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7、言心摇摇 ...

  •   七月十六是苏眉大喜的正日子,凄凄艾艾地拜别了小姐,她坐着红彤彤的轿子,步入了另一段人生。
      七月十七天气难得地凉快,星河忙了这些天,好容易找着机会歇歇,喘了口气。
      七月十八,苏眉三朝回门,带着大包小包,一个老早就回了耿府。
      事情也就出在她回门的那一天。

      花厅建在小湖上,前后的门窗一起打开,清冽的风便穿过,厅内四个角上还摆着四盆冰,雾盈盈的白气喧腾。星河坐在窗边的椅上,脸上淡淡的,看不出什么。苏眉看了柳逸一眼,着急地咬住了唇。
      江苏布政司衙门的人早晨带走了齐烈,罪名是‘通匪’。
      东海匪首郑尽心两年前伏法,偏有一个自称是郑尽心儿子的人凭空冒了出来,率领着郑匪的残余手下,重立炉灶,两年间横扫东海,血腥残杀了出卖郑尽心的四间商号一百二十余口。
      一个据说良心发现的海匪向衙门举报了齐烈。在江苏地界上发生了这样的大案,江苏布政使牟钦元自然是坐立难安,亲自率部来擒齐烈,甚至调来了火枪营。
      黑黢黢的枪口下,齐烈没有做无谓的挣扎,他静静站着,任凭被五花大绑,只是直直看着星河,眼神炽热。苏眉惊得几乎流出了泪,她走到星河身边,想扶住她,却发现她的身躯冰凉却是岿然不动。
      然后,星河就这样坐在椅中,动也不动,不知在想什么,苏眉也不敢出声相询。苏眉怕见她这样,那一年义父去世的时候、还有更早在京城那个突兀的晚上,她都是这样坐着,面无表情,却看得人心凛。
      桌上的茶水凉了又换,换了又凉,小丫头们终是忍不住,去请来了柳嬷嬷。
      “囡囡……”
      柳嬷嬷上来执住星河的手,语未成泪先流。星河眨了下眼睛,站起来,轻轻拍了拍柳嬷嬷,笑了下,转而对着柳逸说:“柳哥哥,帮我准备耿家名下所有的房地契和商号名契。”

      星河抱着两只小匣子,跪在了马叙先的面前。马叙先心中暗叹,挥手命人去扶。
      “耿小姐,你这是……”
      星河不肯起来,执拗地磕了三个头,把匣子放在地上,伸手打开。
      “马大人,我有话直说。这是我耿家所有的房、地、店契,另大丰银号的银票八十七万两,今分成两份,一份交予大人,另一份烦请转交牟钦元大人,只求救得齐烈一命。”
      “耿小姐!这,这怎么使得,你快快请起!”
      马叙先看都不敢看那两个匣子一眼,也顾不得男女之防了,亲自跨了两步过去,拉着星河站起来:“耿小姐既然直爽,我马某人也不拐弯抺角,今次贵府这位齐公子犯的是要案,上达天听,别说是我一个小小的知府,就算是他牟钦元,也不敢擅自处置的。”
      星河咬着牙,又欲跪,马叙先一把扯住,死活塞进了椅子里。这个小姑娘的路数不明,且不说当年从她父亲身上,自己得了多少好处,单论那一年张伯行张张惶惶把她接进京又送回来的事,就明摆着透了古怪,自己好不容易才又捞着的这个知府位子,哪经得起这么折腾,银子虽好,可还是自己个儿的命更值钱。
      马叙先一副欲诉难诉的表情,星河看得清楚明白。她何尝不知道齐烈这次犯的事,岂是他一个小小的知府能扳得住的?可自从义父死后,耿家和两江总督衙门渐渐断了来往,又经了几年韬光养晦,官府里更是一点儿门路也不钻营,只剩得一个马叙先,也算不得热络。如今事出得突然,一时间叫她到哪里去投告?难道,难道真的要她打母亲的旗号,哭到京城里去不成?
