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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一四 (三) ...


  •   陈家洛吃了一惊,连忙跪下相搀,触到他肩背上只觉湿漉漉的,一看之下果然满手是血,急道:“四哥,你——我原是年轻不晓事,四哥尽管教训,要打要骂都使得,何苦这样相逼,定叫我无处容身才罢休么!”

      文泰来听他话中仍满是怨愤,便苦笑道:“总舵主,是我对不起你,怎么还敢在你面前拿大?何况你屡次舍身相救,姓文的这条命就交给了你也不为过,流这点血是我该当的,算不上向你赔罪。你要是还心里有气,就打我一顿出气!——你放心,你四哥皮糙肉厚,死不了的。”陈家洛一直架着他手臂,觉得他说话时全身都在颤抖,温热的鲜血仍不断流下来,又想起在巡抚衙门之时他拼命护着自己,就是亲生兄长也莫过于此,胸中一痛,长长叹了口气,垂目不语。

      骆冰见两人呆呆地相对跪着,也觉得心疼,想了想便走到陈家洛身边,轻声道:“总舵主,你看在老舵主的面子上,别跟四哥生这个气。他有什么不是,尽管开香堂按会规处治,他决不敢有怨言。你也得爱惜自己身子,内伤还没全好,看再激出病来。”好说歹说,扶了他到椅中坐下。那边徐天宏也早扶起文泰来,见他几处伤口迸裂,流血不止,忙搀到床上,又是一通换药包扎,半晌方才消停。文泰来虽然觉得神困力乏,仍想开口说话,陈家洛却已复了颜色,摆手道:“四哥养伤要紧,你我兄弟别闹生分。我不日前往回疆,原来只当乾隆那什么身份证物在那边,如今想来,我义父必定还有安排,怎么也要去一趟。各位当家也该回返自己辖区整饬会务,再做下一步打算。现在又有了周前辈父女相助,甘陕两省的事,七哥,你跟令岳和七嫂多费心罢。——只是我闹不成你洞房,有些可惜。”

      徐天宏听他打趣,也是一笑:“你何必走得那么急?我就要完婚,也得等四哥大好了,大伙儿凑个齐全,方才热闹。少了总舵主岂不扫兴?”

      “我这番是过了明路的,还算个‘钦差大臣’呢。”陈家洛一哂,将与乾隆的对话约略说了,又道,“还是我之前说的宗旨,红花会尽量不惹人耳目,且静待时机。我们在乾隆面前闹了这么一场,我也得远远地躲开些日子,他才放得下心。这样一来,我得先去京城办诸多手续,回疆战事在即,也不能耽搁。左右我还在孝中,七哥大喜之日,我就在也要回避的。”

      “那你还真要去库车说降木卓伦不成?”

      “这个自然。木卓伦跟咱们红花会情义深重,总不能看着他和族人陷入无谓的战争。”

      徐天宏皱眉道:“我只道你这一招瞒天过海,无非就做个样子而已。你是红花会之主,远走边疆,又深入两军阵前,若有个差池……”

      “我如有不测,就请道长和赵三哥共掌红花会,四哥七哥辅之。”陈家洛正了颜色,沉声道,“‘位卑未敢忘忧国’,七哥,眼下红花会之事小,回疆之事大,我有机会为国家出力,何惜此身?”忽然又是一笑,“再说我这人运气甚好,总是有惊无险就过去了。只要库车的事一完,找我师父拿证物便极容易,这才当真叫做瞒天过海,谁也不能察觉的。不然我今日在乾隆那里又是下跪又是磕头,伏低做小的才求来这件差使,岂不是太亏了么!”

