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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心境 ...


  •   陆太妃心情愉悦地站在廊下,逗弄着一只鹦哥儿。

      鹦哥儿的个头儿很大,除了头顶一簇又威风又俏皮的鹅黄色顶羽,全身上下一片雪白,一根杂毛也没有。鹦哥儿站在朱漆提架上,一只爪子上栓了条细细的金链,提架顶端钩在殿廊之下。

      殿廊外,碧草如茵,花香馥馥。

      陆太妃微撮着口,对着鹦哥儿,吹了两声不怎么好听的口哨,眉眼含笑地诱哄着鹦哥儿,“小雪,好孩子,听话,再说一遍,再说一遍给好吃的。”

      大大的小雪一歪头,眨了下眼晴,紧接着,怪声怪气地,从嗓子眼里发出了声音,“太妃真美,太妃真美,太妃真美。”一口气连说了三遍。

      “小雪真乖,”陆太妃笑得眉眼弯弯,“给,好好吃吧。”边笑,她边把装在细竹管里的鸟食,倒在了提架边上的淡青色小瓷杯里。

      鹦哥儿也许是吃饱了,也许对陆太妃的赏赐并不稀罕,并不去吃,无意识地拍完马屁,又恢复了先前的端庄姿态,有如标本一般,一动不动地蹲在架子上,若不是眼珠间或一轮,压根儿看不出是个活物。

      一连听了许多声赞美,陆太妃心满意足地慢慢踱回了房中。

      房里薰着香,是她最喜欢的玄凤香。舒舒服服地躺在青玉榻上,她在满室的暗香浮动中,惬意地阖上双眼。脚下,一名青衣宫女,轻手轻脚地,给她捶着腿。

      氤氲的香气,舒适的按摩,愉快的心境,让陆太妃有些昏昏欲睡。在晕陶陶的思绪里,她对后宫两个月来的情形,作了个大致盘点。

      两个月前,慕容麟在应选的名门闺秀中,挑选了七名女子入宫,这七名女子入宫后不久来拜见过她,十五至十九岁不等,一个个跟花骨朵似儿,婷婷玉立,嫣嫣润润,瞅着,就那么惹人怜爱。

      闭眼回想着几名人比花娇的小妃子,陆太妃的眼前,出见了一大群胖娃娃,胖娃娃们肥白可爱,淌着口水,对她咯咯憨笑。于是,她不由得也笑了。不过——

      陆太妃蓦地睁开眼。她想起一名新晋宫妃的样貌,那人的长相,和庆春宫的贱人,能有七八分像,大概,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会让她的外甥,对那宫妃青眼相向。

      心腹探听回来的消息称,近两个月来,慕容麟对华光宫的赵充华,似乎情有独衷,几乎每日下朝后,都要去华光宫,呆上几个时辰。

      想到这儿,陆太妃原本愉悦的心情,毫无过渡地沉郁了下来。心头,像盘了团电闪雷呜的乌云,压得她,有些气息不畅。冤孽呀!她闷闷地想,麟儿还是放不下庆春宫那贱人。

      “行了,下去吧。”她有些心烦意乱地动了动腿。

      “是。”给她捶腿的小宫人,细声细气地应了一声,静悄悄地退了出去。

      下了早朝,慕容麟没有去华光宫,而是直接回了乾元宫。他在宫人的侍候下,脱了朝服,换上常服,一沉身,坐在了锦垫之上。

      陈弘和一名眉清目秀的小内侍站在一旁。小内侍手里,捧着个不大的乌漆托盘,托盘里放着只雕花白玉盏。玉盏里,盛着大半盏殷红的冰镇蜜调酸梅汁。

      见慕容麟稳稳当当地坐好了,陈弘将白玉盏拿了起来,小心地奉给慕容麟。慕容麟接过白玉盏凑近唇边,轻啜了一口。

      冰镇过的酸梅汁,里面又放了玫瑰花蜜,冰冰凉凉,酸中带甜,喝一口,齿颊留芳,一路舒服到心坎里。

      “让她进来吧。”一拧身,他把白玉盏放在了身旁的如意几上。

      “遵旨。”陈弘答应一声,带着小内侍退了下去。不大工夫,芸香走了进来。

      芸香今年十七岁,年纪不大,不过却是足够伶俐,足够忠诚。慕容麟把芸香派去庆春宫,让芸香贴身服侍姚葭,随时向他汇报姚葭的动态。

      芸香跪在慕容麟的面前,一五一十地向慕容麟作着汇报,慕容麟一边听,一边不时拿起如意几上的白玉盏,抿上两口。

      “你们娘娘这几日饮食如何?”慕容麟问芸香。

      芸香如实回答,“娘娘这几日饮食清减了许多,人瞧着,也瘦了些。”

