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诡话》湜沚

10、怨灵（三）

　　小娃娃“哇”的一声，扯开嗓子就哭。

　　沈流纨眉头都没皱一下：“少跟我来这套，你跟那女鬼什么关系？”

　　小娃娃抽抽噎噎，伸手擦擦眼泪，躲在十指之后偷眼看聂如风，嘴一扁，不说话，又想哭。

　　“还哭！再哭送你去黑狗血里洗澡！”聂如风瞪起眼睛，故作凶恶。

　　小娃娃紧紧闭上嘴，倒是不哭了，只是负气转过头，不再搭理聂如风。

　　聂如风向来没有耐心，扔了一句：“有你好看的。”话音未完，手起符落，已经将鬼娃娃收于符中。

　　她转身冲卓公和卓夫人致意了一下，便说道：“令郎君一身毒疮，非药物可治，只有消去鬼魂的所有怨气，才能慢慢康复。”

　　“怨气这个东西，不死不休。更何况那个女鬼对你怨恨如此之深，你们之间必然只能留一个。要么她的怨气噬了你；要么我将她打得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聂如风说的举重若轻，说完朝沈流纨看了一眼：“走吧，回了。”

　　“唉……女郎留步”卓公急忙伸手阻挡：“你这一走，要是女鬼再回来，我儿如何是好？”

　　聂如风笑意盈盈地回到：“她要是不来，怎么抓她？”

　　“那你不留下来保护我们？”卓公不死心，又追问了一句。

　　“我留在这里，她怎么敢回来？”聂如风一派轻松的模样：“放心啦，只要她一来我必然会赶到。”

　　卓青云的衣服上有一个白色小点，很快隐匿在服色花纹之下。

　　刚走出房门没多久，沈流纨在聂如风耳边轻轻说道：“刚刚说道仇怨的时候，卓夫人的脸色不太对劲，似是有所隐瞒。”

　　聂如风点了点头，便沉吟不语。

　　一行人鱼贯而出。卓夫人在一旁看人给儿子喂了些汤水，又叮嘱安抚了一番，才最后一个离开。

　　不想，刚刚跨出房门，却被等在门口的人拦下了。

　　“夫人。”展卫双手抱拳：“小侄鲁莽，但是先前说起结仇一事，夫人似乎神色反常，莫不是有难言之隐？”语气还是温和的。

　　卓夫人一怔，眼中便缓缓滚下泪来，一边拭泪，一边说道：“我确实隐瞒了一些事情。两年前，云儿与我的婢女怀言有染，被我撞破，后来我瞒着云儿将怀言赶出了府。”

　　这实在是一个太过寻常的公子与婢女之间的故事。

　　年少的，情窦初开的公子，恋上了温柔的，如水葱般的婢女。

　　自然是情深意长，私定终身。太年轻时的爱情，以为世界只剩下彼此，以为两情相悦就应该白头到老。

　　那日午后，卓夫人在房中歇中觉。

　　怀言端着水盆出去，正碰上轻手轻脚走来的卓青云。

　　少女红了一张俏脸，未语先笑。卓青云接过水盆，顺手放在地上，牵着怀言的手转进角落里。两人说了几句话，动作便越发亲密。

　　卓青云将怀言圈进自己的怀中，不断去闻她鬓发、脖颈间香气。怀言触痒，咯咯而笑。不留神时，动静便大了。

　　两人正调笑得开心，卓青云一回头，看见母亲站立一旁，不知已到来多久，柳眉倒竖，怒气腾腾。

　　卓青云一懵，浑身僵直，一动不敢动。

　　怀言侧头来看，更是吓得魂不附体，双膝一软，就地跪下，磕头如捣蒜：“夫人……夫人……”

　　卓夫人震怒之下，立刻叫人带走卓青云，并禁足多日。而卓青云惧怕之下完全想不到等着怀言的会是什么。

　　她上前，狠狠一耳光甩在怀言脸上，登时就浮现了五指印。

　　怀言的脸上火辣辣地疼，又是羞愧又是害怕，却没想到卓夫人直接叫人带她出去卖掉。

　　她磕头磕得额头破了，血留下来，糊了眼睛：“夫人，求您不要卖了我，求求您。”

　　她最后是被人连拖带拽强行拉走的，求饶的哀嚎声如撕裂的布帛。

　　“怀言被卖到一户乡下人家。我后来告诉青云，说给了她一笔钱，她自己愿意走的。”卓夫人擦了擦眼睛：“后来，听说，她死了。”

　　卓青云闹过，还绝食了几天。可是时间长了，又是少年公子，到底将这件事，这个人忘怀了。即使想起，也不过是月下一个感伤的姿势，成为从新认识的女郎那里获得宽慰的谈资。

　　卓夫人紧紧抓住展卫的袖子，像是急需获得认同般说道：“这件事跟青云无关，不可能是怀言回来复仇，对不对？”

　　展卫皱起眉头，沉默不语。

　　果然不出聂如风所料，那女鬼并没有去找卓青云，而是到了昔人居。

　　聂如风坐在阁楼的栏杆上，双脚前后摇晃，带着红衣飘动。她冲屋檐上的女鬼喊了一句：“地狱无门你也敢闯！”

　　说着，飞身而动，掌心里一道朱砂画成的符咒，赫赫闪着红光。

　　女鬼却像是不要命般冲过来，凶狠之余失了章法，被聂如风找到空子，收进符中。

　　只听符纸里传出一句带着哭腔的声音：“求求你，放过我儿子。”

　　“我现在就让你们见面。”聂如风捏着符纸，得意地朝室内走去。

　　沈流纨听见门响，赶紧去开门，是展卫。

　　两人走到聂如风房里时，她正在摆弄符纸，嘴里念念有词：“魂飞魄散这种事情，说来也是造孽，但是你不去轮回投胎，在人世作恶，也就不要怪我无情了。”

