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3、情思茕茕 ...

  •   这一夜注定要这么长。
      我疯狂而又安静地耽在十哥哥怀里,眼看着曾经最坚定、最确定、从来没有怀疑过的一些东西慢慢地涌溢破散,穿过半掩着的纱窗,飞进了屋外蓦然深坠的夜空里。
      幸福太繁复,而痛苦太殷勤。
      十哥哥一声声的低唤声里,生命豪宴瞬间寒俭,我手捧着一只早已经冰凉的酒盏,驻步在起与止、聚与离、乍见与更迭、豁痛与劈莽之前。
      我并不怪九哥哥,我宁愿被他一语又惊又痛地道破所有并不真实的真相。我唯一想不透,唯一懊悔的,只是我一直以来索求渴望的,都是最卑微最渺小,我满以为自己已经牢牢地牵住了将来,却不料这一场笑泪原是浪掷了。

      天亮之前,李德全从胤礻我的怀里把我接到了烟波致爽,皇上已经起身,或许他也一宿没睡。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嘱了我两句,让人把我带进去休息。喝了太医端来的药,我很快睡着了,一觉醒来已经是翌日过午。
      接下来的两天里,我只要一走到房门口,便会被恭顺的太监宫女们婉言拦住,胤禛他们也没有一个来看我的,想必也都被挡在了烟波致爽的门口。其实我倒是有点感激皇上的这种安排,现在的我是谁也不想见,谁也不敢见。第三天一早,御驾回銮,我的马车就跟在皇上的御辇后头,一路迤逦向京城行去。
      我打算就此象个蜗牛一样死死缩回壳里,可皇上到底是皇上,他把我又从对自己最后一点的保护里生生拔了出来,摊在了七月最炽烈的阳光下。
      临进京城的前一夜,皇上在行宫的书房里召见了我。
      皇上正埋首批阅着奏折,好一阵子才放下手中的朱砂笔,揉着手腕长出一口气。我忙走到皇上身后,伸手轻轻揉捏着他的肩颈,皇上呵呵一笑,反手拍拍我:“还是曼萦会心疼人!”
      “皇上!”从背后看,即使在并不明亮的烛光下,也能看出皇上日渐花白的头发。
      “这阵子事多,咱们也没能好好说一会儿话,这一路上,身子可爽利些了?”我点点头继续捶着,皇上反手握住我:“还是这个样子,手上没轻没重的!”
      我笑着,在皇上的示意下坐进了书案旁的椅子里。偌大的书房里只有我和他两个人,皇上的手指在一本奏折的封面上下意识地轻划着,指甲掐出了一些痕迹。
      “朕如今老糊涂了,你今年的生日,竟混忘了。”
      我笑笑:“皇上又要折曼萦的福了。”
      “明儿就到京城,回宫之前,朕总想着再跟你说会话,有些事情……也要问问你。”
      我看向他,尽量无辜地笑着:“皇上,什么事?”
      皇上抿唇一笑,咳了两声,身体剧烈地颤动着,眼角似乎也咳笑出了泪花:“曼萦,此番回京,你是跟朕一同回宫,还是……”
      我猛抬眼看他,他眼中的深意让我全身一战,所有毛孔争先恐后收缩在一起,每一根头发和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皇上……”
      “曼萦,如今你若是想回黔西去,朕绝不拦你!”
      这就是皇上所说的空中楼阁么?
      我只看到第三层楼阁凌空巍峨的美丽,却忘了它其实是没有根基的。又或者,我其实正在站在那虚空的楼阁上,看着脚底下云翳散尽后露出的结局。
      皇上抛下手中的奏折,起身踱步到窗边。
      “玉屏当年宁愿嫁给郝奇,也不愿意留在朕的身边,朕一直不明白是为了什么。这么多年才猛然醒觉,她之所以这样,只是因为她知道朕是个什么样的人!”