      慕容麟刚呷了一口酸梅汁,闻言一皱眉。低下头,看着盏中殷如鲜血的酸梅汁,“那个毛病犯了吗?”他状似漫不经心地问。

      芸香知道,慕容麟是问姚葭有没有作噩梦,“据奴婢观察是没有。”

      “瞧仔细了?”慕容麟的语气听起来极平和,然而,无形中,却又带了股让人不寒而栗的冷凛气息。

      芸香心头一紧,赶紧表白,“夜里,一直是奴婢和锦屏两个轮流值夜。锦屏值上半夜,奴婢值下半夜,就守在娘娘帐外,娘娘睡得极安稳,连个呼噜都没打过。”

      慕容麟点了点头,“其他方面呢,可有异常?”

      芸香趴在地上,盯着地毯上华丽繁复的图案,认真地想了想,“没有,娘娘就是不怎么说话,整日介绣花,不过娘娘平日也是如此的。”

      慕容麟微一颔首,“知道了,你回去吧。给朕仔细盯着,有什么情况,速速来报。”

      “是。”芸香应了一声,恭恭敬敬地给慕容麟磕了个头,起身离去。

      慕容麟坐在榻上,默然半晌。

      两个月零四天,他已经两个月零四天,没去庆春宫了。不知道姚葭现下如何?虽然,每天都有人跟他禀报她的情况,可是,耳闻终是不如亲见。

      尘世间最遥远的距离,不是我不知道你在哪里,而是即使知道你身在何处,却不能去见你。

      没人拦他不让他去,是他自己在跟自己较劲。不见,是满心的思念;见了,是满心的负罪感。每天,每时,每刻,他在深深的思念,与等量的负罪感中,饱受煎熬。

      许久之后,慕容麟一抬手,把手中的玉盏放回了原处。长叹了一声,他一扶双膝,站了起来,向外走去。

      “摆驾华光宫。”他边向外走,边对侍候在旁的陈弘道。

      陈弘微一俯首低应一声,随即直起腰身,脸冲着门外扬声道,“摆驾华光宫——”

      一声声的“摆驾华光宫”,在他这一嗓子过后,次第地从门外传开,越传越远,越传声越小。

      姚葭坐在西窗下,一手拿着绣绷,一手拈着绣花针,飞针走线。

      昨天夜里,刚下过一场雨,残红满地。此时,纱窗半支,微风夹杂着花香、草香、泥土香,阵阵穿窗而入。吹在脸上、身上,微有些凉,不过,她却浑不在意。

      两个月零四天了,她一边心不在焉地绣着手中的活计,一边想,她已经两个月零四天,没见着慕容麟了。

      不知他此时在作什么?姚葭心里难过了一下,现在应该下了早朝,不知是直接回了乾元宫,还是去了御书房,亦或是去了别的妃子的宫殿。听芸香说,上次选秀,有七名秀女入宫。没准,慕容麟正和她们中的的一位在一起呢。

      姚葭一边在绣面上抻抻扯扯,一边想着慕容麟,想着自己莫测的身世。慕容麟说她叫“姚葭”。姚葭?大概不是自己的真名吧。不管是不是真的,她很喜欢这个名字。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多美的意境。

      一阵风吹来,姚葭不经意抬眼向窗外望去。就见一名宫人,怀抱着一只黑色的鸟,朝窗子斜对个儿的梧桐树走去。宫人边走边四下张望,是个小心翼翼,怕人瞧见的模样。下意识地,姚葭向后一仰身,闪到了窗子后面。

      宫人来到梧桐树下,又谨慎地向四下望了望。确定四下无人后,她双手托着小鸟,向空中一扬。小鸟顿时像一只黑色的利箭,直刺云霄,眨眼飞了个无影无踪。

      宫人向天空抛鸟的一刹那,姚葭的脑中,“咻”地一下,闪过一个模糊的画面。画面中,一个模糊的身影,作着同样的动作。看身量,那身影是个高大成年男子。

      她停下手中的活计,皱着眉,认认真真地想了一回。末了,却是什么也没想起来。摇头暗叹一声,姚葭瞅准了绣面上的一点,将绣花针按了下去。

      她在给自己绣一件半臂:鸭蛋青的绢料上,星罗棋布地绣着无数朵粉色的樱桃花,青粉相映,好看极了。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风势渐强。风声夹着树叶的沙沙声,透过半开的纱窗,扑面而来。姚葭停下手中的活计,抬眼向外望去。