      “马大人,看在我义父与您多年相交的份上,这匣子你一定得收下,齐烈的一条命,就交给您了!”星河并没有泪,可还是扯出帕子来在眼边拭了拭,秀颈姣好地低着,两只翡翠耳珰一晃一晃地闪着绿光。
      马叙先心中一动,想起前几日秦司夜的随从对自己说过的话,满眼的迷障渐渐清晰。他仔细打量了一下耿星河,微微皱起眉头。这话到底是该说还是不该说?说了,说不定齐烈死得更快,可若是不说,等到另有好事之人抢了先,到哪里再去找这样向上攀爬的好机会?
      他又看了一眼腰上挂着的一块碧玉佩,咳了一声,缓声道:“耿小姐,匣子我肯定是不收的。但我可以给你指一条明路,端看你愿不愿去闯了。”
      星河闻言大喜,猛抬起头来,黑水银一样皎皎的眼睛几乎让马叙先打了一个寒战。
      “耿小姐,眼前就放着一尊大佛,你又何必还拜我这只小神呢?”

      就在园中那座石桥上,星河对了一夜的月。
      澄澈天幕中,皎洁月华下,一道蜿蜒的银河。人都道月朗星稀,可今夜月也好,星也明,黯淡的,只不过她的一颗心。
      这是齐烈的嗜好。用嗜好两个字丝毫不为过,他总会在这样清晴的夜里,一个人站在桥头,看着星星,想着心事。星河问过他好多次,这星星有什么好看的?可无论是板着脸问,还是媚着眼问,齐烈但笑不语,实在夹缠得烦了,就一把抱住她,轻轻吻在她眼睛上,她长长的睫毛在他的气息中轻轻扇动。
      “星河……”
      “星河……”
      马叙先的话,星河听得很懂。
      这一步,究竟该迈向何方?星河想着秦司夜脸上恍若无羁的笑,心凉了个透底。她不是懵懂的女孩,这么多年一肩挑起耿家所有的生意,靠的就是算计和盘剥,她知道选择去找秦司夜时自己要付出的代价,可如果真的能救了齐烈,她会毫不犹豫。
      之所以还会迟疑,全因为这是这么些年来,自己唯一一件没有把握的事,她是真的害怕了,齐烈被缚时,那分明是决别的眼神。星河心里清楚地知道,齐烈不是被冤枉的,他是真的做了那些残忍的事,一百二十余条人命,条条化做他身上的伤痕,一辈子也洗擦不去,永远刻在灵魂里。而那个秦司夜,真的能有翻天覆地的本领,救得出齐烈吗?
      也罢,也罢。
      星河咬一咬牙,把两滴不争气的泪拭去。不过当作命运一场不怀好意的玩笑罢了,尽人事,听天命。齐烈,纵救不了你,黄泉路上,你且等我。
      步履沉着地回了房,烧起高烛,星河打开所有的衣箱,一件件仔细地翻找。喊起丫环抬来一桶水,沐浴罢,着装、妆扮,天色刚亮,便坐上马车,径直来到了秦司夜寄居的客栈。
      秦司夜闻言,心中自然喜,却没有直接走出来,他站在二楼西首那间房的窗边,透着细密的霞影纱细细地看了看花荫里的星河。
      一条白色的裙子,极窄的胸裉,宽幅斜襟上绣着洋红色和金色夹杂的百蝠穿花的边,腰线极高,宽约五指的腰带也是洋红色,上面绣满金色的各式花朵,白色的的裙裾打着密密的百褶,直盖过脚面,裙摆下是一条洋红色的花边。
      这样的汉家服色,这几年已经没什么人穿了,倒不知道穿在星河的身上,竟是美得象一场梦。
      秦司夜的眼睛在看到星河手中执的扇子时,眯了起来。星河一双雪白的手里,除了扇柄,还握着那一片小小的玉,那个昼字躺在她的手心,瑟缩地温柔。

      星河没成想,秦司夜会比她还直截了当。
      歪坐在椅上,他俏皮地翘着腿,一手抚椅把,一手搭在唇边,正好半遮住嘴角邪邪的坏笑,摆明了好整以暇的意思,等着星河的回答。
      星河第一次在别人的眼光下退缩,那双丝毫不带笑意的眼睛,怎么会生在那样一张笑脸上?