      皇上的肩头,担着满天的星星。
      “朕之所以迟迟不给你和胤禛指婚,也是因为朕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并不是所有皇子生来就有帝王之资。皇帝其实很不好当,需要的不仅是天赋、能力、运气、勤奋,大多数时候,当一个好皇帝更需要的只是一颗冷酷的心。曼萦,朕并没有危言耸听,的确,就是冷酷。唯其冷酷,方能超然,感情对于大多数的皇子来讲,是种无法企及的奢侈。胤礻乃这回的事情,谁做了什么谁没做什么,朕都看在眼里,朕虽心痛,却看得很明白。”
      “你是个明白人,朕不跟你拐弯抺角。你对老四的心,朕一直都知道。只是曼萦,喜欢是一回事,能在一起又是另一回事。老四天生是朕的儿子,而你不同。曼萦,朕从一开始留你在宫里就是错误,你有你额娘的全部纯真善良,却没有她那颗敏感镇定的心,你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更不知道什么才是最适合你的。这些天发生的事,想必你也有所耳闻,朕只要你一句话,你对老四的心若是还跟以前一样,这回一到京城朕就安排你们的事。”
      我垂头坐着,眼泪一滴滴地落在了腿上,濡湿了一小片衣襟。
      我想哭,又想笑。
      想起九哥哥曾经对我说起过的一句话。
      曼萦,你争不过命的。
      我,是争不过命。

      凉月无声。
      我抱着膝独坐在行宫的月下,三千青丝在风中轻舞。
      我终究还是高估了自己,我只是一颗偶然被风吹进皇宫的种子,虽经细心灌溉,根扎得却不深,我无法和傲岸如松的胤禛相比,只是第一阵风雨来袭,就几乎连根拔起了我。
      可是胤禛,那风雨的来源,为什么偏偏是你?
      熟悉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我一动不动,任胤禛从背后拥住我。
      “原谅我。”他的声音低低的,在我耳边响起。
      “这是我的梦。我是被孝懿仁皇后养大的,虽然在她身边的时候不长,可是我清清楚楚地记得她对我说过的话。她说,没有人生来就是皇帝,也没有人生来就是臣子。出生在爱新觉罗家的男儿,可以流血,也可以失败,就是不能没有做皇帝的梦。这个梦虽然凶猛如虎,可是,只有有了这只随伺在旁的猛虎,你在每次呼吸的时候,每次微笑的时候,每吃下一口饭、喝下一口水的时候,每次承受不住想要退缩的时候,才会不得不努力,因为它不会给你犹豫的时间,稍一放松便会扑上来,吞噬了你。这辈子你唯一摆脱它的办法,就是让这个梦变成现实,无所不用其极地,让这个梦变成现实。”
      “我不会说我做错了。可我还是要对你说‘原谅我’,曼萦,你那么善良,这血腥的一切不是你应该承受的。答应我,即使再恨,也不要离开我,我所拥有的,除了梦,就只有你了。”
      我想哭,可是眼睛却意外地干涩。
      胤禛,我,难道就不是一个梦吗?

      第二天一早,我让枫珮去告诉李德全,托他转告皇上,我想回碧云寺。
      已届深秋的香山,漫山鲜耀如血的红叶就象我的梦境。没有了倚门守望的热情,我彻底地颓废下来,每天不睡到午膳时分是不会起床的,猫在背风的墙根晒一个下午的太阳,用过晚膳后早早地就上床睡觉。
      没过多久,找了个由头把小丁小当送回了宫。
      又过了几天,借着保泰哥哥来看我的当儿,嘱咐他给青青安排一门亲事,顺便也让他带回了依依不舍的青青。
      山野小居里除了两个粗使丫头,就只留下了我、也叔叔和枫珮。
      突然很想喝酒,在也叔叔的房里翻出了两瓶他最爱的蒙古烧酒,极烈的性子,适合我此刻的心境。也没就什么菜,三两口灌掉一瓶,我的舌头就已经伸不直了。枫珮赶紧过来抢走我手里的空瓶子,顺带把另外一瓶也没收了,我跟她夺,眼花目晕地夺了个空,一个趔趄差点扑倒在地上,也叔叔冲过来一把扶住我。
      “你疯了,喝成这样?”
