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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死志 ...


  •   剜肉剔骨的痛,如同以往,持续了整整一夜,到四更天慕容麟去上早朝时,姚葭只剩了一口若有若无的气。

      身上是无处不在的疼。

      她想喊,想叫,想哭,想呻*吟,却连丁点儿的力气也没有。所以,喊叫,呻*吟都只能在心里默默地进行。眼泪,一直没停过,因为疼痛,因为委屈,豆大的泪珠酣畅淋漓地流了一宿,枕头已然湿得不成样子。

      除了那句可以直接拉出去砍头的“我恨你”,一整晚,她没再和慕容麟说过一句话。而除了“我更恨你”,慕容麟也没再和她说过话。两个人,在暴风骤雨电闪雷鸣间缠斗了一夜,然后,留下姚葭在榻上气若游丝,慕容麟顶着两个黑眼圈上朝去了。

      步出庆春宫宫门时,慕容麟抬眼望了下天。

      雨,还在下,不过已是极小,如针如丝,虽有如无。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清新的空气,瞬间流遍了五脏六腑,昏沉的头脑,也像注入了一股冰冰凉凉的山泉,整个人顿时精神了不少。

      大约下了早朝,天便会晴了吧。探身进辇时,慕容麟想。象征着至高皇权的龙辇,很快消失在蒙蒙细雨和微曙的天光中。

      慕容麟前脚走,芸香和另外两名宫人,后脚就进了姚葭的寝室。芸香捧着个朱漆托盘,托盘里装了几件洁净衣裳,另一名宫人捧着个圆形的黑漆描金奁,第三名宫人则是捧了个装着半盆清水的刻花银盆,盆沿上,还搭了条白色的细麻巾。

      三人合力,从里到外给姚葭换上了洁净的衣服,又给她擦了头脸,最后,一人从后面抱扶着姚葭,一人捧着妆奁,一人给姚葭理容。给姚葭理容的是芸香,平常就是芸香。芸香的手又巧又快,不大工夫,就把姚葭乱草窝似的头发,打理得油光水滑,有型有款。姚葭像个没有生命的布偶,目光呆滞,任人摆布,一声不吭。

      收拾告一段落后,三人一起退出室外。不久,芸香一个人端着一只托盘又进了来。托盘里,放着一碗白米粥和几碟清淡小菜。

      三人离去前,姚葭被她们摆成了半躺半靠的姿势,芸香把托盘放在姚葭身旁,然后从盘里端起粥碗,舀了一小勺粥,送到嘴边吹了吹,递到姚葭嘴边,温声劝道,“娘娘,用些粥吧。”

      姚葭像是没听见,单是两眼直勾勾地发着呆。

      芸香眨了下眼,把本已轻柔的声音又放柔了一些,“娘娘,多少用些吧。您闻闻,这米可香了,是前日才到的万昌贡米。”

      说着,她用勺子触了下姚葭的嘴唇,想让姚葭把嘴张开,“奴婢以前曾听一个御厨说过,这万昌的米呀,最是金贵,全天下就只有万昌这一个地方出产。而且,全万昌也只有两亩多的地方能产出贡米来。奴婢听说,这次来的贡米,除了陛下,就只有陆太妃和您得了些,其它宫的娘娘们,就是想吃,还吃不着呢。娘娘,您多少吃一点吧。”

      这回姚葭有了反应,她一点一点地将目光移到了芸香的脸上。静静地看了芸香一会儿后,微微一眨眼,“芸香,你知道我是谁吗?”

      芸香一怔,随即挤出一丝不大自然的微笑,“看娘娘说的,娘娘自然是娘娘啊。”

      姚葭紧盯着她,“我是问,我真正的身份。我真的叫‘姚葭’吗?真的是陛下出宫私访时,从外面捡回来的吗?”她有气无力地补充道,“你该知道陛下给我吃的是什么药,他不想让我想起过去的事。”姚葭知道慕容麟挺看重芸香,也知道芸香定期去乾元宫汇报之事。她只是失忆,并非失智。

      “这……”芸香被姚葭问得打了结巴,目光闪躲着不敢与姚葭对视,“奴婢不知。”对于姚葭的身世,自慕容麟将姚葭带回宫中之日起,就传得沸沸扬扬。

      大家都说姚葭就是先前殁了的杨庶人,但因慕容麟一口咬定姚葭是姚葭,殁了的是殁了的,二者毫无瓜葛。所以,大家也只是在私下里传说,并不敢斩钉截铁的断言,姚葭就是先前那位。

      至于“忘尘”的功效与主治,慕容麟也从未跟她说过。不过,她自己倒是从“忘尘”的名字上,多少猜到了几分。可是,猜到了又如何?猜到了,她也什么都不能跟姚葭说。姚葭是国主的妃子,国主拿她当心尖子疼;而自己,不过是名小小的宫婢。

