“倒是你,怎么不多睡会儿?还不累么?”
      “睡了很久,我也是才醒。”星河把头耽在弘昼的肩胛处,长长的头发披在枕上,和他的绞缠在一起。弘昼勾过星河的下巴,作势欲吻,却在将触及星河双唇的时候狡黠地眨眨眼:“唔……你没有漱口!”星河也想起来以前的那个早晨,笑着扑落弘昼的手:“偏你是个睚眦必报的。”弘昼扳过星河扭开的头,笑着凑过去用力一吻:“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星河心中感触,立时红了眼眶,弘昼马上过去插科打诨:“怎么又来了?”他贴着星河的耳朵低声笑道:“正想问你呢,怎么昨儿个晚上每次到了最后关头你都哭成那样?以前不都好好儿的么?是不是半年不见,爷的功夫长进了?”
      “你胡说些什么呢!”星河脸红到脖子根,推开弘昼坐了起来。弘昼也跟着坐起,从背后揽着她,咬了一下她裸露在外的肩头:“我怎么胡说了?只不过想给你提个醒儿,这么点儿你就吃不住了?爷的本领还没全亮出来呢!”
      “再浑说!”星河羞得掰开他的手,跳下床去,拐进屏风里换衣服。弘昼则毫不顾忌地拍着床笑,一边笑一边大声唤星河的名字。屋外院里已经有下人在走动的声音,星河跺脚,急着草草掩了衣襟便过来捂住弘昼的嘴:“快别这样,你让我再怎么见人!”
      弘昼环住她的腰,在她鼻子上一刮:“那你答应我,今儿个晚上不许再扭手扭脚地不听话,嗯?”
      星河不知该怎么答他这个腔,瞪了好半天,才泄气地一叹:“怎么就……没个正经,好歹也是当过爹的人了,还这样,看人家笑话!”
      “谁爱笑话谁笑话,我只活得自在随心便可。”弘昼撇撇嘴,笑着腼上来:“你说呢,星河?”
      “谁爱说谁说,我没话说。”星河挣起,一边整理衣衫一边向门口走去:“你快躺回去,我去喊人来侍候你起身,你且别……”
      弘昼猛然从背后抱住她,把她牢牢塞进自己怀里:“再抱一会儿,不然就得等到晚上了。我等不及,星河,怎么办?”
      “又说傻话!”星河心里满是幸福的微酸,她扭过头来,对上弘昼的眼睛,从他眼中密密射出的,直是蛛丝,牢牢粘扯住她,一步也踏迈不开。

      临走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等他回来吃晚饭,可半下午的时候,弘昼的贴身小太监齐心急火火地赶了来送口信,皇上因五贝子的军功甚是欣喜,在乾清宫摆了家宴,贝子爷今天晚上不一定赶得过来了。
      星河的心里一阵寒。并不为弘昼的失约,而是为了在这个当口猛地听到了那个人的名字,这又算是个什么兆头?她苦笑了下,面对满桌子的菜也没了胃口,喝了半碗汤就离开餐桌。回房里沐浴罢,闲得无聊,又实在睡不着,干脆披散着湿发,叫小丫环把灯和笔墨纸砚都搬到院中海棠树下的石桌上,写几笔字打发时间。
      家宴么?
      一家人的宴席。
      那谁才是她的家人?哪里才是她的家?
      怎么现在也开始奢望了?星河笑着摇摇头,执起狼毫,蘸了浓浓的墨,在纸上写起来。
      “战霜风遥天几点宾鸿至,
      感起我南朝千古伤心事,
      展花笺欲写几句知心事,
      空叫我停霜毫半晌无才思,
      往常得兴时,
      一扫无暇疵,
      今日里病恹恹,
      刚写下两个相思字。”
      这是她最爱的贯云石,并不因为他的曲写得好,只是到哪里再去寻一个象他那样,轻轻易易就成了万户候的少年英雄,又轻轻易易挂冠飘远的芦花道人?