      我嘻嘻笑着,轻佻地在也叔叔长满胡茬的脸上拂了一把:“嘻嘻,也叔叔,当年我阿玛就是在这儿……认识我额娘的,如今你也在这儿看着我,嘻嘻,说不定……说不定皇……皇上他明儿就下旨,把我指……指给你呢……”
      我胡唚着,不提防也叔叔拎起我来走到院子里,舀了一瓢刚担来的山泉便兜脸泼到我头上。泼完了水,他也不说话,把我往地下一丢,任我坐在泥水里,扭脸进屋去了,临了还“呯”地一声狠狠摔上了门。
      “也叔叔,你轻着点儿,别把门摔坏了!”我扯开脖子嘶喊着,也不起来,虽然被泼了个透心凉,可这种乍堕云泥的感觉让我很惬意,我伸开五指在身下的泥水里抚弄着,抓了一把泥沙,看着黄色的泥水涂满了手心,顺着手掌流到了衣袖,又滴落在衣裙上,不由得呵呵笑出了声。
      “玩得很开心嘛,格格?”抬起头,从头到脚都一丝不苟的枫珮笑吟吟地看着我,我头抬得太猛,有点晕,闭闭眼等那阵晕眩过去,才咧嘴笑道:“开……开心极了……”
      “那奴才就让您开心个够吧。”没等我反应出她话里的意思,只见枫珮拎起脚边的一桶水,舒展地往前一扬,清冽的水化作长箭笔直冲在了我的脸上,我没来得及闭口,满嘴满鼻都是水,呛得死去活来。看着我狼狈地伏在水里咳嗽,枫珮并没有过来扶,她扔下空桶,淡淡地说道:“格格再坐一会儿就进屋吧。今儿这是最后一遭任着格格的性子,打明儿起,咱们还得和宫里一样立规矩,在回宫前,这教养嬷嬷的职责就由我先担着。格格,奴才先告退了。”
      她轻盈地给我行了个礼,袅娜地回房去了。
      我的酒被这一冲几乎也醒了个七八分,又是气又是羞又是悲,撒着气赖在地上就不起来,可直到我坐得浑身冰冷、牙关打战也没一个人来扶我。
      最终我还是灰溜溜地爬起来,一个人回了房间。刚脱下脏衣服,两个粗使丫头就抬进了木盆,拎来热水,枫珮手捧着一套衣服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看着丫头侍候我洗浴。

      山中无日月。也不知道过了多少天,估摸着有四五十天吧,红叶已经开始落了,每天早上起来,院里都铺着厚厚的一层。扫地是也叔叔的事,有时候我也抢过他的大扫把,胡乱扒拉两下。
      这一天,我正在扒拉着,院门被推开了。
      我头也没回,想必是抬水的丫头回来了。可是脚步声并没有向院内走,而是停在了院门口,刚才还有一点儿人声的院子里突然变得寂静,我觉乎着不对劲,扭头一看,面色苍白的胤禩和满脸通红的小十四站在那儿,看着我。
      我抬头看看天,又看看他们,笑着扔了扫把,一边把手在衣襟上擦一边向他们走去:“今儿是什么天?怎么你们得空来?”
      “枫叶正好,我们来看看。”拉住就要大步走向我的十四,胤禩轻轻一笑。
      “枫叶正好?”我也笑着止住了脚步,站在离他们三五步远的地方,指着满地的落叶,道:“枫叶是好,只是你们来迟了。”
      正说着,一阵横风吹过,手指处,几片红叶纤纤飞起,薄薄的叶片映着初升的阳光,晶晶莹莹地在我身边打转。
      “看样子,你过得……还不错。”胤禩的眼睛追随着那几片落叶,在我身前身后流连。
      “托着皇上和众位哥哥的洪福。”我做了个请的姿势,把他们让进了房内。胤禩带着头走了进去,跟在后面的小十四眼睛直勾勾瞪着我,好象有很多话要说,又仿佛很生气的样子。我看着他朝我吹胡子瞪眼睛的,便做了个鬼脸,走到他身边推了他一把。
      两位贵客坐定,丫头捧上茶来,枫珮接过去,亲手端到了两个阿哥的手边。小十四还没说什么,只胤禩一揭开盖碗,便是一愣神,瞪着手中的茶杯看了好一会儿,才轻轻放了下去,抬头对我似真似幻地一笑。
      这才想起,我身边这么多年,只有胤禛爱喝的涌溪火青。
      我解嘲地朝胤禩笑一笑,他极清澈却是无法看到底的眼睛里是一种陌生的、让我毛骨悚然的光。我不想,说心里话也有些不敢在此时与他眼神交战,便迅速地把眼睛调向了小十四。
      他恰放下了手中的茶,四处打量着这间号称为客厅的房间。
      自然比不上他新开的府邸,跟皇宫更是云泥之别,我不意外地看着失望与怜惜的表情浮现在他的脸上。
      “曼萦,在这儿……过得惯吗?”他堪堪地问。
      我挑起眉,笑着端起杯中的蜂蜜水抿了口。我喝不惯绿茶,在山里养成了喝淡淡蜂蜜调水的习惯:“若是你能说服枫珮不要再象教养嬷嬷一样整天训斥我,那么这里可以算得上是天堂了。”我说着,促黠地朝站在一边正色的枫珮眨眨眼。
      小十四进了门以后第一次笑了,他绷紧的神经总算放松了下来,看着我时脸上分明写着“你还是原来那副赖皮样”。我低下眼,继续喝蜂蜜水,嘴角几不可察地对着自己弯了一弯。
      我?早已不是原来的模样了。
      原来所谓的脱胎换骨,只需要一夜的时间。
      胤禩没再多说什么,只是跟着十四一起有一句没一句地寒暄着。大约坐了有半个时辰,两个人起身告辞。我送他们出了山野小居。小十四牵着马走在头里,八哥哥却在这时站住了脚,回过头看着红叶围绕着的山野小居,极轻极淡地说:“老十三……被皇阿玛羁押了。”
      “为什么!”我大声喊道,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胤禩笑笑,眼风婉转:“还不是为了热河的事!原来二哥在被废黜之后私自调动丰台的亲兵,而代他写这道调军手札的就是十三弟。”
      “这是诬陷!十三哥哥不会做这种事情的!”我心痛如绞。私自调兵入宫闱,十三一旦背负上了这样的罪名,那后果之可怕我连想也不敢想!
