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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二六 (一) ...


  •   乾隆二十三年冬,回疆霍卓部族首领木卓伦正式上表请降,并表达了送次女凯赛尔进京以示归顺诚意的意愿。乾隆欣然同意,并指定圆明园中的宝月楼给这位传奇的回疆公主居住。与此同时,以陈家洛说降霍卓部族、协同攻取库车、阿克苏等地有功,召其回京复旨,酌情加封。

      陈家洛情知与乾隆决裂之日终将到来,心里虽然恨不得拖一日算一日,却在接旨后即刻整顿行装,连霍青桐都只匆匆告别,便踏上了回程,算起来也只比木卓伦父女晚了十余天而已。进嘉裕关后一路行来,虽然还是朔雪冰天的景象,但渐渐能看到市井人烟,城镇中车马行人川流不息,招呼寒暄声、吆喝叫卖声甚至斥骂争吵声不绝于耳。因将近年关,家家商铺都忙得热气沸腾,又是招揽生意,又是收账盘账,有性急的连大红灯笼也高高挑了出来,便登时有了新年的味道。陈家洛这一年多日日看到的除了崇山峻岭、大漠风沙就是战场上的兵戈烽烟,乍一回归这世俗人境,竟觉得分外恍惚,宛如隔世为人。

      他想着红花会各处分舵、香堂首脑逢年时会到苏州总舵集会,这时便不去探访,自顾继续赶路,到转年正月月底,已进入直隶宣化府境内。他虽带着个官职头衔,但既无上司,也无下属,一路上都没人询问。当初赴回疆时还有陆菲青和心砚同行,归来只剩了单人独骑,便不忙着进京,先在宣化府东的桃花堡落脚下来。红花会直隶香堂设在蔚州,桃花堡内只有一家客栈是会中所属,专供联络传递消息之用。陈家洛径自过去,跟那老板对了切口,便请他找徐天宏过来。那老板一愣,不知他什么身份来头,竟要求本地正堂主前来会见,正斟酌着如何请教姓名,见他微微一笑,道:“我姓陈,名家洛。”

      “陈……是陈总舵主?”那老板吃了一惊,早听说这位年轻总舵主是前龙头老大于万亭指定的继任人选,但从前年上任不到一年工夫,便不知为何由二当家无尘道人和三当家赵半山接替,想不到竟出现在这里。情知会中高层人事不与自己相关,当下不敢多问,忙遣人去蔚州知会徐天宏。

      蔚州至此地不过百余里路程,徐天宏来得极快,见了面也是先叫:“总舵主,你回来了!”

      “七哥,”陈家洛笑着上前,跟他双手重重一握,却道,“你怎么还是这样称呼?我这姓名也不难叫啊?”

      “习惯了,哪里改得过来?别说是我,就是道长跟三哥两位,现在是正牌总当家的,提起你来还不是‘秋山’跟‘总舵主’混着乱叫!”徐天宏挥了挥手,随即问道,“找我过来是有急事?”

      陈家洛会心地点了点头:“回疆之事大抵已定,乾隆召我回京复旨,所以我不能多耽搁,也不好绕道去蔚州,只能劳烦七哥走这一趟。”

      “你还回京?不怕他对你……”徐天宏惊讶地冲他一望,“要照我说,给他来个不告而别,咱们也该干咱们的事去了。”

      “七哥,我先问你,你们准备得怎么样了?”

      “江陵那笔买卖——”徐天宏说着不禁露齿而笑,“道长已经得手。此外四川哥老会、江南漕帮、直隶红阳教、山东天理教、河南丐帮都答应和我们结盟,赵三哥在福建也和台湾天地会取得联络,只不过……他那边似乎在这盟主之位的交涉上有些啰嗦。”

      “这倒是意料之中的事。咱们于老当家原本是天地会属下,现在红花会自立门户,他们当然觉得自己那边才是正统,不肯听咱们的号令。”

      “你还是心思单纯,这哪里是分辨谁是正统,”徐天宏叠起两个手指,在桌上敲了敲,“既然起义,想的是夺取大位,现在谁当了盟主,到时候谁做皇帝!就是天理教红阳教他们,哪有不存这个心的?只不过势力敌不过我们,不敢当面来争就是了。”

      陈家洛冷笑了一声:“旁人也就罢了,天地会是台湾陈永华先生手创,一直打的是反清复明的旗号,传到他们手里,倒来为自己搏荣华富贵么!既然如此,这盟主之位咱们红花会志在必得!七哥你先知会三哥,请他力争,我进京办完事就去福建,亲自会会这位林总舵主!”