      “秦公子是说……救得了齐烈?”星河听出自己的声音也有些颤抖,可她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脆弱的嗓子。
      秦司夜状极潇洒地耸耸肩,好象这对他只是一件手到擒来的小事,甚至不比到院里摘朵花更烦。
      “耿小姐,我是说,你陪我一年,齐公子自会无恙。”
      掩饰紧张喝下去的茶,差点又从星河的嘴里喷出,她看着杯中一片旋转的茶叶,沉默了良久,极坚决地一点头。
      秦司夜扬起了一边的眉,唇边的手也放了下来,在膝盖上划着圈圈,他没想到耿星河这么爽快地答应了自己近乎无耻的要求,原本,也不过想先逗她一逗,另有后手等着。可如今看来,那个齐烈在她心里的地位,重不可逾,竟能让她甘愿付出这样的代价。
      秦司夜靠回椅背上,看着星河平静无波的脸,一时之间说不清是有些恼怒还是有些嫉妒,总之心头的火一拱一拱的。哪怕她哭一场,甚至哪怕是露出一丁点儿气愤的神色来,也好过她这副近乎轻蔑的公事公办的样子。
      “那好,既然你已经答应了,就回去收拾收拾吧,明儿一早跟我走。今天是七月二十,明年的这一天,我必放你回来。”秦司夜不愿再看星河的眼睛,站起身来就往内堂走。
      “我的东西全收拾好了。”星河在他身后站起来,轻轻一句,秦司夜听得双眉一皱,回转身来,看着纤腰不盈一握的星河努力挺直了颈项站在斜射进房间的一柱阳光里,心里不禁一软。
      “而且,我想看见齐烈平安无恙后再跟公子走,可以吗?”星河又一次在秦司夜的注视中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影子正匍匐在秦司夜的脚下。

      第二天一早秦司夜带着星河便离开了苏州城,除了身上的衣服,她只拎了一个小小的包袱,和一个用布包好似乎象是个卷轴的东西。马车上,她一直窝在角落里,既不合眼,也不说话,早饭没有吃,午饭更没有吃,每次停下来休息他打开车帘,她都是同样的姿势。
      马车最后一次停在客栈门口准备投宿的时候,秦司夜毫不意外地看着星河还是那副恹恹的样子,头靠着车壁,蜷缩着双腿。
      他薄薄的唇抿了一下,身子探进车厢,大手突伸,抓着星河的脚踝把她拖了出来。星河不防备他来这招,低呼一声,双手撑着车板被他拖出了车厢。秦司夜手上不停歇,握着星河两胁,稍一使力,就把她扛上了肩,按住她扑腾的双腿,昂首走进了客栈的大门。
      “你这是做什么?”星河被他一把摔在床上,七荤八素地翻坐起来,饶是压抑,还是愠怒。
      秦司夜耸耸肩,坐到了她的身边,拉过她的辫子放在唇边一吻:“爷高兴,不行吗?”
