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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〇九 (三) ...


  •   金喜儿本知道这九娘是个不管不顾的性子,早怕她又说出什么来,想拦又没拦住,气得直想扬手教训她,又碍着有人,便暗中在她腰上死劲掐了一把,又赔笑道:“这丫头口没遮拦,爷别见怪。论起琵琶来,她倒是我们院子里头一把的,不至于污了各位爷的耳朵。”那九娘忍着疼也不说话,向三人见了礼,便自顾坐下调弦,向李双亭一瞬,手底下乐音已如吐珠溅玉般流了出来。
      李双亭听她弹出《子夜四时歌》的调子,会心一笑,开喉唱道:

      “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

      “朝登凉台上,夕宿兰池里。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莲子。

      “仰头看桐树,桐花特可怜。愿天无霜雪,梧子解千年。

      “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一口吴侬软语,又唱得情致缠绵,在坐三人倒不禁有些入神。待她唱罢,九娘便站起身来,两人双双向三人道个万福,李双亭仍是挨着徐天宏坐了,却趁人不备,向马善均丢了个眼光。马善均也不理会,见九娘抱着琵琶要走,笑道:“九娘子还是这么大架子!你这一走,不显得我们真成了那什么什么……之好了么?”

      九娘转回身来,向三人似笑非笑地扫了一眼,道:“奴家性格儿本不好,马老爷是深知的,这两位爷却都是初来。要有个言差语错的,怠慢了贵客,我可不是自己找罪受!”

      “怎么?金姐儿如今还打你不成?”马善均向她招招手,示意她坐到桌旁,“你也是忒刁钻,方才说的话就少了?你看谁认真恼你?总是你眼界高,寻常客人都看不上,故意的拿话刺人,自己也吃亏,何苦来?——亭亭是唱了,你可还没展才呢。”李双亭也笑道:“可是说的,九娘若开了金口时,我们都只有跟在后面提鞋的份儿了!倒是也唱一个,没的叫金大姐又嗔着你懒,不给饭吃,我还得替你偷馒头!”

      九娘“噗哧”一笑,咬着嘴唇道:“我这一辈子也压不过你的头去,就值的这么防着我,当着客人的面揭我的短儿?”低了头不再看人,五指轮弦,悠然唱道,“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这一番唱毕,半晌无人作声,仿佛都被曲中幽远的情愁嗟叹打动了。马善均是素知她歌才的,也不由得沉吟发怔。李双亭推了一把徐天宏,正要说话,忽听陈家洛在旁道:“娘子这唱的是《红楼梦》中的‘枉凝眉’?”

      “这位爷是风雅之士,也读过雪芹先生的《红楼梦》么?”九娘这才抬起眼来,冲陈家洛上下打量。陈家洛见她一双吊梢丹凤眼,眸子黑白分明,目光似讶然,似含笑,猛地心里一动,觉得有些莫名的异样。也不及想太多,便笑道:“我忙于俗务,在文章之上只是平平,舍弟倒看得入迷,辗转弄了抄本来家,我也就看见了。娘子也是读了抄本,还是听人传讲?”

      “我?”九娘不知为何一顿,才道,“我呀,我是个地里鬼,还用得着看抄本?雪芹先生写了的我看过,雪芹先生没写出来的,我也看过呢!”众人听她语气竟是耍赖一般,不由得各个大笑。马善均道:“倒是忘了引见:这位是海宁陈公子,这位徐七爷,都是我的好朋友。亭亭你看,九娘子今儿有兴致,少不得你们姐妹要替我好好待客。”

      李双亭也道:“我们这病西施,原是也难得这般识趣,看来是跟二位爷投缘呢。”一边挽了徐天宏,一边向九娘使眼色。那九娘见状也没奈何,放下琵琶,走来坐在陈家洛身畔,目光却闪烁不定。马善均只当她还犯别扭,忽见她凑上前去,在陈家洛耳边低语一句,跟着咯咯轻笑,露出颊边两个圆润的梨涡来。陈家洛眉头蓦地一跳,随即竟微笑着揽了她肩头,道:“九娘子,我们找个清静地方说话。”

      眼见得二人挨挨擦擦地上了楼去,徐天宏和马善均都是面面相觑。李双亭在旁笑道:“这陈公子真好手段,看着不更事的哥儿似的,三言两语就降服了我们这出名的烈货!九娘这妮子从不轻许人的,大白天就带人上楼还是头一遭!”徐天宏听了,便作不经心般随口问道:“这九娘子也算有才情了,人物又不差,难道这些年也没个常来常往的相好?”

      “哟,徐爷这问的,敢自也看上了她不成?”

