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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矜翼翩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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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的北京,风吹在身上已经有了一丝凉意,可在这江南的苏州城里转了一上午,全身的衣服都已经贴在了身上,张伯行左右看了看,前面不远处一间茶楼挑出的幌子上画了一只圆头圆脑的阿福,很是讨喜,便拉着一直陪同的苏州知府马叙先,向茶馆走去。
一踏上台阶,扑面便是一阵桂花香,抬头看,门廊下挂着一枝新折的晚桂,淡黄色厚嫩的小花贴着梗,密密开成了团。张伯行晃着手中的折扇向那花一指,笑叹道:“难为了这间茶馆的老板,细心巧思。从这桂花下过,岂不都成了‘贵客’?”
马叙先点头也笑,将张伯行让进了茶馆。
早有随从先往楼上走去寻雅座,张伯行却看见柜台边的大窗下一张碧绿的细巧方桌,桌上铺了雪白的桌布,映着窗外几竿修竹,再配着一边墙上挂着的一幅摹宋徽宗的瘦金体,分外地雅致。他喊住了楼梯上的随从,指了指那张桌:“这儿就好,咱们就坐这儿。”
甫坐定,茶博士乐颠颠地拎着壶过来,翻过桌上坎着的细白瓷杯,斟了水放在张伯行和马叙先的面前:“两位爷,今儿贵驾光临,想喝点儿什么?”
张伯行探眼一看,杯中却是斟的白水。他不解地问茶博士,白净面皮一脸福相的茶博士哈了一哈腰,笑着答:“这是我们老板的定的规矩,进店饮茶的贵客,都不会稀罕我们赠送的茶饮,况且先用这白水清清口,才能品得出我们家的好茶好水不是?”
马叙先也笑了:“你们这个老板倒奸滑,自己省了茶叶,还讨了爱茶敬茶的名声。也罢,你给我们来两杯今年的碧螺春。这位可是从京城来的大爷,别用次货填塞我们,堕了我们苏州本地茶的名声。”
“哪能呢?”茶博士一脸受污辱的表情:“我们阿福茶馆远近闻名的,每年新茶上市的时候,陈茶叶都一把火焚掉,您老此刻就是花上一千两银子想在我们阿福茶馆买去年的茶叶,那也是买不到的。”
“倒真是个有趣的老板。”两位爷对视一眼,不由发笑,挥手让茶博士去沏茶。
须臾,一个清秀的小丫头手捧着红漆盘,奉上两杯热茶。薄胎白底蓝花的官窑茶碗,釉色极薄极亮,揭开碗,细巧的茶叶还没有泡开,在水中载沉载浮。因为杯壁薄,阳光透过细白的杯壁在水中漫射,仿佛那茶水是一块流动的碧玉。
“好一个阿福茶馆。”张伯行手抚着杯沿,由衷赞美。
边饮边谈,续过一杯水,两人正聊到当年一同在金陵为宦的经历,就看见门廊的桂枝下又进来两个人。
两个即使在钟灵毓秀的江南水乡也称得上是绝色的小姑娘。
走在头里的大约十七八岁,身上一件桃红的衣服,梳着最时兴的发式,头上一枝珠凤摇摇欲坠,嫩白的脸上两个梨涡,未语先笑。
后面的大约十三四岁的样子,穿着柳青的衣裙,脑后一条大辫,头上什么装饰也没有,回转之间却看见她的那条辫子是头发和各色珠串绞在一起编的,乌黑里透出七彩缤纷,很是耀眼。只是脸上却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乌黑的眼睛里透着精明的光。
两人刚进店门,柜台后的掌柜便一遛小跑出来迎接,把两人让到离张伯行不远的桌上,亲手泡了一壶茶仔细地斟在两人的杯中。
穿桃红的姑娘指了指门廊上的桂枝,皱了皱眉头,道:“说过多少次了,这桂花要仔细着挂,你看这挂的乱枝忽突的,多么刺眼。”
眼风一转,她又立起眉指着一边走过的伙计肩上的毛巾:“这毛巾规矩是三天必换的,怎么这样乌糟,难不成你们都用抺地的布给客人抺桌?”
继续逡巡,她一指柜台上摆的一盆万寿菊:“菊花瓣中最易隐藏小飞虫,曹掌柜你怎么能把这花放在柜台上,万一有虫飞出来,污了客人的茶,我们阿福茶馆的名声怎么办?”