      星河看了看他,别过头坐直身子,抬手把头上一支歪了的钗环拨正。秦司夜拉着她的手,站起身来:“走吧,吃饭去,骑一天的马,爷快颠散架了。”
      星河蜷缩了一天的腿早麻木,被他猛地拉站起来,脚下一软,秦司夜手快一把捞着,才没让星河跪到地下去。星河想挣开,秦司夜却抱着她坐了下来,拉起她的双腿搭在床边,轻轻地揉捏。
      他的年纪不大,身材却很高,一身精壮的肌肉就是比起齐烈来,也不遑多让。他的手顺着星河的腿上下搓按,又是酸痛又是难堪,星河一张脸比腰间水红色的腰带更艳。
      “怎么身上这样瘦?全是骨头,硌手得慌!走吧,去多吃点!”秦司夜戏谑地在星河的大腿上拍了两下,星河却避开了他伸过来拉的手:“公子请自便,我累了,不想吃。”
      “不想吃了?”秦司夜手上一滞,身子欺过来,猛地把星河压在了床上,薄唇笑着吻住了星河。
      他的唇上带着股清茶的香气,柔柔地在星河的唇边轻吮,星河闭紧一双眼,全身绷紧了,任他动作。好一会儿,秦司夜才放过她,头抬在她眼前:“星河……”
      星河紧握住双拳,放在体侧,不动不语,更不敢睁开眼,秦司夜手指在她腮上刮一下,笑了:“小东西,你在怕?”
      星河不理,冷冰冰的样子让他笑得更开心:“叱咤商场的耿家小姐也会有怕的时候,嗯?真是难得一见的奇景!”
      星河仍是不理,眼睛闭得死紧,长长的睫毛轻颤,就连额头上也带着晕深红。
      “宫腰袅袅翠鬟松,夜堂深处逢。无端银烛殒秋风,灵犀得暗通。身有恨,恨无穷,星河沉晓空。陇头流水各西东,佳期如梦中。”
      “星河,你的名字真好听。”
      “其实我,”秦司夜顿了顿,又在星河的额上轻吻一下,笑道:“并不叫秦司夜,我的本名是……”
      星河猛地睁开眼,清亮的眼睛让秦司夜一个愣怔,话也含在口里忘了说。
      “我只知道您是秦公子就够了,多余的事,公子不必告诉我,我……原也不该知道。”
      秦司夜的唇角依旧弯着,可眼中的笑意渐渐散去,他点点头,轻声道:“也好,也好!还是耿小姐思虑周全,秦某佩服。”说着,他松开手,站起来,推门走了出去。
      人在疲倦的时候容易醉,秦司夜原只想浅酌两口,可当他推开星河的房门,被低低的门槛绊了一下的时候,才发觉自己已经有些醺然了。
      齐心奉命送来的点心正原封不动地摆在桌上,星河穿着衣服,脸朝里睡着,两只绣鞋整整齐齐放在脚榻上。
      已经过了十五,月亮还很好,窗帘未拉,秦司夜看着枕上星河的发,团团簇簇象乌黑的云。他心中一动,走到床边,也躺了下来,把脸就埋进她的头发里,深深地嗅。他的手臂环在星河的腰上,把她拉进了怀里。
      “星河,你能不能,就象初见时那样,对我笑一笑?”

      秦司夜并没有返回北方,而是带着星河来到了金陵城。这里原本是星河母亲的故乡,可因为义父的缘故,星河长了十八岁,虽然离得不远,竟是一次也没有来过。
      星河就算是锦门富户的小姐了,况且张元隆只有这么一个心肝宝贝,打小她的吃穿用度就是千挑万选、精里又精的,可跟秦司夜比起来,简直就是个蓬门碧玉。一到金陵城,自然而然地,就直奔最豪华最贵的胜棋客栈,径直包下了当今天子践祚前驻跸过的一栋湖边小楼。
      星河心中惶惑地跟在秦司夜的身后,踏进了这栋小楼,目光在一桌一几上流连,听伙计说,这都是当年的旧物,店主人当宝贝一样精心护理,若非是极重要的客人,轻易不开这栋小楼的门的。
      也就是说,这些器物上,还留着他的痕迹?
      轻颤的手指将触未触地在桌面上扫过,又紧张地收回了身后,已经打定主意要把他忘了的,怎么还这样欲断难断?这可不是她耿星河一贯的风格!