      “八哥哥,你知道十三哥哥的,他不是这种人!他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会做出这种事来!你要想想办法替他洗清罪责呀,八哥哥!”
      “傻瓜!”胤禩笑着对我摇摇头:“这种事情,岂是我一个人说洗清便能洗得清的?先是有那条丝帕,后有老十三亲笔的手札,铁证如山,你倒叫我如何去替他脱罪?眼下朝中为了立储一事闹得沸沸扬扬、人人自危,又有谁敢去为了他们出头?”
      “四哥哥呢?他就看着十三哥哥被羁押,他有没有说什么?”我抓住胤禩的手。
      “四哥?”胤禩俊美的脸上有一刻犹豫,可还是轻声地告诉我:“四哥此刻只怕无暇他顾,他府上出了两件喜事,一件是他门下一个奴才如今掇升了四川抚巡,另一件……”他顿一顿,握紧我的手,“就是这个四川抚巡的亲妹妹,才刚成了四哥的侧福晋。”

      额娘是被阿玛箭射中了心脏。
      那一刻她肯定是不怨不悔的。可我站在秋风中遍地的红叶里,检视着身上被矛戈枪戟留下的满目创痕,已经不知道强要承受自己承受不起的命运,是不是就是这样的下场。
      如今再妄想不即不离地不涉是非,就好象这遍地的红叶一样,已经落了下来,又怎么能再回到枝头上?
      “其实……二哥和十三弟的事情也并非没有转寰的余地,只是,这一切都要靠你了,曼萦。”
      “我?”我苦笑,许久没有流过眼泪的眼眶里又是湿意连连。
      “我还能做什么?”我伏进八哥哥的怀里,嘤嘤哭泣了起来。他愣怔着,轻轻抚上了我的背。那一刻睽违多年的柔情又在他指掌间泛起,曾经他是最关爱我的八哥哥!说过要疼我一辈子的八哥哥!
      “曼萦,能救二哥和十三弟的,就只有你一个人了!”
      我摇头:“八哥哥,我能做什么?我这样的……还能做什么?”
      “只有你,曼萦!”他捧起我的脸,目光慈悲,说出的话却象是在焚烧我的烈焰底下又添了一把柴禾。
      “四哥最不忍心伤害的,只有你,曼萦!无论你做什么,他都不忍苛责。所以要想救二哥和十三弟,只有靠你了!”
      无论我做什么?