她的眼光转到张伯行和马叙先的桌上,两只乌溜溜的眼睛瞪得滚圆:“你看那幅字怎么挂的?歪了没看见?这字挂在窗边,就要提防被风吹歪,你们这么多人走来走去眼睛都长到了哪里?”
张伯行和马叙先一边暗自偷笑,一边看着她吹毛求疵,软糯的苏州话象鞭炮一样脆快。
好一阵子桃红姑娘总算止了声,端起已经温了的茶喝一口,立在一边的掌柜和伙计这才偷偷松了口气。穿柳青的姑娘也跟着喝了一口,抬起头来向着掌柜,四十多岁的掌柜忙低下头凑过去,听着她的话,点头不已,一脸恭敬的神色。只是她话音不高,听不真切说些什么。
两位姑娘说完了话,在掌柜带着几乎全体伙计的欢送下,施施然离开了。马叙先拽住一位回来替他们续水的茶博士,好奇地问:“这两位姑娘是什么人?怎么你们掌柜的都怕她们?”
茶博士看一眼回到柜台后拭汗的掌柜,小声地说:“她们是我们的东家,掌柜的怎么能不怕?”
“哦?这么年轻的东家?那位姑娘又漂亮又能干,不知哪个有福的能娶回家呢!”张伯行笑着打趣。
“娶回家?”茶博士先是迷惑,继而展开眉头笑道:“两位爷弄错了,穿桃红衣服的苏眉姑娘是东家的帖身丫头,那位穿柳青色的才是我们正牌东家呢。”
张伯行这回也不得不惊诧起来:“她才能有多大的年纪?就好象一副管事的模样了?”
“管事的模样?”茶博士用一种自豪的口吻说道:“她可是苏州城里有名的厉害角色,你别看她只有十三岁年纪,这耿家在苏州城十七处商号可都是由她管着呢!”
“耿家?难道……”马叙先一拍桌面,恍然大悟。
茶博士摇头晃脑地跟上了一句,一字一顿,语气极其夸耀:“她,就,是,耿,星,河。”
“这个耿星河何许人也?”茶博士走开后,张伯行看着犹自点头暗叹的马叙先,出声相询。
“论起来,她也是个异类。大约十年前,这耿家在苏州崛起,生意越做越大,渐成气候,偏耿家的老爷是个深居简出的,轻易不得见他的面。三年前,这个耿星河才十岁大的时候,耿家老爷便将手中的七间商号一起转到了女儿的名下,自己一个人躲起清闲来。世人皆以为这么个小毛丫头不出三年必将生意败光,谁料到过了三年,生意不但没败,反而从七间商号变成了十七间商号,小姑娘一夜成名。况且她人长得极美,世人皆传言,说她就是观音菩萨座下的玉女投胎,才会有这么大的本事。”
张伯行一行听一行点头,轻笑道:“果然是个异类,还是民间藏龙卧虎。我到京城这几年,一直在皇上跟前行走,娘娘福晋、公主格格也见过不少,有这副能耐的只怕一个也没有。”
马叙先‘哗啦’一声打开折扇,笑着轻摇:“那些梳把子头、穿花盆底的满州女人,从头到脚都有规矩束缚,哪里及得上这样的天然雕饰?论起来,这皇家的女儿和民间的女儿,也不知谁更有福气些。”
“马兄说的极是,可是这皇家的格格也不尽然是呆板无趣的,我就见过一个,虽没有十分的才干,却也算得上天然纯善、喜笑由心的。” 张伯行手指在桌上轻点,脸上的笑容突然滞住,他腾地一声站起来就往茶馆外面跑,长街上人群熙来攘往,早不见了那两个姑娘的踪影。跟着跑出来的马叙先拉住张伯行,不解地问:“大人在找什么?”