      想着,星河绷起脸,咬着牙昂着头走到了门边,正对上了秦司夜笑着看她的眼睛。
      “怎么?这儿不好?看你象是踩到炭火的猫似的。”他摇头晃脑走过来,拉着星河坐在椅上:“听说,当年皇上还是带着位娘娘住在这里的呢,只是不知道他们当时住的哪一间,”秦司夜轻轻吹了一下星河耳上的玉珰,“咱们晚上也住那间,如何?”
      星河面上未动,秦司夜却看见她雪白的耳朵微微红了起来,配着摇摇曳曳的碧玉珰,说不出的好看。他心中一喜,黏过去便要索吻,恰好齐心不识时务地进来,还没看清屋内的动静,先清脆结实地喊了一声:“爷。”
      “滚出去!”秦司夜头也未抬,仍贴在星河腮边。星河有些难堪,往外推他。齐心一惊之下,调头就走,秦司夜提高了嗓门,沉声道:“我说,滚出去!”
      齐心收住脚,回头看见秦司夜淡淡地扫过他一眼,忙趴下身子,真的三下两下滚出了屋去。秦司夜嘿嘿一笑,高声说道:“好奴才,回头爷有赏!”屋外齐心的声音越滚越远:“谢爷的赏!”
      星河也笑了,她淡淡地笑看着秦司夜开怀的模样,那是一张多么年轻多么英俊的脸,英俊到若不是齐心的这一滚,刚才有一刻,几乎让星河忘了他的身份和自己的地位。
      秦司夜看着星河的笑,目光晶亮,拥紧她,却不提防那张花瓣一样美丽的嘴里,突然说出一句:“多谢公子的赐教。”
      他扬了扬眉,还是轻柔地问:“什么赐教?”
      星河低眉敛首,端正地坐在秦司夜的膝上:“公子教给星河,为人奴仆的本份。”
      “哦?”秦司夜紧盯着星河的眼睛,问道:“那你说说看,什么是为人奴仆的本份?”
      “自然是唯公子的马首是瞻,听从公子的差谴。”
      “这么说,我就是让你也去滚上一圈,你也必定会听从的了?”秦司夜隐隐有些不快,随口答一句,却见星河真的推开他的怀抱,就势往地上躺去。他急着去扶时,星河早已经在地板上翻转了一圈。
      秦司夜切着齿,扑过去按住她的身子。她神色镇定,他却是胀红了一张脸,抓住她双手死死钉住。
      “看不出,耿小姐还是这么听话的人。”
      星河平复一下气息,淡淡一笑:“谢公子的谬赞。”
      两个人贴得那么近,秦司夜看着星河吹弹可破的皮肤上,细细的属于处子的汗毛,还有一层层漾开的红晕,还有她抿紧的唇,还有她自己都不知其媚的眼睛,还有挺拔顽固的鼻子,还有尖细倔强的下巴。
      还有她毫不掩饰的轻蔑。
      秦司夜就这样看着,看到他几乎压抑不住心中的怒火,才跳起来,冷声道:“想滚给爷看的人多了去,不欠你一个。”
      说着,冲了出去。
      星河躺在地上,一发不可收拾地笑了,直笑得身子蜷缩在了一起,才发现眼角滴下了两粒泪。

      小楼二楼的西首,是一间精巧的房间,更难得的,是那片轩敞的平台,正临着湖,即使是七月燠热的天气里,坐在平台上紫藤架下,吹一吹湖风,也凉到了心里。
      星河晚饭只喝了一点粥,沐浴后,就一个人坐在紫藤架下,手中的扇子轻轻摇着,心思早飞回了苏州。
      临离开的那一晚,齐烈就已经回了家,星河借口让他到外地避避风头,甚至连一个拥抱都没有,就看着柳哥哥带着他消失在了眼前。剩下的苏眉和柳嬷嬷,只消说是进京投投门路,也全打消了她们的顾虑。
      什么叫人有旦夕祸福?这就是吧。仅仅几天之前,她还是个富家小姐,虽说不上呼风唤雨,可在自己那一亩三分地里,还是说一不二的,可眼下,不仅归期遥遥,更是沦落到这样不堪的境地。
      怪谁呢?命吗?