      自己做不到他那份超然物外的洒脱,最起码也要做到无惧无怨的坦然。
      心意既定,心情就平缓了许多,平缓得就象照在石板上明月的清辉。星河一张又一张地写着,坐在一边掌灯的小兰心思却有点儿乱,眼睛盯着纱屏中跳动的烛光,心里没来由得一阵阵慌张,象是有只猫爪在抓挠。小少爷病好后姑娘对她说的话还萦绕在耳边,东西也全部都暗地里收拾好了,那个四贝子看着慈眉善目的,怎么这么狠,非要把姑娘逼走不可?只是她们这回该往哪里去?杭州老家肯定是回不了了,她曾经问过姑娘,可姑娘只是轻叹一声,握着自己的手道:“只是拖累你了,小兰。”
      “姑娘。”小兰轻轻唤她一句,星河看向她:“什么?”小兰正待说话,门口跑来火急火燎的齐心,边跑边低声喊:“耿姑娘,快来快来,爷……爷他到了门口了!”
      星河笑着摇摇头:“来了就来了,作什么这样大呼小叫的?”
      “不,不是!”齐心站定喘气,“爷他坐着马车来的……他……”
      “难不成醉得骑不得马了?”星河向院门走去,顺手取下帕子把披散的头发扎拢起来。
      “爷……爷他坐府里马车,直接……直接从宫里来的……”齐心的声音越说越小,急得抓耳挠腮,不敢正眼看星河。星河僵住,定定看住齐心。齐心慌得缩了缩脖子,嗫嚅着:“爷喝多了,劝……劝也劝不住,非要上您这儿来,福……福晋她……她……她……”
      她也同车而来了,是吗?
      该来的总会来,该面对的谁也躲不开。
      弘昼已经歪歪斜斜地跳下了车,一手扶着车榬,一手在向外推扶着他的侍从,身后的车厢垂帘半开,一只在无名指和小指上戴着珐琅指套儿的苍白玉手稳稳捏着车帘的边。
      一见星河的面,弘昼两步跨到她身边,挂着她的肩膀才没有摔倒。星河扶着弘昼,看向车帘后的黑暗里。那只手神经质地轻颤了下。
      星河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她把弘昼交给齐心扶进了院里,款步走下台阶,站到了马车前躬身施了一礼:“给福晋请安。”
      乌札库氏没想到这个汉人女子会过来请安,她沉默了一会儿,嗯了一声:“起来吧。”探身出去,乌札库氏与星河相对着,彼此脸上都挂着尴尬的微笑。
      这个就是他的福晋呢!
      星河看着,心里说不出是酸涩还是安慰,她这样美貌高贵,才是真正配得起弘昼的人。
      “爷在这儿,你要用心侍候。”乌札库氏朝星河点点头,转身欲回车厢内离开,星河又踏前一步唤住她:“福晋……”
      “什么?”
      月光下,星河苍白凄怆地朝着乌札库氏一笑:“福晋,弘昼他脾气不好,你要多担待,以后……就靠你照顾他了……”
      这话说得忒怪了,乌札库氏一扬眉,点点头坐回了车里。星河一直看着马车消失在巷口转角处,才回了房里。弘昼已经醉得只会傻笑了,路都走不稳,却还要紧紧黏着星河,不让她离开自己三尺之外。好说歹说,才哄得他沐浴后躺上了床。
      弘昼很快睡着了,星河把手从他的手中抽出来,走到窗边把窗户推得更开些,就看见了仍伫立在院中的小兰。小兰听见窗户响回头看了看姑娘,用力擦了擦眼睛。

      弘昼回自己的府第,已经是三天后的晚上了。齐心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后面,踏进了书房,待爷坐定后,他又亲手端上丫环送来的茶,取了把羽扇恭恭敬敬地扇着。
      他背着五爷求过了星河姑娘,星河姑娘也是费尽了口舌,直到拉下了脸,才劝得爷回府这一趟。刚回京就夜夜留宿外宅,且不说外面已经有了些风言风语,就是府里这一嫡一庶两位福晋和两位格格、众多侍妾面前,他齐心已经抬不起头了,每天睡醒都要摸摸自己的脑袋,生怕几位主子一气上来拿他开刀。
      而且今天,是嫡福晋十八岁的生日,娘娘甚是喜欢这个儿媳妇,就连皇上也有丰厚的赏赐,这个时候再不回府,福晋脸上难看不说,万一事儿捅到了娘娘的面前,那星河姑娘还能讨着了好去?