张伯行怔怔地看着长街的一端,眼中惊云闪动:“没找什么,没……没找什么。”
重阳宴罢,康熙皇上便身体不豫,每天只有早上还能理一理朝政,过了午便精神不济,一日一日地懒惫。躺在那儿也睡不着,脑里走马灯似地想着往事,陈芝麻烂谷子的,很多他自己以为已经忘记的事情都清晰如昨地想了起来,就象突然被翻起了积在河底的淤泥,原本清澈流淌着,却一旦污浊。
这种感觉让他很不舒服,可贵为天子,却无法命令自己的心。他歪在榻上,自嘲地笑笑,闭起了眼睛。
突然听到一串银铃般的笑声,由远至近地飘到了他的心头,皇上猛然睁开了眼,看向笑声传来的地方。
窗外,只有一枝摇曳的碧萝。
“老了,老了。”皇上喃喃自语着,又闭起了眼,靠回枕上,出声唤李德全:“去把张伯行叫来。”不多会儿,李德全带来了张伯行,跪在金砖上磕了个头,肃立在了一边。
“今儿早晨,看你欲言又止的样子,是不是有话要对朕说?”皇上斜着眼睛看张伯行,左手抚了抚剃得光洁的脑门。
张伯行抬起眼睛看了一眼皇上,低下了头,不一会儿抬起头来看一眼,复又低下了头。他这副踌躇的样子看在皇上的眼里,让他轻笑出声:“朝堂上你据理力争脸红脖子粗是寻常事,怎么现在倒扭昵起来了。说,到底什么事?”
“皇上!”张伯行突地跪在了地上,重重磕了三个头,伏趴着大声说道:“奴才不敢欺瞒皇上,奴才若说了出来,只求皇上不要怪罪!”
皇上侧了侧身,在靠枕上窝得更舒服些,两只洁白的手交握着,点了点头:“说吧,恕你无罪。”
张伯行爬起来,一擦额前的汗,沉声道:“奴才此次途经苏州,遇见了一位姑娘……”
他停顿的时间太长,皇上有些不耐地哼了一声,张伯行忙一顿首,接着道:“……仿佛是当年曼萦格格的样子……”
皇上原本无神的眼睛里突然射出了精光,他以一种他的年纪所不具有的迅捷速度跳下了床榻,光着脚站在了金砖地上,一边侍立的李德全忙过来跪着给皇上穿上了鞋。
“你说,遇见了谁?”皇上眯着眼睛,声音骤然低了下去,但在这间极安静的书房里却象一声惊雷。
“……容貌极似,只是……只是年纪很小,大约……大约十三四岁的样子。奴才估摸着,曼萦格格离开也有这么些年了,莫非……”张伯行说着低下了身子,不敢直视皇上看着他的眼睛。
“你有没有打听一下她的家世?”皇上按捺住胸中剧烈跳动的心,冷冷地问道。
张伯行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奴才走得急,没来得及多打听,况且这位姑娘家里行事一向极低调,如今只知道她的姓名,叫做耿星河。”
“耿星河?”皇上沉吟着,朗声笑了起来,“好一个耿星河。曼萦,逃了十三年,终于还是让朕找到了你。”
连夜地,张伯行领着皇命出了京城。骑在马上,想着临行时皇上凝重的脸色和那句轻轻说出的“先别让雍亲王知道”,张伯行几乎开始后悔自己的多事。此去不知是福是祸,那个避居了十三年的曼萦格格,自己做为寻回她的罪魁祸首,日后她一旦重返皇宫,会不会对自己心存恨意?还有那个冷心冷面的雍亲王爷,这几年来行事越发狠绝,自己这一次会不会是捅了个马蜂窝?