      星河轻轻甩了甩披在肩头的湿发,笑得无奈。
      她的发却被人捉住。
      “这么湿,怎么不擦擦?”
      秦司夜取出袖中的帕子,轻轻拭在星河的头发上。星河站起来,十成十地象个奴婢一样,恭顺地站在秦司夜的面前。
      他释然地笑笑,把手中已经湿透的帕子随手一抛,抱住星河:“头发湿的就在这儿吹风,当心呆会儿头痛。”
      “怎么样,一整天没见到我,想不想?”看见星河不说话,秦司夜自顾自地在她脸上亲一下,笑问。昨天下午他负气而走后,一直没露面,也不知是不是出去了。总之星河一颗心全系在了远方的齐烈身上,哪有多余的闲暇来顾及他?
      星河只是一笑。
      秦司夜括了括她的鼻子:“笑了,我就当你是想我的吧!”
      他满意地看着星河手中扇柄上的玉坠,捏起来,正反看了看,道:“这是我从小就带在身上的,既送了你,你就得一辈子带在身边,不许弄丢了。”
      一辈子吗?星河伸出纤指,接过秦司夜递过来的玉坠,看了看,随手抛下,任它在扇柄上晃悬。
      “公子说错了吧,我只带一年,以后丢不丢,公子就管不着了。”
      两人间一时沉寂,星河扭过头,看着湖面上一条晚霞劈出的长汀中,两片寂寂的归帆。
      “耿星河,你仗恃什么?你果真以为,我治不了你吗?”
      秦司夜的声音陡然冷峻,星河只觉得一阵天翻地覆,人已经被秦司夜拦腰抱起,几乎是倒提着扔进了房里床上。
      秦司夜一脚踢起门,跨上床,扯下床帘。
      “既然只有一年,我就不在这儿浪费时间了!”

      两个人都是天快亮的时候才睡着,两个人也都没有睡好。星河梦见一片永远也烧不到头的火海,秦司夜的梦里,则是一株不断落着花瓣的海棠。
      星河似乎只是睡着了一小会儿,就被门外细碎的脚步声惊醒。睡在身边的秦司夜,就连在梦中,仍是霸道蛮横地把手臂环在她的腰间。他精赤着身子,粗壮结实的肌肉,根本不象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所能拥有的。星河微侧过脸来,细细看着秦司夜的脸。
      他长得还真是好看,尤其是在睡着的时候。
      少了几分跋扈,多了几分不自觉的落寞。
      落寞?星河眨了眨眼睛,很奇怪自己在他的身上竟然看到了这两个字,这样骄潢的少年,不知是怎样金尊玉贵地长大,怎么会有闲情逸致去落寞呢?正想着,就看见秦司夜咬牙切齿地咕哝了一句“我叫你……”,然后拧眉掀唇地把头往星河的肩窝里钻了钻,又睡熟了,好象就连做梦也在跟人较劲。
      星河情不自禁地笑了。很奇怪的,她心里并没有太多怨气,这是为了什么?她想不通,本来她就应该恨他的不是吗?在他那样粗暴残酷地对待她之后。星河摇摇头,也许是这么多年商场上真刀真枪的拼杀,早磨粗了她的心,磨平了她的感情吧。
      这也不过一场交易而已,何必让自己活得太累呢?