      没有一句话,比这句说得更彻底。我象是明白了些什么,八哥哥轻烟般的笑容底下,仿佛也多了些我触碰不到的东西,那些是让我最害怕的东西,那是烈天焚地,那是生死之搏。
      那是让我最后梦醒的一句话。
      轻轻推开他,我拭尽泪痕。
      “八哥哥,其实……不用拉上十三哥哥,我也会去救太子哥哥的。”
      不再看他,我转身疾行。扑跌进自己房间的时候,泪水象脱了闸的山洪一样抢出我的眼眶,我哭得声嘶力竭。
      先是胤禛,现在是胤禩,将来还会有谁?再也压抑不住的绝望彻底打倒了我。

      三日之后的夜晚,我坐着马车进了五阿哥府,见到了骤然消瘦的太子妃石氏。
      五日之后,太子府里寻出了魇镇之物。
      二日之后,三阿哥告皇长子咒魇皇太子,不久大阿哥被削去直郡王的爵位,幽禁。
      十日之后,胤祥被释。
      半月之后,太子被释,回宫居住。
      此时的我,也已经暗暗收拾好了包裹。
      皇宫再好,我也要离开了。遥远的黔西,我魂萦梦系的家乡,才是真正属于我的地方。此刻我清楚明白地知道,我终究是个软弱的、被感情驱使的弱者,这个世界不是属于我的。
      胤禛,也不是属于我的。

      几件衣服紧紧捆扎在一起,藏在床角下。这么多年了,我也不知道枫珮究竟把银子放在什么地方,自然是问不得的,只得收拾了几样不常用的、看起来也值几个钱的首饰当盘缠。皇上的赏赐极多,大部分留在了宫里和畅春园,身边只有那一幅“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这是一定要带着的。胤禛送我的东西,我却是一样也没有碰,既是无缘,何必挂牵。
      那只玉瓶,犹豫了很久,我还是没有带上。
      离开的时候是个大晴天。
      一切如常。
      枫珮依然第一个起床,然后是也叔叔和粗使丫头。院子里最先响起扫地的声音,接下来就是枫珮冷冷唤我起床的声音。我无声地在心里一遍遍向所有的人道别。用过早膳,也叔叔骑着马回京进行他每半月一次的复命。枫珮也关上门开始了半月一次的诵经。轻易地支开了两个丫头,我攥着小包袱,逃也似地下了山。
      真正开始逃跑的时候,脑子里是想不了太多的。我只顾着向前冲,不要被人发现,没有多余的时间伤感。冲到碧云寺,用一块玉佩换了一辆大车,嘱咐车夫一阵狂奔到了大兴。
      我没有单独出过门,唯一知道的一条路线便是当年和胤禛南下金陵时走过的路,坐马车到济南,然后换船直到金陵。按着我的如意算盘,如果顺利到达了金陵,便可以去找张元隆,至不济,也可以到钞库街去找初涧,虽然跟她交情不深,可借个几两银子应该问题不大吧。
      可等车到了大兴,我一问才知道,到山东的路应该从通州走,眼看着天已经擦黑,我只得寻了间当铺,胡乱当了几样首饰,得了三四百两银子,买了身男装又寻了间看起来干净的客栈住下。
      若我知道我这一错竟是错有错着,想必在客栈的这一夜不会这么忧心。胤禛几乎是在我离开后一个时辰便知道我失踪的事,以他的聪明自然想出了我会走的路线,便亲自带着人沿途去寻,哪知道我却在他身后转了一个圈,浑然不知追兵在“前”。
      我不敢直接对车夫说要去的地方,更不敢只用一名车夫、一辆车。就这么一路走走换换,凭着我的印象瞎指路,回回转转间,竟然也到了沧州。
      我这才算松了口气,可是暗暗的伤感也浮上了我的心。
      就这么地,离开了?
      抛却了我十二年的生命?

      很不争气地,我在沧州病倒了。
      只不过是多吃了几枚沧州的甜枣,大肆吐了一番之后,我在客栈里一病不起,也不是多大的症候,只是头晕、呕吐、恶心,除了白粥别的食物一概不能入口,三五日下来,已经瘦了一圈,走起路来都打飘。
      客栈好心的大婶给我找了个大夫,大夫略略一诊脉,轻叹一声:“好糊涂的姑娘,这已经三个多月的身孕怎么自己还不知道?”
      一声闷雷劈得我两眼昏黑。
      大夫是何时离开的,我都没有察觉,直到大婶给我端来了补药,这才恍然醒转。木然地喝完了药,倒头睡下,心里翻江倒海般地苦楚。
      这三个月发生的事,桩桩件件都是套在我身上的枷锁,挣脱都来不及,哪有闲暇去发现身体的异状呢?想来一向沉稳的枫珮,内心也在煎熬,否则以她的细心,又怎么会没有察觉我推迟了两个月的癸水?
      我该怎么办?
      这孩子,该怎么办?
      我到底都做了些什么?为什么老天要给我这样的非难?
