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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二七 (一) ...


  •   那一日苏卿故意跟香香公主大闹一场,便被拖出去责打。众宫人都晓得容妃如今是乾隆第一等宠幸之人,哪敢有违她吩咐,那掌刑的更分外卖力。四十鞭子没打完,苏卿早已疼昏了过去。众人也懒得怜惜她,好歹弄醒后催着换了衣服,把她随身之物撂给她,就叫她赶紧离去,免得再生麻烦。苏卿心里也知道事不宜迟,咬着牙走了出来,便想去找红花会联络之处。但这时正是半夜,四下里黑洞洞的毫无人声,又是冬尽春生时节,那夜风刮得料峭刺骨。她本来就是一身的伤,这时候被风拍到,更疼得像抽筋一般,却也不敢停步,拼命往前跋涉而去。

      幸而她之前在倚红阁时是捱打惯了的,一路硬挺着,及至走到城里,天边已灰蒙蒙地开始亮起来,便小心翼翼地去找陈家洛说的那地址。好容易才看见一家当铺上头挂着“王记”字样,也不管还上着门板,过去用力砸了两下,忽觉得眼前金星乱冒,身子也轻了许多,跟着便倒在地上,人事不知。

      再睁眼时见自己俯卧在床上,刚一动周身又是一阵疼痛,忍不住哼了一声。随即有个人影走了过来,按住她道:“你好好躺着。”

      苏卿听那声音有些耳熟,勉力抬头,一看之下就惊喜地叫了出来:“徐七爷!你……你怎么在这里?”

      徐天宏向来跟她并不对盘,见她如此倒愣了一下:“你找我有事?还是找——”

      “我就找你!”苏卿也懒得客套,急急道,“陈公子现在有性命之忧,七爷,你快点派人去圆明园打探消息,设法接应!”

      “你说什么?”徐天宏猛地抓住她肩膀,听苏卿痛得叫了一声,嘴唇发白,忙松开手来,坐到她身边问道,“总舵主……是乾隆要杀他?你怎么知道的?”

      “七爷,”苏卿知道他有所怀疑,喘了口气道,“你从蔚州赶到这里,只比陈公子晚了一天,足见你心里早有不安。我现在这样又跑不了,有的是工夫叫你细细盘问,你倒是先叫人去探个确切消息才是正经。”

      徐天宏咂了下嘴,却没再开口。虽然对苏卿素无好感,这时也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有些道理。且听她话中意思,对红花会堂口设置倒是颇为了解,当是会中人告知。自己本来也是要遣人去做这事的,又瞥了她一眼方匆匆出门安排,料得一日之内就能有回信,心下稍定。回转屋里还想再询问几句,却见苏卿已沉沉睡去。

      待苏卿再次醒来的时候,只见半屋夕照,竟是到了黄昏时分。小心地动了动,觉得身上轻松了些,扭头斜觑时见盖着床被子,底下只穿了中衣,也不是自己原来那身,想来是徐天宏找人给自己治了伤,便长长出了一口气,躺回枕上去。忽听房门声响,见果然是徐天宏进来,向自己望了一眼道:“你觉得怎么样?”

      苏卿轻笑了一声:“看你这样,陈公子那边还没有信儿,不然早该叫醒我问个清楚了。”

      “你伤成这样还赶来送信,我就是不讲道理也得讲点人情,难道跟一个弱女子强行逼供么?”徐天宏也是一哂,倒了杯水递给她,“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什么时候见过总舵主了?”

      “我这些日子一直住在圆明园中的宝月楼,他昨儿进园见皇上,我也就看见了。”苏卿顿了顿,语气变得分外郑重,“七爷,我不瞒你,你也心里有个谱:陈公子这消息不来便罢,一旦来时,必是——死讯。”

      “你……”徐天宏呆立了半晌,这一回连“你怎么知道”都说不出来,只是定定地望着苏卿。苏卿便微微摇头,柔声道:“你不要着急。我出来之前,陈公子曾对我说,这一次是‘置之死地而后生’,若不做得决绝些,断难瞒得过皇上。”

      “他、他是打算诈死出宫?”徐天宏毕竟心思灵敏,微一思索,已晓得事情大略,恨得咬牙道,“事先也不跟我交代一声,自己这样弄险,拿性命当儿戏!”

