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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一〇 (一) ...


  •   十七日傍晚日色刚没,陈家洛与赵半山、徐天宏三人已到了白堤西端、孤山南麓的平湖秋月。不多时,见一辆马车远远而来,驾车的正是石双英,到近前勒住缰绳,跳下来道:“总舵主,隆四爷到了。”隆海与众随从下了车,见陈家洛三人举手相迎,笑道:“丹桂飘香,镜湖无尘,秋山兄真是雅人。”陈家洛见他仍不改潇洒气度,倒暗暗佩服,因已被张召重说破身份,也不再隐瞒,向他引见赵、徐二人。隆海甚是随和,微笑点头致意,仿佛早忘了眼前之人夜闯巡抚衙门之事,又转头招呼道:“晓岚,康儿,你们与陈公子也不是初会吧。”

      纪昀是陈家洛点名相请的,虽然心里惴惴不安,却笑道:“爷两次见陈公子,我都在场,只不过没有深谈。也着实想不到陈公子这般俊雅人物,竟还是纵横江湖的豪杰之士。”他是敏捷灵巧的人,口头寒暄着,早眯起眼向对面三人打量,见都是轻袍缓带,只陈家洛手中一把折扇,身上也不像暗藏兵刃的,多少放了点心。听陈家洛谦逊了两句,便打个哈哈,又指着身旁那青年笑道,“老纪只是个穷酸秀才,这位却是地地道道的少年将军,镶黄旗满洲副都统,福康安。刚跟着阿桂将军征金川回来,直是我们大清军中的‘小周郎’呢!”

      陈家洛暗自吃惊,心想福康安是大学士傅恒之子,论起来先皇后富察氏还是他嫡亲姑姑,因此备受乾隆皇帝器重,年方弱冠,已是在战场上厮杀过几个来回的了,倒不想在这里遇到。见那福康安听了纪昀绍介,只一举手,也不多话,眉宇间满是傲色,立在隆海背后,一只手始终按在腰间刀鞘之上,显然是心存戒备。但当日在巡抚衙门是与他交过半招的,知道他武功寻常,并不足虑。这时又听纪昀说到“浙江提督李可秀”,情知自己所料不差,举手见礼时,看那李可秀今日换了便装,仍掩不住面上武人精悍的气色,身旁又站着个少年,修眉俊目,朱唇皓齿,美貌有如女子,竟是陆菲青的徒弟李沅芷。陈家洛一愣神,才想到他正是李可秀之子,看他笑着眨眼,神色诡秘,知道他也认出自己,但不欲说破,也就装作不识。

      此时天已黑了下来,暗蓝的夜幕中冰轮生辉,映着远山朦胧的薄雾,底下湖水微微闪着银波,正是一副静谧幽深的天然图画。众人随陈家洛走到湖畔水轩之上,隆海抬头看那匾额,笑道:“这‘平湖秋月’四字,还是圣祖御笔亲题,今日我也有幸到此,总算不负了这一番景致。”陈家洛听了,忍不住向他一瞥,却没说话。众人见湖上一条画舫悠悠而来,舫上灯火通明,雕栏画壁,极为华丽精致。船头上一个人影,因背了光一时看不清楚,只见举手笑道:“隆四爷,各位大人,久候了,这便请上船吧!”

      陈家洛一听就是心砚的声音,登时气不打一处来,这时又没法发作,强忍着引隆海等人上前,船上已搭了木板过来。心砚在那边将人一一接了上去,接到陈家洛时,见他狠狠瞪了自己一眼,低声道:“回去找你算账!”仍作若无其事地进了舱中,只得向船梢摇撸掌舵的骆冰和蒋四根吐了吐舌头,才跟着进去。

      隆海见舱内一张团圆桌子,上面酒菜齐备,也不客套,与陈家洛相对入座,见纪昀福康安等还站在一旁,便道:“难得今日良辰佳宴,你们也不要在旁边立规矩,拘得难受不说,叫主人家看着也不爽快。”陈家洛也笑着点头。众人见隆海发话,只得各自坐了。心砚便笑吟吟地下来斟酒布菜。那隆海并不狐疑,与陈家洛对饮一杯,又夹菜吃,边谈论些诗文风月,兴起时放声大笑,竟是率性洒落,旁若无人。福康安和李可秀却一直不举箸,偶尔随众端杯,在唇边做个样子,依旧放下,眼睛只盯着陈家洛等人身上。李沅芷倒像轻松得紧,一手支颐,听着隆海和陈家洛天南海北闲聊。

      一时纪昀道:“听秋山兄谈吐,是胸中有真才学的,更兼见识广博,不像那些读死了书的腐儒,只会‘斯已而已’地闹。怎么没有取功名,反到了塞外呢?”

      “呵呵,我少年时仰慕徐弘祖事迹,总想着四方游历,实在无心仕途。因被家严痛责,一气之下离了家门,飘泊江湖,才知道世事艰难,求生不易。后来有幸得遇一位武林前辈,蒙他收为义子,又携我去了西域。虽然大漠荒僻,却别是一番壮阔景象,又有爽朗豪迈的边民,都是我在江南住一生也见不到的。”

      “听秋山兄此言,十年书剑飘零,也是不后悔的了?”

      “终生不悔。”

      纪昀便叹了一声:“这样的胸襟,确不是我一介书生所能及。不知我有生之年,是否也能像兄台一般,仗剑西行,领略边疆风光。”

      “晓岚先生快不要动这样心思!”陈家洛大笑起来,“先生身在朝堂,西疆各部都是自治,又没有朝廷派遣的官员,你若去时,除非是发配充军!”