　　“稍等。”展卫立刻上前阻止，问聂如风：“女郎可是擒住了那女鬼？”

　　聂如风朝桌上的符纸努努嘴。

　　“在下能否与她相见？”

　　聂如风有些好奇，随口问了句：“莫非是你与她有些瓜葛？”说着，便让女鬼现了形。

　　展卫没想到聂如风这么有效率，眼前蓦然出现了一个腐烂不堪的女鬼形象，还有半截血淋淋的肠子拉在肚子外面。

　　他身上起了一层冷汗，定了定心神才问道：“你可是怀言？”

　　那女鬼大吃一惊，本来面目就已经恐怖，再圆睁了眼睛，又更吓人三分。她点了点头。

　　展卫急忙说道：“青云他根本不知道你被卖了，以为你是自愿走的。你放过他去轮回，也省得自己魂飞魄散。”

　　聂如风心下便明白了几分，果然是被那个臭小子负了心的姑娘。

　　怀言扭过头，并不因为展卫几句话而有所松动。

　　“你是怎么死的？你的死与青云无关。”

　　“谁说无关！”怀言恶狠狠盯着展卫：“若不是他，我怎会被卖？若不是他，我怎会抵死不从？若不是他，我怎会被人活活打死？”

　　怀言被领出去没多久，便发现自己已有身孕。她又惊又喜，从住的媒婆家里逃出去一次，跑到卓府拍门哀求，可是只刚刚挨到门边，便被人抓了回来。

　　媒婆对她一顿毒打。她拼命护着肚子，哀求、哭泣。

　　媒婆为了避免夜长梦多，以低价将她卖给一个庄户人家。那人是个三十多岁的光棍，瘦瘦小小，家徒四壁，与母亲一起度日。

　　怀言倒是贞烈得很。她拿着一把剪刀对准自己的脖子：“你敢靠近我一步！”

　　那光棍根本不吃这一套，一步步逼近。

　　怀言抓紧剪刀，像发狂的野兽，没命地去扎他，扎伤了好几处，血流如注。

　　老婆婆闻声跑进来，勃然大怒，可是看着暴怒的怀言，无计可施，只能先带儿子包扎伤口。

　　怀言缩在房间一角，放声大哭。那家人粒米不给她，饿得她奄奄一息。

　　后来光棍终于忍耐不住，半夜摸进怀言的房间。她激烈反抗，可是饥饿之下，哪有力气，又被那男人两个耳光打得眼冒金星。

　　深黑的夜里，怀言发出凄厉的哀嚎。在男人的身下，像一个破败的木偶。

　　那以后，男人便经常摸进怀言的房里。眼见怀言肚子一天天大起来，算日子便知道这是个野种。

　　男人和他母亲一起，将怀言打了个臭死，各种污言秽语都骂出来，“不要脸，”“带着野种来我家吃白食。”

　　老婆婆专拣怀言的肚子下手。怀言暴怒，将老婆婆推了个仰叉，换来的是男人如暴风疾雨般的毒打。

　　若不是为了生出孩子，她早就一头碰死了。

　　那晚，男人喝多了酒，又钻进怀言的房间，百般凌虐，完全无视怀言腹中的孩子。突然，怀言只觉腹痛如绞，知道孩子保不住了，万念俱灰，与男人拼死相争，最后被活活打死，抛尸野外。

　　她怨毒地盯着展卫：“我们誓过生死！我死了，他就应该下来陪我！”

　　聂如风打了个冷战，她其实并不讨厌这个女鬼。见了那么多鬼鬼乖乖，其实只有人的心思最难测，亦只有人最贪心。若不是无可奈何，她并不愿意打得这怀言魂飞魄散。今天就当行善积德了，让他们见一面，或许事情能有转机。毕竟解铃还需系铃人。

　　“是吗？那我给你个机会，让你当面把这话说给你的郎君听，可好？”聂如风言笑晏晏。

　　怀言却一下愣住了，接着丑陋的脸上竟然满是惊恐：“不要，不要让他看到我。”说着，竟哭了，爬到聂如风脚下，慌乱地整理头发和衣裳：“不能让他看见我这个样子……”

　　沈流纨走到聂如风旁边，问了一句：“女郎能否让她看上去是在世时模样？”

　　聂如风点了点头，便携着怀言与展卫、沈流纨一道去了卓府。

　　卓青云看见身着淡紫衣裙的怀言，喜上眉梢，伸出手：“怀言，你来看我了？”

　　他竟不知道她早已死了。

　　怀言艰难地点了点头，初时脚步有些迟缓，到底走近卓青云身边。一瞬间好像回到了以前。

　　她轻轻拂去卓青云脸颊边的乱发，目光里露出温柔笑意。就这样相视而笑了一会儿，她在心里跟自己说，有这一会儿便够了。

　　随即，她猛然起身，对着聂如风声色俱厉：“你以为这样就能让我放下仇怨？根本不可能！你不该让我来这里的！”说着，只见黑气勃发，尽数钻入卓青云体内。

　　“啊……”卓青云发出惨叫，如被酷刑折磨。

　　聂如风闻言大怒，心里骂了一句，自寻死路！一时衣袖鼓动，符文显现。她手捏字诀，眼看一道符纸就要朝怀言激射而去。

　　她却一动不动，仿佛只求一死。

　　“不对！”聂如风灵光一闪，赶紧收回法印，说到：“这不是你的怨气。”

　　她怎会忽略了？怀言因为容颜丑陋不肯见卓青云，她若是真的怨气冲天，要卓青云陪葬，岂会在意这些？

　　那小鬼！

　　聂如风赶紧摸腰间，那道封了小鬼的符，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