张伯行缩了缩脖子,暗自打了个寒噤,咬着牙往马臀上抽了一鞭,向夜色里跑去。
马叙先对他的去而复返自然是惊讶十分,可是张伯行阴沉着的脸让他没敢多问什么。张伯行命他去联系,尽快与耿家老爷会上一会,马叙先明知这是件难办的事,可也只能硬着头皮去办。
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这不是一趟好差使,可是第五次从耿府灰溜溜地出来,马叙先回望着身后渐渐阖起的黑漆大门和门上闪亮的铜钉,心里叹息。这位耿老爷是个水泼不进刀砍不折的主儿,已经递上了张伯行的亲笔信,他堂堂一任知府也跟着好话说尽。可不论怎么夹枪带棒,耿老爷死活就是一句话,若要见面,须得张伯行亲自上门。那边的张伯行又是一日紧似一日地催,夹在这两个人中间,马叙先左右为难。全因当年这位耿老爷初到苏州,便有江南总督府衙门的人来打招呼,他手下的十七间商号,除了那家阿福茶馆外,间间都算得上是官商,他一个小小的知府,不想也不敢去测耿家背后的力量。
跺跺脚,马叙先钻进轿子,回衙门去了。
张伯行听了马叙先的汇报,淡淡一笑。原本还有此怀疑,此刻却坚定了他的猜测,这耿府里肯定隐藏着什么大秘密。
他拒绝了马叙先的陪同,亲身一个人,只带了一名长随,当晚便敲响了耿府的大门。
递上名帖,张伯行被带进了耿府的内院。
极精致的江南园林。
纤巧的荷塘上满是残叶,塘边一座压水的厅堂。还未走进,便已闻到一阵沁脾的龙涎香。
张伯行在台阶下站立了一会儿,有些害怕即将在他面前揭晓的答案。他深深呼了几口气,才撩起前襟几步跨了进去。
厅内正座上,端坐着一个人,藏蓝色的长衫,清俊的脸上虽然已经蓄起了须,可是张伯行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了他。
据说在康熙四十九年已经病故的大海商案首张元隆。
“元隆兄……”张伯行笑着招呼了一声,张元隆却突然伸出一指放在唇边,示意他噤声。随着张元隆的视线,张伯行也看向厅外廊下。一位身着淡黄色汉服的女子正背对他们坐定,脚下一炉香,手中一把琵琶,幽幽地抚弄着。
张伯行此刻却没有焚香聆雅的心致,他看了看面色安详的张元隆,犹疑地坐了下来。直待一曲抚尽,那名女子抱着琴轻施一礼,穿过迴廊走了,张元隆这把视线转到了张伯行的身上,极淡地一笑:“伯行兄,久违了。”
张伯行有些愣怔地看着风清云淡的张元隆,没想到他丝毫没有否认自己的身份,从从容容的一句,把张伯行心里辗转了好几遍想给张元隆来个迎头痛击的话语全都堵了回去。
“算进来也有十几年了吧。原来还代元隆兄惋惜,如日当中的年纪便驾鹤西归,谁料到,竟是躲在这里享起清福来了。前几年,赫寿大人与令弟的那一场风波,元隆兄也算是躲过去了。哈哈哈,元隆兄真乃当世高人啊!”张伯行当年是力主彻查大海商一案的,可到头来,不仅没查个水落石出,反倒惹了一身臊,若不是皇上慧眼识人把他调到上书房里行走,只怕他至今还空怀着一腔热血在家抱孩子呢。这个张元隆便是张伯行眼中第一根利钉,即使是在事情消弥了十几年后的今天,还刺得他心里隐隐作痛。
张元隆笑着点点头,轻抬手理了理膝上的衣摆,大拇指上碧绿的扳指明晃晃地折射着光,刺得张伯行有一刻虚起了眼睛。
“伯行兄还是一样的好耐性,我已经在这里等了你五天,日日盼着伯行兄大驾光临,可伯行兄让在下好等啊!”
张元隆精光内敛的眼睛只在张伯行身上打了小小一圈,张伯行却觉得仿佛是有只蜈蚣从后颈钻了进去,痒得难受,却又不敢动弹。
“既然伯行兄终于还是来了,在下也没有继续隐瞒下去的必要,更不能让您白跑这一遭。人,你现在就领走。我只有一句,你是怎么样领走的,还得怎么样给我领回来,少一根头发,我张元隆就是拼了这条命,也不会甘休。反正……”他淡淡一笑,“我是个已经死过一次的人了。”
说完,也不待张伯行答话,轻轻扬了扬手,从厅外刚才黄裳姑娘消失的地方,走进了一个人。
耿星河手里执一个青绸小包袱,袅袅婷婷地走进了厅堂,一身湖水蓝的汉家服色衬得她的下巴分外地尖,身后跟着那天也见过的苏眉姑娘,依然是艳极的绯色衣裙,手里一只亮黄色的包袱。那张酷似张伯行记忆中曼萦格格的脸上,却有着与曼萦迥然的神色,那神色让人几乎忘了她十三岁的年龄,直从心底里肃穆起来。
“星河,这就是我跟你提起过的张大人,你去见个礼,这就走吧。”张元隆话音刚落,耿星河便向着张伯行福了一福,张伯行立马从椅上跳将起来,闪到了一边。