      她没有别的奢望,只想平平安安地活到三年之后。在这波诡云谲的深宫,说错一句话,走错一步路,都有可能丢了性命,而她,不想死,也死不得。再有三年,她就可以出宫回家了。家里有娘,有弟弟,有妹妹在等着她,她不能有事。

      芸香张了张嘴,最后,却是一句话也没能说出来。

      姚葭理解地虚弱一笑,“不用说,你什么都不用说。我明白,你有你的难处,我不为难你。”

      “娘娘……”芸香又是感动,又是愧疚。

      姚葭轻轻唤了芸香一声,“芸香。”

      芸香用差不多的语音回了她一声,“哎。”

      姚葭对芸香笑了下,然后移开眼看向它处,“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你的名字,你的身份,可能都是假的。你不知道自己是谁,就算偶尔想起些可能和过去有关的事,也要被人逼着忘掉,你会怎么办?”

      芸香的心“砰”的一跳,“这……奴婢会认命。”

      “认命?”姚葭以着玩味的口吻,把这两个字又重复了一遍。然后又是一笑,“偏偏我不认命。”

      芸香希望姚葭最好能马上闭嘴,或者换个话题,这样的话题,不是她一个小小宫婢可以妄加评说的,退一步讲,就算只是听着,也已是大大的不应该了。

      无措地看着姚葭,芸香想要劝劝姚葭,可是一时又想不出合适的言辞来。正在此时,室外突然传来一声通禀,步云宫的卫淑仪,前来拜访。

      这一声通禀,禀得房中主仆二人面面相觑。

      卫淑仪?姚葭困惑看着芸香,从名号上听,这位卫淑仪该是慕容麟的妃子之一,可是,她的记忆中,并无哪位淑仪姓卫,她记着倒是有位姓韩的淑仪,长得端庄秀雅。

      芸香知道得比姚葭多一些,她低声告诉姚葭,这位卫淑仪是两个月前新入宫的七名秀女之一,姓卫名瑾,今年芳龄一十六岁,父亲是卫鲲卫太保。进御后,被慕容麟封为淑仪,现住在步云宫谦芳殿。”

      听芸香提步云宫,姚葭的脑中现出了一个女人的脸,那是一张极大极扁的脸,擦得雪白。雪白的脸上,有一双小小的眼睛,一个塌塌的鼻子和一张小小的嘴。小小的嘴搽得血红,永远刚吃过死孩子一般。

      “你说她住陈贵嫔的步云宫?”姚葭厌烦地一皱眉,把步云宫正位宫主的尊容皱出了脑海。

      “是。”

      “请她进来吧,让她先在偏殿稍坐,”姚葭说起话来有些气短,一夜痛比炼狱的煎熬,几尽耗尽了她全部的气力,“告诉她,我片刻就到。你把豆蔻叫进来,我要更衣。”说着,她摇摇晃晃地下了榻。

      “奴婢知道了。”芸香轻应一声,不过并未马上离去,而是先蹲在姚葭脚边,给她穿上鞋子,这才转身出去。

      很快,另一名叫作豆蔻的宫人走了进来。姚葭命豆蔻打开衣箱,按着她的指点取了几件衣服出来,然后又让豆蔻服侍自己穿戴上。

      无论妃位高低,姚葭向来鲜与慕容麟的其他嫔御有来往。其他人,也因她莫测的身份,对她敬而远之。不想今日,却是有人不请自来。

      虽然不清楚这位从无交集的卫淑仪所谓何来,不过本着来得都是客的原则,姚葭还是强忍身上未消的余痛,稍作修饰后,带着豆蔻前去会客。

      临出寝室前,她对着铜镜转了转脖子,快速审视了下自己,然后,她把脸转向了豆蔻,“我这样还行吗?”

      彻夜未眠,加上彻夜的挣扎,让她对自己的模样实在没信心。她对自己的美与丑并不太在意,她只怕自己衣饰不周失了礼。

      豆蔻是个不次于芸香的精明丫头。听姚葭发问,马上露出甜甜的笑容,给姚葭吃宽心丸,“不是奴婢夸奖娘娘,要说这宫里,娘娘是第二的美人,怕是没人敢称自己是第一。娘娘生得好,怎么打扮,都好看。”

      姚葭被豆蔻说得有点不好意思,有气无力地一拍豆蔻的胳膊,“就你嘴甜。”

      豆蔻一撅嘴,作出委屈模样,“奴婢说的可都是真心话。”

      姚葭向豆蔻伸出手,让她扶自己起来,“行了,知道你真心,扶我起来吧。”

      “是。”豆蔻连忙扶住姚葭的手,把她搀了起来。

      双腿打颤地扶着豆蔻站起来,姚葭没有马上迈步,而是先稳了稳突突乱跳的心。犹不放心地抚了抚鬓角,她这才深吸了一口气,看向前方,“走吧,我们出去。”

      在庆春宫的偏殿里,姚葭见到了卫淑仪。原来,这卫淑仪就芳辰宴上,劝她少饮些酒的美丽少女。

      一番寒暄见礼后,二人落座。

      卫淑仪说话快人快语,毫不拐弯抹角。落座后,她告诉姚葭,她来没有别的事,是专程给姚葭送失物来的。失物?姚葭暗暗纳闷,想不起自己失了何物?