      纪昀一愣,不由自主地瞟了一眼坐在上首的隆海,见他摇着折扇笑得甚为欢畅,便也跟着哈哈一乐,摆手道声“惭愧”作罢。

      又饮过一巡,陈家洛偏过头去使个眼色,徐天宏已会意起身,道:“有酒无乐,不免少了些趣味。大家且请宽坐,我去安排一下,为隆四爷和各位大人助个兴。”转身出舱。李可秀和福康安都是神色一动,双双站起。隆海却视而不见,接着方才话头道:“秋山兄在回疆久居,对民情想必了解很多。近来屡屡听说回人不服朝廷管辖,和卓部波罗尼都、霍集占兄弟更是想脱离大清,自立为汗,是否属实?”

      陈家洛自与他相见已是疑惑重重,这时听他对边疆消息也如此灵通,便思忖着道:“回人虽然聚居在边疆,但比起中原人口终属少数,风俗、信仰又都不同,常抱怨朝廷相待不公,被汉人凌辱欺压,不愿意受这口龌龊气,想自给自足,独善其身,也是有的。”

      “可如今是我满洲八旗的天下!”

      “在边民眼中,满人汉人,都是异族。”陈家洛微微一笑,“而在百姓看来,朝廷就是朝廷,爱民者善,残民者恶。若当今朝廷效蒙元之法,存民族异见,肆意荼毒生民,无论回汉藏苗,都必然会铤而走险,加以反抗的。”

      这话当着一干王公大臣说出来,委实直白大胆到了极点,连隆海都不禁陡然变色。纪昀是老成谋国之心,想也不是全无道理,却哪敢附和,正敁敠着杂以他言,忽见徐天宏出现在船舱门口,跟着侧身相引,让进一个清秀妩媚的女子来。

      众人眼前一亮,紧绷的气氛已舒缓了大半,见那女子身材小巧玲珑,穿着白香缎满绣缠枝牡丹衫子,下系湖色凤尾裙,满头乌发盘成荷花髻,斜压了朵点翠嵌珊瑚松石头花,两侧钩得弯弯水鬓,更衬得脸颊幼嫩,吹弹得破。怀里抱着副琵琶,一双眼灵动四顾,两湾潭水般深黑的眸子,片刻之间似乎已和众人都对视了一回。被她看到的人顿时觉得全身暖洋洋的如坐春风,胸中甚为畅快。只听她笑道:“哎哟,我来得不巧了,扰了各位老爷的清兴!”语声清脆,似珠落玉盘,在场众人便随之活泛过来,相视而笑。

      陈家洛便招手叫她到近前,问道:“娘子何出此言?”那女子侧目菀尔,现出颊边两个若隐若现的梨涡来,却故意嗔道:“本以为陈公子召奴家前来,不过是抚琴佐酒,谈风弄月,陪大家乐一乐,谁知一进来就听见老爷们又是‘朝廷’啦,‘百姓’啦,,满口子国家大事!幸而这是在船上,不然还以为进了军机处呢!”

      隆海听她打趣得应景,不由喷笑,扭头冲纪昀道:“这倒是好口彩,军机是朝廷权力中枢所在,为人臣的哪个不谋望?”纪昀也笑道:“只是我又要发配边疆,又要进军机处,未免忒忙了些。宁可两下折准,无功无过的罢!”

      众人大笑声中,那女子才上前来深深道了万福,昵声道:“奴家玉如意,拜见各位老爷。”听陈家洛绍介了隆海等人,便嫣然巧笑,飞了个眼波过去。徐天宏在旁道:“玉娘子的琵琶歌喉都是冠绝钱塘的,今日在座各位都是风雅之士,你可要好生为我们唱一曲。若是只拿寻常的敷衍,就是瞧不起我们了。”

      “徐七爷说的!奴家哪里就那么轻狂了?”玉如意掩口一哂,便在桌对面的绣墩上坐了,低眉信手拨弹,随着乐音曼声唱道,“皓月初圆,暮云飘散,分明夜色如晴昼。渐消尽、醺醺残酒。危阁远、凉生襟袖。追旧事、一饷凭阑久。如何媚容艳态,抵死孤欢偶。朝思暮想,自家空恁添清瘦。算到头、谁与伸剖。向道我别来,为伊牵系,度岁经年,偷眼觑、也不忍觑花柳。可惜恁、好景良宵,未曾略展双眉开口。问甚时与你,深怜痛惜还依旧。”

      待她唱罢,隆海领头鼓掌称好。纪昀也道:“这一曲《倾杯乐》端的应景,娘子歌喉婉转,情致动人,也与柳词相称,更兼一手好琵琶。莫说是冠绝钱塘,怕可着江南也找不出比肩的来了。”玉如意忙笑道:“可不敢当!纪先生是大才子,诗文领袖,没的夸起我们这小女子来了。我倒是也不怕折寿,只琢磨着纪先生又怎么变着法儿地骂我呢!”众人大多是知道纪昀诙谐的,便同为一笑。只听玉如意再唱道:“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展不开的眉头,捱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歌声止歇,众人竟不回神,玉如意低头抿嘴一笑,便道:“蒙各位老爷不弃,虽说奴家这副嗓子勉强听得,但这么着唱上半夜,怕也就听腻烦了。老爷们都是风流雅士,难道就不行起个令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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