      齐心站在一边胡思乱想,扇子不小心扑到了弘昼身上。弘昼劈手夺过扇子,一脚把齐心轻踹出去:“废物点心,滚出去叫人端几盆冰来,爷快热死了!”
      齐心嗻了一声退出去,刚走出几步,迎面碰上孤身行来的嫡福晋。乌札库氏阻止了齐心的请安,走近他身边,轻声但肃然地说道:“带着书房里侍候的人全退出去,我有重要的事跟爷商量,没我的吩咐,谁也不许近了这里。”
      乌札库氏一向最恬淡不过的,齐心也知道爷对这位主子甚是不以为然,弄得府里的庶福晋和两位格格,连带着一帮攀高踩低的奴才们都跟着不尊不重的。可今天晚上乌札库氏却一扫往日的颓势,看起来既坚决又高贵。
      等齐心带着所有的下人悄悄退出书房的院子,静立在一旁的乌札库氏才深深吸了几口气,昂然走进了书房的门。

      屋里的弘昼站在书桌边,眼睛里看到的,是供在书桌上的一枝莲花。小小的一朵,柔软地耽在萼上的花瓣通体雪白,只在瓣尖上有一晕红,鹅黄色的莲蕊极娇怯,羞涩地散发着淡淡的馨香。弘昼抬起手,想触又怕伤着花,进退犹疑间,脸上全是宠溺的微笑。
      乌札库氏的胸口象是被重椎狠狠捶过,痛得她险些缩起身子来。这样温柔的笑,这样她连做梦也不曾奢望拥有的温柔的笑,就是为了那个星河姑娘吧?
      只看过那一眼,她有些急匆匆地从院里走出来,猛地煞住脚步时,身上那件半旧的淡色裙子轻盈盈地荡了几荡,长长的头发只用一块丝帕束在脑后,身上没有一根钗环一丝脂粉。可又有什么比得上她眼睛里的光华呢?就这样朴朴素素地站在门廊下,就连月亮也恨不得减了清辉。
      那一刻,乌札库氏有些狼狈地想逃离开。就象此刻,她也同样狼狈地扶住门框,指甲深深地掐进了肉里。
      弘昼看见了她,有些不豫地转到书桌后坐下,抽起案头一本书,边看边问:“怎么是你?”
      乌札库氏本来就冷透的心,彻底结成了冰,她恭恭敬敬地行请安礼,蹲在了地上。弘昼端着书扭过身子,看也不看地哼了一声:“起吧,没的行这么大礼做什么。”可乌札库氏依然蹲着,低着头,一动不动。弘昼偷眼看看她,又把视线转回书上,任由她蹲在那儿,好好半天,实在受不住这诡异气氛的弘昼才皱起眉冷然道:“这是做什么?我不是叫你起来了吗?”
      乌札库氏抬起头看了弘昼一眼,说道:“倩莲有一事相求,贝子答应了,才敢起来。”
      弘昼第一次从自己这个向来安份守已的嫡福晋的口中听到相求的话语,一时之间倒不知怎么回答她,只含含糊糊嗯了一声,把书扔回了桌上。
      乌札库氏又是一福,站起身来,侥是强自咬牙,蹲久了酸麻的双腿还是一软。她面色如常地站直,看着弘昼的眼睛,说道:“昨天进宫给额娘请安的时候,她问起爷这几天的起居,仿佛已经知道了星河姑娘的事情了。”
      弘昼的剑眉一挑,向后坐进椅中,下巴抬了起来:“哦?”
      “额娘也是关心贝子爷的身体,怕爷在外面奴才们侍候得不尽心,特意关照我,不能任着爷的性子胡来。”
      弘昼轻笑着点头:“是吗?”