      回,回不了头,走,不知该怎么走。
      沧州入秋来下了第一场雨,连绵下了三四天,我也被困在了客栈里,马车与车夫早被我打发了。万般无奈下,我打听得当地也有隆记商行,便取出了张元隆留给我的那柄印章,托客栈里好心的伙计帮我带到商行里去亲自交给掌柜。
      三天后的早晨,我刚洗漱毕,吃完了伙计端来的清粥,门上便响起了叩击声。一推开门,张元隆正端立在门外,依然是半旧的藏蓝长衫,眉目如昨,脸上的笑容也是我熟悉的。
      “还是起得这么迟?我已经等了你大半个时辰了。”他歪着头冲我一笑,也笑出了我的眼泪。
      一边的伙计诧异地看着我和他,走近了来。住在这里,多亏了这些热心人的照拂。张元隆灿然一笑,走过来搂住了我的肩,对着伙计说道:“内人与我吵了几句嘴,一个人偷跑出来,我找了这几天才找到,见笑了。”
      伙计把手中的毛巾往肩上一搭,释然地笑了:“原来是这么回事,我说怎么这位姑娘会孤身在外呢。您两位有话请屋里说,我这就给两位沏杯茶来。我说这位大嫂,”他一下子把对我的称呼从姑娘改成了大嫂:“可不带您这样的,有了孩子还在外头跑,万一出了事可怎么办?得了,您请进屋吧。”
      张元隆把我拉进了屋,扶着我坐在了椅上,没有问一句话,只是拉拉杂杂地发挥他逗乐的天赋,跟我说着这分别四年来的经历,让我阴霾已久的心有了一点亮色。
      千恩万谢地辞别的客栈里的老板和伙计,张元隆带着我住进了他在沧州的别馆。我还是习惯于优渥的生活,在张元隆的悉心照料下,我很快恢复了元气。
      在确定了我腹中胎儿已经安全的情况下,我拉着不依不饶的张元隆继续南下之旅。毕竟沧州离京城太近,呆在这儿我不安心。
      好吃好住地到了金陵城,我的腹部已经微微有一些隆起了。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一个崭新的生命在我的身体里孕育,在这个小小的生命里流淌着我的血,也流淌着胤禛的血。我突然感觉自己能够体会出当年额娘对我的爱了,我宁愿摒弃一切,只求这个孩子的安康。
      尽管留恋,我们在金陵也没有多做停留,两天之后便出发去了杭州。听过郑贵人对她家乡的描述,我对那个天堂一样的地方便充满了向往,如果有可能,我希望我的孩子也在那里长大。
      张元隆给我置办的住处就在西湖边一处极富江南韵味的轩馆,据说是前朝一位大官退隐后的居所,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送云居。
      整个送云居里,除了挂在我卧房墙上那幅皇上的御笔,就连一根针一根线都是张元隆的,说起来我住得也并不是那么心安理得,可是除了他,我还能依靠谁呢?张元隆看出我心里的羁扰,曾经开玩笑地对我说,等我的孩子出生了,要给他做干儿子,现在为了他未来干儿子的健康,只能勉为其难地让我在这儿蹭吃蹭喝了。
      “也蹭不了多久的。”我笑着拍打他,“小气鬼,等孩子大一点了,我还是要回黔西去的。到时候你算清楚银子,我让确奈哥哥一并还你就是了!”
      “怎么确奈的钱你用着安心,我的钱就那么让你棘手?”张元隆笑着看我,随即嘻皮笑脸地凑近来说:“再怎么说我也算是你的叔叔呢!”
      “叔叔?”我眨了眨眼睛,抓了抓头皮:“刚才好象还有人要做我儿子的干爹呢,怎么这会子倒成了我的叔叔了?”