      而在巡抚衙门之中,陈家洛刚一起去,乾隆也便笑谓纪昀道:“此人作派行事屡屡出人意表,连朕都猜不透他到底是什么人了!”纪昀也点头道:“皇上说的是。臣还记得头一回见他,总当是一介书生,谁知转眼就成了荆轲聂政之辈。在西湖舟中那次,福康安是军中历练出来的,持兵刃还敌不过他空手,真个是……静如处子,动如脱兔,令人难测。”

      “嗯,‘静如处子,动如脱兔’,这是说用兵之道的,不是说人——”乾隆突然若有所悟,便沉吟道,“你倒提醒了朕。他到回疆,要是形势不济就罢了,倘若事成归来,也断不可用,须待机除之,方绝后患。”

      纪昀听得身上一颤,不知他为什么动了杀心,忙道:“皇上不是赦了他不敬之罪么?”

      “他对朕一人不敬是小,意图作乱,危害江山社稷是大,你听他言语之间视朝廷于无物,和那些反清乱党有什么区别!要不是看在他心存百姓,又肯做些实事,只这点还像他父亲,朕怎肯宽容他至今日!”

      “这……”纪昀仍觉得这理由不足以服人,想想乾隆几次三番被红花会劫持,日前这一回竟困囚于六和塔上两天两夜,这主儿心怀不忿,也情有可原。然而又摆出个“仁君”的样貌来说一概不究,另一头不待陈家洛归来便筹划起诛灭之策,实在想不通“圣心默画”的是什么,只得斟酌着道,“红花会非法结帮,自然该征剿的。但……但皇上也说,陈家洛其人尚有爱民之心,愿意为国出力,就在事君之礼上悖谬了,皇上慢慢点化于他,未必不可得一良臣,为何……”

      乾隆扫了他一眼,微笑道:“晓岚是心有不忍,还是——”

      纪昀对乾隆的脾气早摸得透彻,也不饰以他辞,只在座上一躬身,笑道:“说不忍是有的。臣中试那年是陈世倌的主考,对他后人有些香火之情,也是有的。但臣还想,皇上常常慨叹,说圣祖、世宗两朝旧臣日渐凋零,皇上也要栽培可用之材,作养年轻肯务实的臣子,也必然有怜才之心的。”

      “‘世人皆欲杀,我独怜其才’,现下是倒过来了。”乾隆冷笑一声,随即却露出些微怅然的神情来,缓缓道,“若只论朕的本心,只是对他这个人,朕何尝没有爱怜之意?但这其中之事……”略顿了一下,转了话头道,“晓岚,你说朕日居皇宫禁苑之中,能否保得安全?”

      纪昀一怔:“皇宫戒备何等森严,皇上还有什么疑惑不成?”

      “哼,戒备森严,就还有人能登堂入室,面对面地跟朕说话!”虽在仲秋,乾隆的语气却像结了冰凌一般寒冷。纪昀在旁吓得不禁一抖,这才意识到他话中含义,更是大惊失色,一句“是什么人如此大胆”竟问不出口。乾隆只向他一瞥,便续道,“你不要怕,朕不是还好端端地在这里么!——那人正是红花会前任首领,陈家洛的义父,名叫于万亭。”

      纪昀这时早已目瞪口呆,僵直着身子听乾隆道:“今年三月中旬之时,那于某夜入大内禁苑,闯到朕的寝宫来,说有个天大的秘密要向朕揭露。他这等大胆无礼,朕自然不愿听他胡言乱语,喝命他速速离去,便不追究他私闯皇宫之罪。谁知于某只是冷笑了几声,便引朕出门去看,见院中遍地躺着宫女太监侍卫等人,都是被他进门之前制住的。院门外另有一人瞭望动静,就是刚刚释放的那文……文泰来了。

      “那于某还是一副假惺惺的恭谨态度,只说请朕进去密谈。朕一则无奈,二来也多少好奇,不知他大费干戈来面见于朕,是有什么话要说……呵呵!果然不等朕开口相询,他便说道,他‘无意之间’获悉先帝世宗一桩‘秘史’:当年朕出生之时,陈世倌夫人同日生产,先帝所生是个女婴,而陈家则产下一个男孩。其时皇储之位虚悬,先帝为利于争夺大位,字谕陈世倌携新生子入雍和宫,借机同所生女儿调了包……”

      “这、这当真是一派胡言,赅人听闻已极!”纪昀听到此处,已忍不住口吃地说道,“非但诽谤先帝,更直指皇上并非皇室血统……如此大逆不道、丧心病狂之语,皇上连听都不可听他一字!”