      “说了这半天,你还是要进京?”徐天宏皱起眉来,“这阵子朝廷对江湖帮派扫荡得紧,可见乾隆早起了疑心,你怎么倒送上门去!”

      “就是因为他疑心,我才要到他跟前去打个花狐哨,能多拖得一天,我们的准备就多周全一分。”陈家洛突然露出一个孩子气的笑容,“我可是西疆平叛的有功之臣,总不至于到京就上菜市口罢?”

      “呸呸呸!大正月里,你也没个忌讳!”徐天宏恨恨地啐了三口,心里也知道他想做的事没人拦得住,叹了口气,伸手过去紧紧拉住他手,半晌方道,“兄弟,你自己保重!”

      “七哥,等我五天。”陈家洛晓得他担心,却不直接回答,“五天后我不回来,也不必打听消息,你们大家尽快举事,不要让乾隆占了先手。”说罢站起身来凝视着徐天宏,见他终于像不情愿似的微微点头,便郑重一揖,转身出门。

      这一番交代完毕,陈家洛倒觉得心头松了些,继续东行,进了顺天府境内,京城已遥遥在望。谁知刚到宛平城内驿站,那驿丞便上来打听名姓,跟着喜道:“算着陈大人这几天也该到了,京里的和大人一直在这儿候着您呢!”

      陈家洛暗暗一惊,见和珅早满面春风地出来厮见,便与之寒暄几句,心里晓得乾隆对自己盯得极紧,进京之后断然无法再和红花会取得联络。正思忖对策,听和珅笑道:“圆明园这一修讫,皇上十分欣悦,这些日子都住在园子里,回疆新来的容主儿也在……”后面说的什么,陈家洛似乎听见了,但全不入耳,咬牙定了定神,才笑着听和珅絮絮念叨乾隆如何思念自己,以至于专门遣人出京等候,以便到达之时就前往圆明园觐见。一边说了几句谢恩的言辞,一边也与他客套着,两人像久别重逢的好友一般并肩而去。

      那和珅当是乾隆早已吩咐过的,到了京城便径直带着他进园,向当值太监打听了乾隆行止,随即在头前带路。这圆明园是和珅亲自督造修建,对格局甚为清楚,一路上不断绍介各处建筑风景,如数家珍。陈家洛心中有事,哪里听得进去,只碍着他面子含笑答应。园中太监宫人见和珅带着个布衣书生进来,都惊讶不已,猜不出是什么来路。

      那园子果然极大,两人几乎走了半日,才到了乾隆所在的宝月楼。陈家洛抬头就是一愣,见这处宫楼全以石材修建,通体洁白,上面雕刻着花草纹饰,拱门叠涩,穹隆圆顶,一望而知是□□建筑。再往旁边看时又见礼拜堂、邦克楼俱在,全是按回教习俗设置,突然一阵莫名的焦虑涌上心头。果然听和珅笑道:“皇上听说容主儿要进京之时,就紧着叫修了这座宝月楼,说是按回族样式,容主儿还住得惯些,也是聊慰思乡之情的意思。”陈家洛随着他笑了两声,便咬住嘴唇,跟在他身后进门。

      这楼中大厅四壁也是白色,阳光从拱形的窗洞照射进来,显得分外明亮,地面上则铺着花纹繁复的羊毛毡毯,当中矮几上放着一张琴,两个人影便并肩坐在几旁,似乎在随意抚弄。陈家洛迅速垂下眼去,不敢正视这二人,见和珅已跪倒行见驾之礼,便跟在他身后拜了下去,耳边只听到乾隆的笑声,又有与和珅的交谈。也不知过了多久,忽觉得手臂被人挽住,轻轻提了起来。陈家洛不明所以地起身,才看到乾隆正笑吟吟地望着自己,道:“你怎么了?进门一句话也不说,不想看见朕么?”

      “我……不敢。”陈家洛一惊,连忙打起精神,向后退了一步,低头道,“只不过我……嗯,臣第一次在宫中面见皇上……”

      “有些不自在,是么?”乾隆呵呵笑着拍了拍他肩膀,“不妨的,多住几日就习惯了。朕有一年多没见你了,正想着和你说说话呢。”

      陈家洛怔了怔,听他意思竟要把自己留在园中,且不说没有这个规矩,只其中牵制之意就足以令人惊心,忙道:“这只怕不妥……”

      “有什么不妥?这事朕说了算!”乾隆倒真像毫无芥蒂一般,轻轻一挥手,又笑道,“对了,你和容妃应该早就认识了罢?”