      卫淑仪把一只手伸进另一边的大袖中,姚葭不错眼珠地看着,想要看看,她到底能掏出什么来?

      很快,卫淑仪从袖中掏出条湖绿色的汗巾,轻轻分开汗巾的四角,一支通体莹白的玉簪露了出来。簪首,是一朵幽然绽放的并蒂白莲。

      姚葭愣了一下,随即浅淡一笑。她想起来了,昨夜在容华殿,她把这枚簪子拔了下来,后来因为想起了一些事导致她情绪激动,被慕容麟击昏,簪子可能就是那时失落的。

      若非卫淑仪给她送来,她还不定什么时候能想起来呢。想起昨晚,她有些难过——她记得昨晚自己好像想起了一些事情,却又因为被慕容麟强迫服下忘尘,而忘得一干二净。

      卫淑仪并不知道姚葭的痛苦,轻轻地把簪子捻起来,她笑呵呵地把簪子递给姚葭,“完璧归赵。”

      姚葭接过簪子,“多谢淑仪娘娘,敢问娘娘是在何处拾得此簪?”

      卫淑仪将汗巾塞回袖中,“就是昨日姐姐坐过之处。”

      自此,二人以簪子为起点,聊了很长一段时间。不是姚葭爱聊,而是卫淑仪根本不住嘴,东一句,西一句,说吃,说穿,说天,说地,叽叽复喳喳,说了个没完没了。

      越聊卫淑仪对姚葭越有好感,对姚葭的印象越有改观。昨晚,她觉得姚葭很冷,今天一开始,她也觉得姚葭冷,不过和姚葭聊了一会儿,她发现,姚葭不是冷,只是性子淡然。

      由着姚葭,卫淑仪想起了自己宫中的那截树桩子。她给陈贵嫔起了个绰号叫“树桩子”,谁也不知道,她只是自己偷偷在心里叫。卫瑾很看不上陈贵嫔,人长得又胖又丑,偏偏还没自知之明,成天盛饰艳妆,打扮得像截披红挂绿的树桩子,自我感觉良好地到处显摆。

      最让她反感的是陈贵嫔的为人。陈贵嫔极会说话,见谁都和蔼可亲,好话管够。可是时间长了,卫淑仪品出来了,这人不实在,说的那些话全是虚情假意之辞,没一句实在话。

      卫瑾有点男孩子的脾性,活泼好动,爱说爱笑,最看不惯的便是陈贵嫔这种造作之人。今天,跟姚葭这么一聊,她觉着自己找到了知音。在这深宫大院里找个知音不容易,所以格外健谈。

      这边,卫瑾是越聊越高兴,越聊越想聊,那边,姚葭却是越聊越痛苦,从昨晚到现在,她粒米未进,加之一夜折腾,到现在,因为过于饥饿,她早已没了饿的感觉,然而头晕沉沉的,眼前不时发黑,心也在腔子里跳得快要蹦出来,头上的冷汗一层层地往外冒。

      又叨扰了一阵子,卫淑仪把能聊的都聊得差不多了,这才欢天喜地告辞而去。

      姚葭在芸香的搀扶下,把卫淑仪送到寝殿门外。目送着卫淑仪乘坐的小辇渐渐远去,直至消失在前方的宫门处,姚葭在高大的殿阶上,又站了一会儿。

      太阳出来了,躲在薄厚不均的云后,心平气和地照耀着大地,风一阵阵吹来,凉凉的带着潮湿的雨气,吹出了她一脸一身的鸡皮疙瘩。她宽大的衣袖被风吹得鼓鼓的向后扯去,曳地的裙角,长长的披帛在风中翻卷飘飞,使得她看上去像误落凡间的仙女,随时都要御风而去。

      该结束了,姚葭望着天际的晴空,淡然地想。

      又过了一会儿,她在豆蔻的催促声中收回目光,转身往殿里走,豆蔻见了赶紧去扶她的胳膊。姚葭转脸对豆蔻笑了一下。一只乌鸦,在她转身的时候,披着淡淡的阳光,掠过寝殿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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