      一室欢笑。
      有张元隆在的时候,送云居里就是这样。
      他是个极细心体贴的人,只要得空过来,总要对着我的肚子说上几句话,说是要跟干儿子拉拉交情,还去印坊印了几本精致的册子,每有什么感慨便记下来,说是要留给孩子长大了看,春夏秋冬的婴儿服装早备好了,足足堆满了五只箱子。
      张元隆请来的仆妇也是最好的,等到了康熙四十八年三月,怀孕已经七个月的我已经胖了一圈,肚子更是大得惊人,按着吴婶的说法,就是象个足月的肚子了。
      张元隆带来了好消息,太子哥哥被复立,昭告宗庙,颁诏天下。只是大阿哥的幽禁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想来这一生都脱不了那个樊篱。
      算起来,他也是我害的。
      只有伤害一个人,才能救得了两个人。这是八哥哥当时说服我的话,此刻坐在送云居里与世无争的我,还在努力地参透。这是属于权利的逻辑,不是我这种胸无点墨追求世俗幸福的人所能理解的。我的血液里缺少一种叫欲望的东西,而这正是将我和胤禛生生隔断的天堑。我有这个自信,为了他我可以去死,为了我他肯定也不会吝惜生命,可我在抛开一切回头看的时候才发觉,象胤禛这种骨血里浸透了对权力渴望的人,为了达到欲望的顶峰,就算是可以捐躯以待的我,也是可以拿出来做筹码的。
      这就是真实的胤禛。
      这就是属于爱新觉罗的爱情。
      所以额娘当年最好的结局就是跟随了阿玛,而我最好的结局就是离开了胤禛。
      尽管我还爱着他。
      尽管即使是看清了一切的我,还是疯狂地爱着他,对他的思念就象三月雨后疯长的野草,漫漫地长满了我心里的每一处缝隙。
      可我知道,在这一生余下的岁月里,我和胤禛是不会再见面了。

      三月十六日傍晚,我在西湖边散步的时候突然感到腹部剧痛收缩,原本挺着的肚子好象堕下去了一般,吴婶急忙喊来了医生和接生婆。
      若是早知道会这么痛,我想我不会有生孩子的勇气。刚开始只是一阵阵的疼痛,我在痛楚之余还能听得见大夫对着一旁焦灼的张元隆说:“夫人心肺俱有损伤,本就不宜生育,这孩子能在腹中长到七月已是奇迹,此次分娩只怕凶险。老爷还须早做定夺,是先保大人呢还是先保孩子。”
      “放你娘的屁!”我咬着牙一边捱痛,一边忍笑看着清雅的张元隆也骂出了脏话,一脚把大夫踢翻在了地,他冲出门外对着院内的人吼叫:“去把杭州城最好的大夫都请来,若是救不得夫人和孩子,明儿早晨我让城里所有的医馆都关门!”他折返进来,揪起还躺在地上簌簌发抖的大夫,眯着眼睛恶狠狠地说:“你给我听好了,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大人和孩子一个都不许有事,若是出一点儿纰漏,小心你和你家人的脑袋!”
      阵痛间隔越来越短,围在我床边的大夫也越来越多。我右手的手腕上始终有一双搭脉的手,这场景没让我有一丁点儿惧怕,相反地,只让我觉得好笑。
      “张元隆,张元隆……”我轻轻地喊着,一直守在床边的他立刻推开几名大夫,蹲在我身边,拉住我的手,把我汗湿的头发别到了耳后,一改对大夫的怒容,浅笑着问:“什么事,曼萦?”
      我对着他轻轻摇头,笑着说:“你怎么……也这么凶?别……别吓着人家。”他刚要点头,我急急地一握他的手:“求你,若有什么事,别管我,只要保孩子……”
      他嘴角的笑意还未散去,眼睛里又再射出凶光,也不顾我此刻虚弱的样子,扳着我的肩头便晃:“曼萦,你给我听好了,你若是想就这样离开我,那门儿都没有。告诉你,我是经商的,有本无利的生意我不做,我这次救你,路费、衣服、膳食,还有这宅子,宅子里的仆妇,花了我多少银子你知道吗?在没还清银子之前,你休想离开我半步!孩子我不要,我只要你下半辈子都留在我身边,我们的帐要一笔笔清,你听见没有?听见没有?”
      他几乎是竭力的嘶吼。伴随着他的怒吼,又一波疼痛来袭,大夫们更加噤若寒蝉,屋里只有我的呻吟和杂乱的脚步声。
      我的神智渐渐失去,唯一的思维便是痛。汗水很快湿透了衣服,也湿透了被褥,疼痛到不间歇的极致时,接生婆开始叫我用力:“夫人,跟着我用力,千万别喊,一喊就泄了劲,您只管用力,向下挣,向下挣,用力,用力……”
      有液体从我的身体里流了出去,接生婆更加大声地喊:“已经破水了,夫人,用力呀,用力呀……”
      我麻木地跟随着一阵阵疼痛,用力再用力,有人掰开我的嘴,往我的舌下放了参片。可参片已经提不了我的气了,我只觉得自己已经开始了间歇性的昏厥,前一刻好象还听见声音,后一刻怎么那么寂静?前一刻张元隆还握着我的手,后一刻接生婆已经在帮我推着肚子。
      “四哥哥,四哥哥,救救我……”我无助地呓语。我不要生孩子了,我受不了这个疼痛了,胤禛,来带我回去吧,我后悔离开你了,快来抱抱我……
      求你了,胤禛……
      天亮了又黑,黑了又亮。
      已经被折腾完体内最后一丝力气的我,终于咬着牙摒过了最后一阵痛。
      随着一个湿滑的物体从我身体里流出,无边的疼痛一下子消失。接生婆一阵高喊:“生出来了,生出来了,是个姑娘,是个姑娘!”一阵婴儿嘹亮的哭声响起,接生婆们快速地用当地方言交谈着,我依稀能听懂,她们在说,这个七个月就急着出来的小东西,看起来倒是健康得很,真是件稀奇事。
      我解脱地闭上眼,听着身边的大夫们齐齐一阵吁气声。张元隆现在不是一副棺材脸了,他激动地挨个和大夫们握手,欢笑着许诺要重金酬谢。
      孩子被抱到了我身边,一个小小的、丑丑的东西,通红的皮肤,眉毛、睫毛一根都没有,大大的脑袋象只光溜溜的鸭蛋。
      可就是这么个丑娃娃,蠕动的小嘴和耸动的鼻子还是让我感动敬畏。我伸出手去想抚抚她的脸,可又胆怯地停住了手,她是那么地柔弱。
      这就是属于我和胤禛的孩子?