      陈家洛只觉得耳中嗡的一声,强撑着抬眼看时,才发现和珅不知何时已退了出去,面前就只有那个熟悉的少女身影,因在宫中不便穿白色,身上是一袭藕荷纱裙,在清丽之外更增添了几分娇艳,双眸中则还是一片温柔如水的神情。他知道决不能在此刻失态,索性再次拜倒行礼,只听香香公主“啊”的轻声叫了出来,却用回语道:“陈公子……请不要这样多礼……”

      “正是,你今天到底怎么回事!”乾隆走上前来,见陈家洛起身,便转头看着香香公主,也用回语道,“凯赛尔,陈公子是你的朋友,也是我请来的客人,你是不是要替我招待一下?”

      “是了……皇上。”香香公主微微一笑,轻快地向楼内跑去,似乎在招呼宫人安排着什么。乾隆望着她的背影,忍不住唇角一挑,淡淡道:“回人女孩子,果然是淳朴得紧——你说是不是?”

      “皇上——”陈家洛一咬牙,仍是跪下叩首,“请皇上准我辞官出宫。”

      “不准!朕知道你是为了什么——固执己见,自误误人!朕几次三番劝你的话,都当做耳边风!”乾隆这一次便没有再扶他,生硬地来回踱了两步,语气中已带上了毫不掩饰的恼怒,“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在这里待着,红花会一天不灭,你就一天不要出去!”说着伸手按住了陈家洛的肩头,俯下身在他耳边一字字道,“——别逼着朕杀你。”

      陈家洛身子猛地颤了一下,竟不敢抬头,过了许久才用微弱的声音道:“是。”乾隆察觉了他心中的恐惧,满意地一笑。

      当日陈家洛便留在园中,虽然乾隆吩咐调了太监宫女前去服侍,照顾得无微不至,直到他就寝方退了出去,但他这时忧心如焚,哪里睡得着,只是听着窗外风声辗转反侧。心想乾隆已是打定主意要剿灭红花会,恐怕不日就会动手,必定要设法传递消息。可是在这圆明园中哪能找得到送信之人?除非是自己出去。然而出园虽没有多大风险,却会立时惊动乾隆,恐怕自己离去之日,就是红花会与官军交锋之时。这样一想,又觉得还不如留下,眼见乾隆对自己总是格外宽贷,说不定便能让他缓些实行征剿之策。又想到与徐天宏的五日之约,只要自己再有四天不归,徐天宏那边自然知道有所变故,必会尽早起义。可是这四天之内,难道就做不成任何事,只能平白虚耗?……蓦地耳边又响起乾隆那冰冷的声音:“别逼着朕杀你。”

      陈家洛猛然坐起身来,情知自己这个念头实在太过大胆,然而一旦在脑海中形成,就再也挥之不去。他一边冷笑,一边开始思忖该当如何行事,才不会被当即揭穿,正想得入神之际,却被一阵敲门声打断了思绪。陈家洛纳闷片刻,想不出谁会在这个时候前来,却仍是披上长衣走了出去。房门开处,一个娇小的身影闪了进来,随即对着他嫣然一笑。陈家洛盯视了她半晌,方才开口道:“苏……娘子,你怎么会在这里?”

      苏卿见他有些呆滞的神情,不禁莞尔,也不客套,就走进厅中坐了,偏过头来道:“皇上把我弄进宫来,就在宝月楼当差。——听说你跟容妃娘娘十分要好?可有什么我能帮忙的么?”

      “你……别胡说!”

      “是不是胡说,你自己心里有数。”苏卿促狭地眨了眨眼,从袖中抽出一张素笺来,在手中摇了摇,“要不是容妃再三拜托,我敢瞒着皇上大半夜的往你这里跑?”

      “这是——”陈家洛向前跨了一步,却又停住,有些不能置信地望着苏卿。苏卿便又一笑,将那素笺塞在他手中,道:“放心吧,我又看不懂回文,直是个红娘传简。你们两个能明白就行了。”

      陈家洛再望了她一眼,才低头看信,一边看一边咬住了嘴唇,似乎在压抑心中的激荡。突然抬起眼来问道:“她还说些什么?”……

  • 作者有话要说:
    收官之战。十天之内完结。
    感谢大家陪我、陪我的角色们走到这里。
    本章回目出自梁羽生《白发魔女传》卓一航为练霓裳所写的诗,全文如下:
    别后音书两不闻,预知谣诼必纷纭。
    只缘海内存知己,始信天涯若比邻。
    历劫了无生死念,经霜方显傲寒心。
    冬风尽折花千树,尚有幽香放上林。
    卓一航写诗的本意当然是爱情忠贞,经得起谣诼风霜的考验,但梁氏这首诗的境界似乎还高于爱情之上。
    本文回目皆为全唐诗集句,为了配合章节内容,所以对仗上很不讲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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