      “我是好奇,她这脾气的在院子里怎么吃得开,看你们姐妹也处得非同一般似的。”徐天宏半真半假地一哂,“她那曲子都是钓读书人的,太雅了,没的听着气闷。我倒是偏爱俗的呢!”李双亭被他这一哄,登时兴头起来,又唱了个小曲儿,和两人调笑一番,叹气道:“说起来这妮子也是个命薄的,家乡身世一概都记不得了,又叫卖到这种地方,早先不识相时,差点被活活打死,熬不过才答应接客。她在这上头也淡,也不面前背后使绊子算计人,都是同行姐妹,我们再不互相疼惜着些,还有谁管我们?”说着目光一闪,“爷不提我倒忘了,她原先倒真有个人来着。说是相好又不大像,总是一阵亲热,一阵又丢开手了。我看九娘也未必心里就没想头,只是人家要装模糊儿,她是死也不肯开口的。”

      徐天宏听了,冷笑一声,两眼只望着楼上:“是么?听着倒像个烈性人,今儿唱的却是哪一出呢?”

      九娘跟陈家洛两人一进房,已各自收起笑容。见陈家洛回身上了门,九娘便淡淡道:“陈总舵主这是要灭我的口么?”

      “不敢。陈某身份还没那么机密,只是想问娘子从何得知?”陈家洛转过头来直视着她,“难道是卫——”

      “不是!”九娘猛地一抬眼,“我怎么知道的,反正和他……和卫九爷没有关系。我晓得你们红花会规矩大,忌讳多,九爷什么身份,我什么身份,就敢勾引着他胡乱打听,坏了贵会兄弟的义气?”

      陈家洛不想徐天宏的话竟被她说了,怔了怔才道:“那娘子找陈某有什么要事?”

      “我什么要事也没有,就是胡猜猜到了,觉得好玩呗!你自己如临大敌的,哪能怪我!”九娘一瞥间见陈家洛半信半疑,便展颜一笑,道,“我们这儿好歹也归属红花会管辖,新任总舵主跟各位当家的在黄河赈济灾民,这事刚传过来,直赞得万家生佛一般,谁不知道?你又是海宁人,又姓陈,又生得这般——”说着眼光上下一扫,俏皮地抿起嘴来,那脸上的梨涡越发深了,“把我们院子里的小丫头子都迷得七荤八素的。我要是猜不出来才是个傻子。”

      陈家洛哈哈一笑:“话虽是这么说,想不到娘子如此敏捷!是陈某冒昧了。也罢了,你如今有什么想法?”

      “什么?”

      “你跟我们卫九当家……你两个要都有意,我是做得了这个主的。”

      九娘不禁向他瞟了一眼:“我倒还没问,这事你是怎么知道的?是他……他对你说了?”

      “你跟我属下兄弟交往,我岂能不知?”陈家洛一哂,“九哥是正直君子,不愿因为他一人坏了会中规矩,我自然要帮他多打算打算。”

      “原来如此……”九娘只觉得胸中一片冰凉,脸上却露出笑容来,“陈公子这总舵主干得有趣,又是吃花酒,又是做媒。只可惜你白费了心,我跟你们九爷早没瓜葛了,也根本不想高攀贵会的英雄好汉。陈公子想是还有正经事要忙,我就不送你了。”

      陈家洛不想她这么快就下逐客令,听言语之间像是颇有怨念,忽想起前日马善均说她的名声手段,心中一动,点头微笑道:“你不愿意就算了。只是干这一行,终究没个了局,你可想过尽早出来,谋个正经营生么?”

      九娘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仿佛不解话中之意:“想谁不想,能不能办得到,却是另外一回事。你提起这个,不会是——”

      “不错。你要有这个打算,我即刻就可以替你安排。”

      “呵呵!”九娘冷冷地笑了起来,“真不愧是陈总舵主,行事这么干净爽利!怎么你就不怕别人说三道四,损了你的清白?”

      陈家洛眉梢一挑:“扶弱济贫,本是我辈当为之事。至于些微虚名,陈某倒还不放在眼里。”

      “嗯,这倒也是个说法。”九娘偏过头去,仿佛盯着天花格子出神,半晌方道,“真个要替我赎身?”

      “正是。”

      “为什么?”

      “为了……相逢有缘。你之前经历我也听说了,知道你不是自甘堕落之人。这样事既然教红花会遇上了,怎么能袖手旁观。”

      “哈,红花会!”九娘一笑,转脸与陈家洛静静对视,“倚红阁本属红花会管辖,孝敬的常例银子都是这些堕落风尘的姐妹所供。如今你赎出我一个来,就好说扶弱济贫,不计虚名了?”

      陈家洛目光跳了跳:“论理我插手底下生意都是不该,你莫不成指望我尽散了钱塘十一家青楼,坏我会中兄弟的衣饭?”

      “既然如此,赎身之事你再也休提。我在这里活一日是我拿身子挣的,你们自管瞧不起,我不在乎。若是受了你这等人的恩惠,我才要生生怄死!”

      “你!”陈家洛想不到她这般激烈,丝毫不给自己面子,且言辞锋利,直像当面抽了个耳光相似。想自出任总舵主以来从没人敢如此相待,怒火腾地烧了上来,转身便走。九娘在背后“嗤”的冷笑一声,待他出房,登时将门“哐啷”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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