      庭中,柔弱的蔷薇,丁香,月季被大风吹得东倒西歪,梧桐树的树枝也被吹得摇摇摆摆。

      她望着窗外颇为凄凉的景色,平静地想,大概是要下雨了。

      夜半时分,慕容麟在声声惊雷中醒来,怀里,是吓得缩成一团的赵充华。黑暗中,慕容麟半睁着眼,不带感情地抚了抚赵充华的后背,以示安慰。

      窗外雨横风狂,室内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一道刺目惊心的闪电过后,紧接着是一声撼天动地的雷声。稍晚于雷声的,是赵充华的尖叫声。

      赵充华在雷声中,吓得猛地往慕容麟怀里一缩,慕容麟一皱眉,下意识地,又把她怀里揽了揽。

      下巴抵着赵充华的头顶,慕容麟强迫自己不要去想姚葭,可是,大脑似乎是有意和他作对。他越不想想,“姚葭”二字,以及这两个字所代表的那个人,就越在他脑子里飘。

      又一个炸雷响起,慕容麟一掀锦被,猛地从榻上坐起。

      “来人,掌灯。”

      宫人进来掌了灯。

      慕容麟急急地穿好衣服,不顾花容失色的赵充华,匆匆而去。

      姚葭缩在被子里,两手各捂着一只耳朵,胆战心惊地等着下一声雷。她很怕打雷。白天打雷还好,宫人能陪着她;夜间,虽然也有宫人值夜,但终究是隔着一道锦帐,隔着一段距离。

      她倒是可以让宫人拉开帐帘,点上灯烛,让她们彻夜不眠地陪着自己,不过她不想,她不想让人看到她的脆弱。所以她宁愿隔着一道帘幕,缩在被窝里发抖。

      又一个惊雷劈响时,姚葭在战栗中,想起了慕容麟的胸膛。慕容麟的胸膛很暖很宽,很安全。在慕容麟的怀抱里,她什么也不怕,尽管,她有些怕慕容麟本人。

      今夜,不知他宿在何处?姚葭在惊雷中闭上双眼,眼泪,很快从眼中流了出来。

      夜愈发地黑了,风雨愈发地大了,雷电也愈发地频急。电闪雷鸣中,一个高大的身影伫立在庆春宫外,身后一名身量与其相仿之人,举着把油纸伞,努力地想要为此人挡去风雨。

      然而风雨实在太大,不一会儿,伞下之人和举伞之人,统一湿成了水人。二人身后不远处,是一大队水淋淋的戎装卫士。

      慕容麟站在狂风暴雨中,沉默地望着前方的庆春宫宫门。

      我在这里,你不要怕。

      慕容麟在庆春宫外站了大半夜,早朝之前,他回了乾元宫,洗漱更衣,准备上朝。临上朝前,他匆匆地吃了两块糕饼,又喝了碗浓浓的姜汤。一碗姜汤,喝出了慕容麟一头一身的汗。四肢百骸中的寒气,也随着这身汗,排出了体外。

      他让陈弘不必随他上朝,等他上朝后,赶紧去休息。陈弘四十多岁了,看上去虽然身强体壮,但毕竟已不是少年人。

      陈弘表示自己并无问题,完全可以陪着他一起上朝。慕容麟一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言,然后,他唤来另一名内侍,让那人代行陈弘的职责,随后,动身上朝。

      慕容麟上朝后,陈弘依言回了自己的房间。盖着被子躺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在睡去之前,他闭着眼睛,回想着慕容麟昨夜的行径。

      想来想去,他在心里打了个“唉”声,孽缘啊!由着慕容麟,他想到了自己,去势之人不能像正常男子娶妻生子,传宗接代,可谓不幸。但是,去势之人亦不必像正常男子,为情爱饱受煎熬。

      思绪一转,陈弘又想起了慕容麟和姚葭二人的种种过往,不觉又打了个“唉”声,迷迷糊糊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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