      苏卿见他关心情切,便轻轻叹了口气:“他这是临时起意。好在宫里还有容妃牵制着,皇上一时之间应当察觉不出。”

      “容妃?”

      “就是回疆霍卓部族的公主,她和陈公子是……挚交。要是没有她,我也没法出来传这个消息。”

      徐天宏点了点头,忽然就在床前拜倒了下去。苏卿吓了一跳,要起身扶他时又带得伤处一阵疼痛,咬牙吸着冷气道:“徐七爷,你、你这是做什么?奴家当不起!”

      “娘子待红花会恩深义重,我却屡次出言轻蔑,冒犯娘子……”徐天宏和她目光一对,又垂下眼去,“我不为总舵主之事,是为我自己向娘子赔罪。”说罢也不等苏卿答话就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地扶着她躺好,转身出门。苏卿见他脸上微红,神情也像有些不自在,晓得他是面子上挂不住,不由暗暗发笑。谁知他刚出了房去,外面就响起人声来,仿佛在和什么人交谈,跟着房门“咣”的一声打开,一个人影匆匆冲到床边。苏卿诧异地抬起眼帘,一看之下却也心头微颤,说不出话来。

      又过了半晌,卫春华才轻声叫道:“九娘……”

      这一声饱含了无尽的思念和怜惜,酸楚与悔恨。苏卿于是静静地望着他,像在等待着什么,但卫春华并没有再开口,只是坐到床边,随手为她掖了掖被角,而后把手放在她颊畔鬓边。苏卿觉得他掌心十分温暖,忍不住眼皮渐渐沉重起来,随即重新陷入了昏睡。

      再过了一日,京师以南的霸州驿站中来了一队官军,看服色正是京师步军营。那驿丞不敢怠慢,赶着上去招呼。才说了没两句话,却见那为首的军官转头叫道:“都卖什么呆呢?抬进来!”跟着后面士兵竟抬进一口黑漆棺材来,看样子还是收殓了的。驿丞吓了一跳,想拦又不敢拦,眼睁睁看着他们把棺材搬到后院去了。

      “这、这……总爷……”

      那军官抬眼望了望天上阴云,突然问道:“那里头——是柴房不是?看这天,夜里怕是要下雪,开门叫他们抬里头去。”

      那驿丞一愣,又想这样总比棺木摆在后院当地要强,忙不迭地答应着,自去开了柴房门。一边导引着一边絮絮道:“军爷慢点……哎……当心!那边是位跑关外的客商带的山货,放这边吧……各位军爷押着这……是要去哪里?”

      “嗐!说起来真是晦气!大正月里,竟接了这么个差使!”那军士们好容易把棺材放稳当了,便揉着肩陆陆续续出了门,口中胡乱抱怨,“要不是上头严令,说是皇上亲自下旨叫办,谁给他千里迢迢地跑去浙江!”

      “行了,少废话!”那军官嚷了一声,又叫驿丞安排饭食。正说话间见一个容长脸白净汉子从东边厢房出来,开口便笑道:“我说这么热闹,敢情来了这么多军爷!各位是要到哪儿去啊?”

      “你是什么人?”那军官向这人上下打量一番,见他衣服外面还套着件老羊皮袄,底下打着绑腿,活像关外人打扮,想必是来往关东一带的商人,也懒得跟他再搭话。谁知那汉子对他的冷淡毫不介意,招呼着道:“总爷,各位军爷,大正月的出门辛苦!今天够冷的,不如大家伙儿聚在一起唱两盅,祛一祛寒气!我做东!”说罢也不等那军官回答,上前就挽了他手,一边叫驿丞收拾酒饭,一边谈天说地不休。众军士听说聚饮,早热闹起来,连那军官也觉得抹不开面子,只得跟着一同围坐,酒过三巡,也就热络得放下了戒心。