      星河又笑了,这回笑出了声。秦司夜眨着眼睛醒来的时候,正听到星河朝霞一样灿烂的低笑。
      他的眼睛里迅速凝聚起快慰,撑起身子,看着面色酡红、还来不及掩饰自己笑容的星河就在他的身边,也看见了她被撕得七零八落的中衣下掩饰不住的青紫与红痕。
      “我……弄痛你了吧……”秦司夜轻轻吻在了星河的微笑的唇边,大手抚过她的肩头。
      “别……”星河别过头,感觉他握在她胳臂上的手紧了一紧,便又转回来,下意识地解释了一句:“你……没漱口……”
      其实星河心里有些哭笑不得,怎么竟在意起他的情绪,受到伤害的那个,不应该是自己吗?她有些恼怒自己的这份不自觉,垂下眼睛,拒绝与秦司夜开心的脸孔对视。
      “星河,我会好好待你的。我发誓,昨夜那样的……不会再有了……”
      “不必!”星河打断他的话:“你不必待我好,你待我越坏我反而越感激你,再大的罪也只要受一年,这不已经过去三天了吗?快了!”
      秦思夜凝神屏息地看着星河,正要说些什么,卧房的门上响起了胆战心惊的敲击声。
      “少……少爷……”齐心的声音一听就是不知鼓了多久的勇气后才发出的,秦思夜浓眉皱了皱,跳下床去,也不穿衣服,两步冲到门边,咣当一声拉开门,二话不说照着齐心的面上便是一掌:“我叫你吵!”
      齐心被打得一个趔趄,可还是哭丧着脸把手中捧着的一封信奉上:“少,少,少爷,八,八百里加,加急……”
      秦思夜接过,撕开封皮,只略看了两眼,怒气冲冲的表情就完全被震惊取代,他直愣愣地盯了手上的信足有一刻钟,才沉着声音对齐心说道:“快去收拾东西,咱们这就回京!”
      急归急,秦思夜还是让齐心找人打来了水,等星河沐浴后又用过了早饭,才踏上归程。
      秦思夜好象一肚子的心事,甚至放弃了骑马,与星河一同坐进了马车。原本星河一个人坐着极宽敞的车厢里,多了一个身高马大的他,立时局促起来。星河一开始还尽力向厢壁靠着,给他腾出更多的地方,可车行不久,秦思夜看着她费力费神的样子,没好气地按倒她,让她枕着她的腿。
      “睡觉,不准动。吵了爷想事情,敲断你的腿!”
      星河也累了,初识云雨又加上一夜几乎无眠,她很快沉沉睡去。

      星河是被车身骤然的一颠颠醒的,想来是车轮硌了一块石头。睁开眼,才发现自己的手一直握在秦司夜的手里。他靠在车壁上,懒洋洋地说道:“总算睡醒了?头回看见一个女人能睡得象你那么死。怎么?不怕我了?”
      星河坐起来,侧对着他整理衣服和头发。
      秦司夜喊住她:“别美了,过来给爷捏捏腿。压了这么久,早麻了。”星河看他一眼,一语不发伸过去手去轻按,手刚刚触到,秦司夜倒吸了一口凉气,脸上也有了几丝红云,他掩饰地拾起星河包着的那个卷轴,问道:“这是什么?看你很宝贝的样子。”
      “我母亲的遗物。”
      “是幅字?”
      “嗯。”
      “能看看吗?”
      星河点点头,看着他打开包袱,露出里面的卷轴。
      已经很有些年头的字纸了,微微发了些黄。秦思夜揭开车帘,凑着光仔细看卷上的字。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又是这两句?看来你的母亲很喜欢这两句诗呢,也恰好你父亲姓耿,否则怎么能契合得这么好?”
      星河闻言一愣,好半晌才缓缓点头:“是啊……是姓耿……”
      秦司夜指着头一句,又笑问:“那么,你的母亲,不会恰好姓迟迟钟鼓的这个迟吧?”
      星河看着秦司夜修长的手指,就好象昨天晚上抚过她身体每一寸般地,缓缓擦过“星河”两个字。
      “不是迟迟钟鼓的迟,”星河摇摇头,手上却不停歇,依旧轻轻地按捏。
      “是后悔也迟了的迟!”