耿星河灵动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诧异的光,似乎是有些不解这个三品大员在自己的面前,仿佛多了点不该有的局促与谦恭。可她没说什么,回过头对着张元隆说道:“父亲,那星河这就去了。商号里的生意,又要劳烦父亲了。”
张元隆点点头,轻轻说道:“别忘了为父说过的话。”
耿星河也点点头,和苏眉一起拎着包袱站到了张伯行的身边。张伯行看看这个架势,得来全不费功夫的结果反倒让他更加不安起来,心里异常后悔起当时在皇上面前的多嘴,若是此时手上有一根针,只恨不得把嘴也缝起来。
可是如今骑虎难下,他轻叹着,也没有了与张元隆相争的兴致,抬抬手,寒喧两句,带着这一主一仆两枚炸弹回到了驿馆,又一次连夜开始了行程。
耿星河与苏眉两人一辆马车。
看得出张伯行对她们是厚待的,马车是苏州城里能找得到的最高级的一辆。车内又宽敞,坐着又舒适。苏眉是个瞌睡虫,早早伏在靠枕上睡得又香又沉,耿星河虽也歪着,可一点儿睡意都没有,心中对这趟旅程有一些期待,又有一些担心。
其实她并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要见到什么人。义父唯一透露的话便是,要跟着张伯行去见一见她亲生的父亲。
年纪只有十三岁的耿星河,自小就知道自己的母亲在分娩时去世,生父因为某种原因不能与她相认,相依为命的只有义父。她的心中对亲生父亲也曾经有过憎恨,有过期盼,有过幻想,可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见识与见地的她,在经历了三年波诡云谲的商场历练之后,早已把幻想化成了一种现实的要求,只要知道父亲是谁,长什么样,是不是健康,就行了。
耿星河叹了口气,把一直抱在怀里的粗大的辫子甩到身后,闭起眼睛,睡了起来。
一行人是在十天之后进的京城。
一路上耿星河与张伯行之间的交谈只限于三句,“睡得好吗”,“吃得怎么样”,“车颠吗”,随从们更是一句话也不敢与这位既象贵客又象囚犯可偏生又极美的小姑娘说话,亏得带了个呱噪的苏眉,才不至于使路途太难熬。
她们被安顿在了张伯行的府第。
到达的当天晚上,张伯行便敲响了耿星河的房门。
不多时,黑布蒙眼的耿星河坐着张府的马车,进了紫禁城。
毕竟是个小姑娘,受到这种待遇,心里说不忿闷是骗人的,可内敛的天性让她压抑住了心中的不快,牵着张伯行手中的折扇,在黑夜里穿行。
又走了很久,才到了最终的目的地。
黑布还蒙在面上,耿星河只觉得鼻端一阵异常好闻的香气,温温软软地包裹着她,心都要酥透了。
有一个苍老,却是不容忽视的声音就在她的正前方响起:“耿,星,河?”
星河的心里微微一震,强自镇定的心竟然也跳脱了一拍,她把脸朝向那个声音的来处,倔强地点了点头。
“摘了蒙布。”
仍旧是那个苍老的声音,星河愣了一会儿,没见有人来动手,便自己把黑布拽了下来。入目是一间极精致的房子,星河没有心情仔细打量,直视着正前方,澄黄软榻上,侧卧着一位清癯的老人,面色在灯光下有些暗黄,但细看两颊,却带着不正常的潮红。他在星河摘下面上蒙布的那一刻,微微用手撑起了身子,直直盯着星河的脸,看了很久,才颓然地卧回去,长长出一口气。
“你,就是耿星河?”
“您刚才不是问过了!”星河不知怎么地,被他的眼神看得发毛,这让一向自诩沉静的她有些不豫,顶撞的话想都没想便冲口而出。那个老人却没有一丝被触怒的神色,他看着星河的眼睛里反而露出了笑意。
“象是你母亲调教出来的性子,”他竟微微笑出了声,伸出手来朝星河轻招:“过来,到朕……到这儿来。”
星河没有犹豫,缓步走过去,被他执住了手,拉着坐在了身边:“你的娘可真不会起名字,讲过她多少次,总是不肯读书,只是断章取义,回头我好好说说她。”
“我倒觉得我的名字挺好。”
老人笑里的那丝落寞,星河看来,莫名的心酸。
“哦?好在哪里?”老人来了兴致。
“笔画少,写得不费力。”
老人笑起来,手指虚划几下,摇摇头:“仿佛笔画也不算太少。”
星河抿唇一笑:“若是你最好朋友的名字分别叫馨璞和曦衡,你便会觉得星河两个字写起来真是省力。”
老人高高扬起眉,朗声大笑,边笑边点头,拍着星河的手说道:“如此说来,曼萦还算是会起名字的人了,馨璞,曦衡。哈哈哈,有意思。”
“大爷这么说,想必是认识先母了。”星河也笑了,刚才心中的不快一扫而光,觉得这个老人亲切起来。
老人点头,面色却陡地一变,握紧了星河的手:“你说什么?什么是……先母?”