      “这种鬼话朕当然不信,不过他既然敢对朕当面说了出来,未必不会再对其他人说。传到民间添枝加叶,还有什么编不出来的!到时候朕就不想听,只怕也不可得。”乾隆倒恢复了轻松的神态,只是微微哂笑,“晓岚你博古通今,又颇知江湖野闻的,难道没听过吕四娘刺杀先帝的故事?以这于、文二人所为来看,倒还真不是不可能呢。”

      他自己谈起雍正的“野闻”来居然津津乐道,纪昀却不敢随声附和,小心翼翼道:“皇上不以这些市井流言为意,是天子胸襟,心地堂皇。若对这等事都认真办起来,倒又叫那起心地偏狭的无赖小民有了口实。只是那于万亭为什么甘冒奇险,进宫来对皇上说这些话?难道他还想以此威胁皇上不成?”

      “他劝朕说,既然出身汉家,从此后要善待汉人,不可存民族之见。否则一旦身世泄露,未免皇位不稳。”乾隆淡然得仿佛在说别人的事,但在纪昀听来,平平的语气背后,其实充满了怒意。微一沉吟,已猜到乾隆的心思,但想到这事或许涉及甚深,自己一介微末吏员,决不敢卷入其中,张了张口,终究没有说话。只听乾隆又续道:“若论于某和那什么红花会,不过是江湖草莽,纵然兴风作浪,也成不得什么大气候。但他竟能知道朕的生辰八字,对先帝还在藩邸时的情况也颇为了解,难说就再没有幕后之人。”

      纪昀默默点头,忽道:“这么说来,那陈家洛对皇上前倨后恭,莫非也是知道了……”

      “哈哈!他出身世家,熟知朝廷礼仪法度,又不是江湖市井那等愚夫愚妇,这种荒诞不经之谈,你当他真的相信不成!只是想到他明明不信,还在朕面前装腔作势,以退为进,此人心机也非同侪所能及。”乾隆微微蹙起眉梢,仿佛在回忆着之前与陈家洛的几次对谈,沉声道,“他既已对朕存了贰心,眼下平静也不过一时,将来必有动作。若不早除,还留着他为祸朝廷么!”

      话说到这个份上,纪昀想想也更无良策,便只唯唯以应。乾隆瞥他一眼,便站起身来笑道:“说了这半天,也不过细枝末节,西线才是大事。想到交战在即,江南风光再好,也都看不入眼,是该准备着回去了。”纪昀听他终于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暗中松了口气,也起身控背答应着,待乾隆吩咐事毕,便告退出来。刚到门外,恰又见和珅匆匆跑了过来,猜他没有正经事,也懒得问,只一点头,径自去了。

      那和珅却入内去低声禀告,乾隆只听了两句,已露出微微失望的神色。和珅见状,便小心问道:“主子,那苏娘子一个年轻单身女子,料也行不多远,要不要派人到周边地方沿途寻找,说不定……”

      “罢了。”乾隆这时也明白过来,情知此举不妥,只是胸中仍然怅怅的,想起在六和塔下分别之时,苏卿那清冷浅淡的笑容,总觉得她心里守着一份不为人知的孤独,不由得叹了一声,“去是她自己要去,谁也拦不住。‘谁恁多情凭向道,纵来相见且相忆。便不成、常遗似如今,轻抛掷。’”

  • 作者有话要说:  按:乾隆十二年(1747),纪昀与陈家洛分别在本地乡试高中解元。乾隆十九年(1754),纪昀赴会试,中第二十二名,正考官恰为陈家洛之父陈世倌。此事原著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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