      这时方知那汉子姓张,长年在关外和直隶一带来往行商,手下还有四五个伙计,那柴房里几十篓山货就是他的。大约是跑关东的缘故,那张客商酒量甚好,喝到兴起时,便跟阖桌军士一一对饮,一圈下来喝倒了多一半,他自己竟纹风不动,跟着又寻那军官。那军官看他带了三分醉意,不依不饶地揪着自己拼酒,心想决拼不过他,要推托又推不开,跟他连干了三五杯,自己也懵懂起来,忙摇手道:“张……老兄真是……海量……兄弟……不成了……饶我回房……睡觉……明儿还……还要赶路……”那姓张的还不答应,倒是他几个伙计看着不像,死活劝了他回去。众军士也都东倒西歪地回屋,倒头便睡。

      及至夜静更深,驿站内已毫无人声,忽地厢房门扇一开,那姓张的客商闪身出来,竟没发出一点响动。跟着往前走了几步,短促地打了个唿哨,驿站的墙外便倏忽翻进个人影来。那姓张的客商迎上前去,压低了声音叫道:“七哥!”

      徐天宏也不说话,望着扮作客商的卫春华点了点头,便随他进了后院,那扮伙计的几个属下也一同跟进来,先开了柴房门,留下一人望风,其余的都钻了进去。这一番行事早是安排好的套路,众人先点了灯,取出藏在竹篓中的工具,合力撬开棺木,声响却压得低而又低。而且前院众官军都被灌得烂醉,便有一点半点异动,也难以惊醒。见众人抬下棺盖,徐天宏就急急探身下去,轻声叫道:“总舵主!”

      听棺内并无应声,徐天宏只觉得心中怦怦乱跳,仔细看时见陈家洛双目紧闭,脸色青白,嘴唇却作绀紫,吃了一惊,忙跟卫春华一同将他搭了出来。再伸手试他鼻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只在手指触到颈侧时才有一丝温暖的跳动。徐天宏素来智计百出,这时却满心焦躁,毫无头绪,硬逼着自己静下心来思忖片刻,才想到要叫他通风方能呼吸,当下抱起他身子向外走去。一瞥间又看到他右手上满是鲜血,四根指甲都掀了起来,忍不住回头一望,果然见灯下映着那棺木内侧有一处血迹淋漓,四寸厚的孔雀杉板被生生剜去一块,外面则只裂了一条缝隙。心想要不是有这缝隙透气,只怕他也撑不到现在,忙出去将他放在廊下,一边按摩他胸口,一边轻轻呼唤。卫春华便叫众人又开了货篓,将事先藏着的石块等重物码进棺内,跟着盖棺钉实,又把屋内痕迹小心清理了,才急匆匆地出来。

      徐天宏一直蹲在陈家洛身边,一眼不眨地盯着他,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见他眉间轻微地一动,跟着胸口起伏便明显起来。这时才放了大半的心,俯下身轻轻拍了拍他脸颊,问道:“兄弟,你怎么样了?”

      陈家洛并没睁眼,却像听到他问话一般眉头轻蹙,双唇也微微翕动。徐天宏忙凑过去,几乎贴在他嘴边,才听到他极为微细的声音:“七哥……冷……”

      徐天宏心里猛地抽了一下,疼得几乎要掉下眼泪,伸臂将他身子紧紧揽入怀中,在他耳边连声道:“没事了,没事了……好兄弟,七哥这就带你回去……”忽觉得脸颊上冰冰凉凉的,这才发现空中已经开始落下细雪来。

  • 作者有话要说:
    说到棺材,通常都是极好的材质。如《红楼梦》中所写:“大家看时,只见帮底皆厚八寸,纹若槟榔,味若檀麝,以手扣之,玎如金玉。”穷人家买不起,只好以薄板材将就。但是考虑到坚固程度要容纳下一个人,还得抬出去埋了而不散,原则上应该不会低于指甲的硬度……
    所以我是想说,凌霜华她爹是有多恨她,才会弄了一副连小学课桌都不如的棺材来葬她?
    (你们小时候在课桌上刻过字没?用指甲果断是不行的,要用削笔刀……
    (然后我一看凌小姐刻的遗言还叫了两遍丁郎就替她手疼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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