星河也扬起眉:“您不是说,认识我母亲曼萦?”
老人坐起身子,掐住星河的肩膀,长眉轻颤:“曼萦她人呢?又躲到哪里去了?这次为什么不跟你一道来?”
星河挣了几下没能挣开,这个垂暮的身体里似乎还蕴藏着让人不敢置信的力量。她掰着老人的手,有些气恼地说:“我娘去世十几年了,您叫她怎么来?”
老人的手募地松开,身体向后垮塌下去,手肘落回榻上的时候撞出了咚的一声。一边的暗影里立刻冲出一个人上来扶住他,在他的后心上轻拍。老人狂乱的眼睛从星河的身上转到了扶着他的那个人身上,枯瘦的五指握住了那个人的手:“李德全,你快说,这个小丫头刚才都说了些什么?朕没听清楚,你再给朕说一遍!”
“朕?”星河口中沉吟着,半天才反应过来,向后连退了两步,饶是历练过的心魄也动摇了。
这个人居然就是九五至尊的皇帝?
可……可张大人把自己带到这里来是什么用意?听皇帝口口声声提起母亲的名字,难不成他与母亲还有什么关联?
她左右顾盼着,期望能找到张伯行的身影,可除了屋内榻边的一盏灯,竟是一室潼潼,什么也看不清。
“你是说,曼萦她……死了?”老人切着齿,仿佛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才说出了最后两个字,他脸上的狰狞表情,星河看了有些心悸,不敢点头,更不敢摇头。
老人看着她惶惑的脸,惨然一笑,有泪滑出他的眼眶,他闭上眼,躺回枕上,任泪滑过面颊。
“她,是怎么去的?什么时候的事?”
星河揪着衣角儿,心中也哀痛起来。这么多年了,母亲这两个字之于她,只是西湖边一座精巧的坟茔而已,除了感怀身世的时候曾经痛洒过泪水,大多数时候,她已经习惯了只有义父一个人的生活。算起来,她的悲伤,可能远没有曾经和母亲共同生活过的义父的悲伤多。现在看来,眼前这位老人,他的悲伤丝毫不逊于义父,母亲对他来说,肯定也是极重要的一个人。
“听义父说,是生我时去世的。也有……十三年了。”星河轻声地说,看见老人面上痛苦的一拧。
一直扶着皇上的那个人忙取来了丝帕,轻轻蘸去了皇上腮边的泪,伏在他耳边轻声说:“皇上,雍亲王……还在外头候传呢。”
皇上半天没有动,过了很久才轻咳一声,疲惫十分地对着星河又挥挥手:“你,一直和义父生活在一起?”
星河点头,嗯了一声。
“那你的生父……”皇上的话里有一丝迟疑,他扭过脸来看着星河。
星河摇摇头:“不知道是谁,义父说,此行便是让我来见一见亲生父亲的。”
“仅仅是……见一见?”星河语气里的无动于衷,似乎让他满意。
“只是见一见,若他过得不好,我便带他回苏州去。若他过得好……”星河顿住话头,一阵酸楚。
皇上皱起眉来,追问:“若他过得好,便待怎样?”