      星河的话,象一道冰帘,将七月的骄阳烈焰完全阻隔,小小车厢内的温度一下子降了下来。秦司夜的视线一道道地勒缠在她身上,她觉得自己就象个落入蛛网的飞虫,绝望、冰冷、无法挣扎。
      “这么说,你后悔了?”秦司夜笑着,缓缓卷起画轴,仍旧用那块半旧青绸包好,递给星河:“不过,好象是迟了。那个齐烈,会不会介意你已非完璧之身呢?”
      介不介意的,已经发生了。星河告诉自己,双手平稳地接过包袱,安放在车厢角落里,随后抱着膝,尽量坐得离秦司夜远一点儿。
      接下来的路上,秦司夜没再说什么话。等马车到了中午打尖的地方,他才伸了伸懒腰,做张做势地打了个哈欠,两只手叉着腰活动了一下脖颈:“坐车里还真是憋屈,得了,下午爷不陪你了,爷得骑骑马活泛活泛,再坐车非得坐出毛病来。”
      秦司夜突然笑得促黠,他凑到星河的身边,问:“你每个月都是哪几天?”
      星河睁大眼睛,不明白他的意思。秦司夜挤挤眼,朝星河身下看了看:“就是那个……”
      星河的脸腾地红了,又是热又是急,额上都沁出了汗:“你,你,你说些什么呀……”
      秦司夜嘻嘻一笑,指出手指掐掐掰掰地算:“还有三百六十三天,刨了每月六、七天的功夫,拢共还剩二百四十天。耿星河,爷算算咱们还有多少个春宵,”他亲昵地揽住星河,在她唇上吻一下,“你要是想这二百四十个晚上还能好好睡觉,就老实管住你这张小嘴。若是再说什么不该说的惹恼了爷,爷有的是花样折腾你。嗯?”
      说罢,把一个粉腮红透的星河丢在车里,哈哈大笑着跳出车外。星河等他出去,才捂着脸,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地摇头叹气,却听见车外秦司夜意气风发地对着齐心说道:“你长了几个狗胆,敢不给爷备酒?爷越是有事越是离不了酒,今儿不醉不罢休!”

      不醉不罢休的结果,就是原本决定下午骑马的秦司夜还是跟着星河坐了车,而且一反上午的局面,是他睡了一路。
      醉了的他根本就是个蛮不讲理的孩子,哼哼叽叽嘟嘟囔囔,一路呓语不止。一开始他枕在星河的腿上,星河一手握着块湿帕给他擦汗,一手打着纨扇。没过多一会儿,不知从哪个梦里醒过来的秦司夜睁开睡眼,看了星河一眼,狠狠地道:“蠢,压着腿会麻不知道啊?挪一边去,给爷腾个地方。”
      秦司夜说着,翻个身从星河腿上下来,随手扯过靠枕,半枕半抱地又睡着了。
      这个人!
      星河心里嗔一句,用手掀着车帘,让路过的风更多地吹进车厢里。这种天候里坐车真不是一件好差使,骑在马上也快活不了哪儿去,大太阳顶在头上,烤得人不仅流汗,简直是在流油。透过车壁上的窗,星河看见齐心和几个随从,又回过头来看看酣睡的秦司夜。
      退了胜棋客栈已经包好了十天的楼,这样的大热天里一刻不缓地赶路,想必是他家里出了什么事。可看他又是这样一副没心没肺的快活样子,真是让人看不透想不明白。
      “种瓜……下……子离离……一摘……少……瓜稀……三摘……抱蔓归……”
      听着他窸窸索索地竟是背了一首章怀太子的《皇台瓜词》,星河听在耳朵里,忍不住扑嗤一声笑了。必定是梦见了夫子在考他,背了这样一首诗应景儿呢。
      “三哥,三哥……”秦司夜的声音那么悲凄,星河听着他一声一声的呢喃,渐渐觉得事情不对劲,她用力扳过秦司夜的身子,犹在梦中的他英俊的脸上,已经布满了泪痕。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