      “爷的身份贵重,没能侍候好贝子爷原是倩莲的疏失,爷既喜欢星河姑娘,倩莲自当求了额娘,就将姑娘请进府来,一同随侍在爷的左右,既安了爷的心,也免得星河姑娘在外面受苦。”
      弘昼脸上笑意渐失,他盯着这个陌生的福晋,不发一语。
      “如今只求爷的一个示下,要怎么安排星河姑娘?明儿个一大早,额娘还等着倩莲的回话。”
      “额娘她……有心了。”弘昼眯了眯眼睛:“只是,这件事我不能自己做主,总得去问问星河的意思,你先下去吧,改天我自会去对额娘说。”
      乌札库氏咬了咬唇,迎向弘昼的眼光:“额娘说了,明天一大早就要回话。”
      弘昼看着乌札库氏挺直的腰杆和她自己浑然不觉的轻颤的双手,好象第一次发现这个唯唯诺诺的女人变得跟以往有些不同,他用拳轻轻在书桌上叩击,玉扳指与案面相触发出清脆的敲击声。
      “我说过了,这事我自会去跟额娘说。”
      乌札库氏的脸一息间灰败,蔻色胭脂下的双颊没有一丝血色,她咬着牙,坚定地说:“我求过额娘,可她老人家说了,只等到明天早上。”
      弘昼用力一拍书桌站起来:“怎么,你以为这种事能逼得了我?”
      “没有人敢逼贝子爷,额娘她也是好意。”
      “好意?”弘昼哧笑:“那你是什么用意?也是好意?”
      乌札库氏浑然不知退却地看着眼前这个英俊的男人,自新婚之日起,揭开盖头的那一刻她就爱上了他,即使他那样冷淡地对她,甚至是羞辱,甚至是绝情,可她总还存着一丝幻想,总有一天他偶尔回眸的时候,能看到她一直站在他背后的身影。直到见过星河,才真正彻底地绝望了,是怪命运不懂情么?还是怪自己前世没有修够缘?
      她剩下的,只有这最后的勇气了。
      “我知道爷的心,我不敢争,也不会争,星河姑娘的事,贝子爷请放宽心,我就是拼着性命,也会在额娘面前护她周全。只求爷答应倩莲一件事!”
      弘昼看着乌札库氏辗转挣扎的表情渐渐恢复平静,闭了闭眼,沉声道:“你说。”
      乌札库氏睁大眼睛,用力喘息着抬起头,除了内心的酸涩与无奈,她全身的高贵无泄可击。
      “倩莲只求爷,能给我一个孩子。”

      第二天一早,弘历特特地再次嘱咐了手下,把早安排好的车子赶到星河的小院去,带着二主一仆三个人即刻离京,路上不得出一点儿差池。手下领命退下后,弘历怔怔地在书房门口站了好一会儿,这么做虽然有点绝情,可不论是对弘昼还是对星河,都是最好的安排了。那天晚上他喊她姐姐的时候,星河脸上的表情还浮现在他眼前。她是那样哀伤,又是那样欣慰地对着自己笑。
      弘历甩甩头,大步向府门走去。
      走吧,离开吧!再不要盘桓牵扯了,姐姐,别怪弟弟心狠,一个你,一个弘昼,我只能有取有舍,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们沉沦!

      早朝散罢,弘昼嘻嘻哈哈过来勾肩搭背。弘历心中有事,勉强陪笑了两句。出得宫门正看见早上派出去的那两个手下急眉瞪眼地守着自己的马车,他忙支开弘昼走过去。手下一见四爷,老远地就打个千儿跪在地下。
      “怎么还杵在这儿?”
      “爷请息怒。奴才早上按着爷的吩咐到小院儿的时候,看见耿姑娘主仆三人上了别人的马车。”
      “废物!”弘历低叱一声,“我不是说了,无论如何也要把她送出京去,你们耳朵长着喘气用的?”
      “启禀四爷,不是奴才们不听爷的话,只是……只是那马车……”
      “那马车怎么了?”
      奴才抬起头来看看四周,压低声音说道:“马车倒没什么,只是奴才认得守在马车边儿上的人。”
      弘历眼睛一眯,心头生出不祥的预感来:“是谁?”
      “是裕妃娘娘跟前的胡公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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