星河咽下喉间哽块,决然地说:“便偷偷看他一眼,从此再不踏进京城一步。”
皇上赞赏又怜惜又无奈又悲伤地看着星河,轻轻颔首:“好,我就让你见一见。只是,你的父亲如今过得很好,你……”
“我知道该怎么做!”星河的拳在袖中握紧,十根纤长的指甲全掐进了肉中。
“李德全,带她去站好。传雍亲王。”
李德全把星河安置在了皇上榻后垂帘的暗影里,便轻手轻脚走了出去。
星河目光炯炯地盯着门口,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才听见了轻轻的脚步声。
李德全掀开的帘布下,轻轻走进来一个人。
星河压抑了十三年的泪,一霎时全冲破了心防,她咬着唇,眨着眼睛,不想让眼中的水光遮住了视线,轻轻抬起手,在袖管上胡乱抺了下眼。
就是这个动作,让胤禛发觉了父皇榻后帘下的人影。他微微眯了眯眼睛,恭恭敬敬在金砖上拜倒。皇上挥手让他起来,赐了座。胤禛在落座的时候,一眼看见了皇上榻前几上的那只玉瓶。
那只与曼萦当年遗在山野小居,如今收在他书桌最里层的那只一模一样的玉瓶。
胤禛十年来波澜不兴的心,泛起了涟漪,他瞬也不瞬地盯着那只玉瓶,嘴里苦浸浸的。
“十三年了吧,曼萦走了,也有十三年了。”皇上突然出声,胤禛猛地抬头,神色有些失常,不知该怎么答话。
皇上并没有等他的回答,伸手取过玉瓶,在手里把玩着,脸上有一道暗影:“叫老十七回来吧,他去苗疆三年,苗山也快被他翻了个遍,那个确奈已经写过十几道折子来报怨了。”
何止是抱怨,确奈在得知曼萦失踪的消息后,星夜赶进京城,若不是隆科多死命拦着,早挥着刀冲进了胤禛的府里。
胤禛的头低了一低,牙关咬紧。
“曼萦……终究这皇宫困不住她,既然她不愿回来,你何妨放手。折腾了这十几年,你的心,不累吗?”
“儿子,儿子……”
胤禛垂下头来,盯着地上金砖的缝隙。放手?多轻巧的两个字。曼萦,既然你不愿回来,又为何夜夜来入梦?他一颗心早被砸得粉碎,十三年的罡风吹遍,一丁点儿渣滓也没有剩下,全随她悠游到了天边,哪里又知道什么是累?
怎样才能够解脱?只怕今生只是奢望了吧,怪只怪当时太沉醉。
每日里在刀剑里穿行,能安慰他心的,只有与她的回忆。
门窗紧闭的室内,偏偏生起一股风。
风从胤禛的身边过,吹动深帘,胤禛抬起头来,又一次看见了那个影影绰绰的身影。论理,他该犹疑的,可不知为了什么,竟是莫名的感怀,看向那个身影的眼神里,有着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的亲切与温柔。
皇上看着自己的儿子,面上淡淡的,心底里却是一声长叹。
“胤禛,走近些,让朕看看你。”
胤禛抬了抬眉,虽不解其意,但仍站了起来,几步走到了皇上榻边的灯光里。
星河紧咬的唇已渗出了血的味道。她紧紧看着骨血至亲。一直以为,父亲对她而言,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符号,可当他真正站在了面前,她才知道,纵然不相识,纵然曾经怨怼,灵魂深处仍是渴求着。
这就是她的父亲,那么英俊,那么高贵,那么伟岸,这是所有人都会觉得骄傲的父亲。
她已经原谅了父亲,在看到他轻蹙的眉头,和笼在他眼中、烟锁迷离的愁的那一刻。
皇上的眼睛,在胤禛站到身边起,便没有睁开。
星河快要压抑不住自己的悲伤的时候,皇上对着胤禛挥挥手:“晚了,你先回去吧。”
胤禛拜别,退向门边。
李德全已经打开门,掀起帘子。
又是一阵风,挟着几声呜咽,吹起了胤禛的袍角,无可名状的渴望涌上他的心头,仿佛听见了什么人的呼唤,他下意识地回头,向着垂帘深处又看了一眼。
这一眼,正对上星河。
她再顾不得了,盈盈轻跪,向着父亲三拜。
再抬起眼,门已合拢。
屋外,是李德全的轻笑:“王爷,今儿晚上风大,倒象是要留客的样子。”
星河泣倒。
父亲,守着您的,并不是风。
坐在回张伯行府的车上,星河的眼中还在流着泪。皇上最后搂着她,在她耳边的轻语还在回响。
“回苏州去,一辈子也不要再踏进京城。平平静静地过一生吧!”
算了,还求什么?千里而来,不就为这一眼吗?既然已经看到,就放心地离开吧。父亲贵为亲王,无法与母亲与自己相认,必是有说不出的原因,只要他还念着母亲就足够了。听皇上的话语,父亲似乎还不知道母亲早已故去,也好,何必再多一个伤心人呢?