      这就是胤禛渴切盼望的孩子?
      我在这一刻深刻体会到天地造化的神奇,我和胤禛各自从自己的生命里割裂开一部分,拼凑出了这个有他的血和我的肉、有他的气息和我的灵魂的小东西。
      我的女儿哭泣着,我看着她的眼泪,心里满满的全是怜惜,我急着探出手去,摸着她的小脸,也跟着落泪。
      可是身体突然一阵奇异地热,两腿之间更是热流滚滚,我想喊接生婆帮我擦擦干净,却听见两名接生婆互相瞪视一眼,全身都在发抖,她们争先恐后恐怖地大叫:“不好了,出红了,出大红了……”
      已经退出屋外的大夫们一齐挤了进来,我有些惊慌地看着张元隆,刚想向他伸出手去,眼前便是一黑。

      再睁开眼,天已经大亮了,胸前一阵剧痛,我看见几根银针被拔出,一个虚弱的声音说道:“抓紧时间吧,时候……不多了……”
      是在说我吗?
      我皱着眉想说话,可喉咙却干涩地紧。我的手被张元隆紧紧抓住,我能感觉到他把我的手贴到了他的脸上,那脸上怎么湿湿的,难道,他在哭?
      “傻瓜,”我勉力说出这两个字来,瞅着头发凌乱的张元隆红着一双眼睛,在我的手上亲吻。
      “曼萦……” 他的声音极嘶哑,极悲痛。
      没必要为了我伤心,我笑着,说不出话来。慧绝如你,张元隆,也看不透生死么?说起来我跟你的缘份也不知是深是浅,每次见面,每次匆匆地离别。
      “曼萦,认识你到底是幸运还是惩罚?”他哭着,把头埋进我的怀里。
      一时之间,往事渐远,情丝扑面。
      是幸运还是惩罚?胤禛,我也想问你同样的一句。
      闪烁迷离的神思里,一个个胤禛乍隐乍现。初见时的、微笑的、落寞的、情动的、悲伤的……
      回忆翕然有声,把我卷裹进去,翻腾扑跌着无法站定。
      我认输了,真的……
      只是我的女儿……

      我把脸转向了在一边酣睡的小东西:“这一生我欠你的,恐怕是还不上了,这个小家伙也要托付给你,就让她……替我还债吧……”
      “我不要她还,曼萦,我要你永远欠着我,永永远远……”
      我想亲亲我的宝贝,想让她看一眼亲娘,可这个不识烦恼的小东西闭着眼睛呼呼大睡,丝毫不知道生离死别就在眼前。
      张元隆拭去了我腮边的泪,轻轻帮我抱起了孩子:“放心,曼萦,她就是我的亲生女儿,我会好好待她的。”
      “不要让胤禛知道,这一辈子……也不要让她回皇宫,求求你……”
      张元隆泪流满面地点头,把我和孩子一并紧紧抱住。
      我靠在他的怀里,听着女儿急促平静的呼吸,突然想起了那一年的长春宫,海棠树下,漫天花雨里温柔地看着我的胤禛。
      下一世,就让我托生成他曾温柔注视过的那朵花,在他走过我身边的时候,轻轻地把蕴含着全部生命的花瓣洒在他的肩上。
      这就够了。
      这,就够了……

      “给孩子起个名吧。”
      张元隆的手还握在我的腰间,可他的声音听起来却是那么地轻,那么地远。
      我低下头,最后看了一眼我的女儿。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就叫她……
      耿星河。”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