回到了张府,再看着张伯行的小心谨慎,星河心中了然,这个人想必早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吧。
苏眉一见了星河红肿的眼睛,惊唬着,跳起脚便要去找张伯行理论,星河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地拉住她,说了几句狠话才压伏住,略洗了洗上床睡了。
一夜无眠,清早起床,回程的马车已经套好。
苏眉也看出小姐心中的不快,虽有千般疑惑也不敢开口问,嘀咕着:“急急匆匆地,也不知道来做什么!好不容易进一回京城,只睡了一觉。真是白坐了那么多天的车!”
张伯行听着苏眉声音极大的嘀咕,也不好说什么,朝着星河讪讪一笑,心中想着早点把这两个烫手的山芋打发走了也好。
早朝散后刚到家,十三贝勒府的人便进了张伯行府的门。张伯行一向与这位圈了几年又放出来的皇子没什么来往,手里端着帖子,直愣了半天,才叹了口气,吩咐换衣服。
十三爷的府第在皇子中算是简陋的,进得府门走不多远便进了书房。胤祥端坐在书桌后看书,张伯行一见,赶紧跪倒。胤祥虚抬抬手,示意他起来,又指了指窗下,道:“正巧四哥也来了,你也行个礼去。”
张伯行差点背过气去,脸腾地白了,忙跪伏着行了大礼。胤禛不发一语,也不出手相扶,等张伯行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才淡淡地嗯了一声。张伯行心中暗暗叫苦,站起来,也不敢坐,胤祥让了两让,才略在椅上搭了搭。
“今日烦劳张大人过来,也没什么大事,”胤祥放下手中的书,端起茶来喝一口,抬起晶亮的眼睛朝他看了一眼:“只不过有句话想问问张大人。”
胤祥的话说得亲切,张伯行却听得心惊,他忙又站起,拱手道:“十三爷尽管问,下官知无不言。”
“那好!”胤祥轻拍了一下桌子,靠回椅背上,眼睛略略一眯:“我只问你,昨夜你送进宫里的那辆车上,坐的是什么人?”
虽然心中早做了准备,可真的听见这句话被问出来,张伯行还是吓得流出了冷汗。当年曼萦格格与面前这两位爷的爱恨纠葛,他也有所耳闻,如果单单是个十三爷,他说不准一咬牙也就说出来了。可一旁有个虎视眈眈的四爷……
“是下官这次在江南办差时找到的一位神医,昨儿晚上进宫给皇上请了脉。”
“哦?”胤祥笑了出来,看了胤禛一眼,点了点头:“张大人真是忠君,找到了神医,急不可待地便送进宫去,皇上……必定有什么赏赐吧!”
“臣惶恐,惶恐,原来也不过一介庸医,皇上斥责了几句,今天一大早就谴回乡去了。”张伯行额上的汗已经滴了下来,他嘿嘿笑着,始终不敢看向坐在一边的胤禛。
“这么……”
“胤祥!”胤禛突然开口,止住了胤祥的继续发问:“张大人劳顿了,先请回吧。”
不啻神仙律令,张伯行匆匆一拜撩起袍角便走,一刻不多停留。胤祥看着他走远,方才站起来,走到胤禛身后,看着正遥望窗外蓝天的胤禛。
“四哥,皇阿玛昨夜召你,就真的没说什么别的?”
胤禛看着微风中舒卷的云,薄薄的唇几乎没有血色,一夜独立中宵的结果便是铁青的双颊与深陷的眼窝。
“皇阿玛……提起了……曼萦。”
书房内死一般沉寂,就连呼吸声也不闻,好半天,胤祥才喘着粗气,扭开了脸。
十年了,胤禛都没有再唤过这个名字,即使是在醉得不省人事的时候也没有,乍然念起,生涩得磨着唇舌,仿佛要滴下血来。
“皇阿玛他怎么会……”胤祥讷讷地说着,声音越来越小。想着这十三年来,谁的心里又平静过呢?每年的七月初七,绛雪轩外,每每能遇见胤禟和胤礻我,就连胤禩,每年的这一天,也总是闭门谢客的。那个狠心的人儿,就这么忍心地一走了之,音尘绝迹,消息杳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过两天,我就要去巡视仓储了,京里头你还要多留点神,眼下一切都大意不得,你也有些太急切了。”
胤禛迅速恢复了常态,走回椅边坐下,目光炯炯地看着胤祥。胤祥看着他青白的脸,稳一稳心神,也打开了手边的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