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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风舟(5) ...

  •   少枔不知道应该怎样拒绝。昭序的提议更像一种无奈的折衷,在困顿与痛苦中尤为不可抗拒。他以商讨的口吻与胥燊分析整件事的可行性,却瞬间点燃对方的压抑。胥燊的震惊与震怒在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深夜低语中那句恨恨的“妇人之仁”宣泄着他对少枔全部的厚望与失望。然而他忠诚始终如一,发泄过后,依旧咬起牙为这豪赌般的计划舍命奔走。不同于少枔,胥燊的政治嗅觉异常灵敏,手腕也圆熟自如。由南至北,全部关节都被迅速打通。于是重阳前夜,少枔悄悄告诉昭序,明日他将大张旗鼓送她进京,而清久,也许她毕生都不会再见到。

      昭序顺从地一侧脖颈,轻柔得仿佛一枝低垂委水的八重樱。此前少枔从不曾认可她的美貌,但这一刻,他觉得她美得触目惊心。他扶她站起身,用折扇与手帕小心隔绝肢体接触。昭序轻声道谢,面上带着笑,衣衫之下却是红肿淤青的血肉。“能不能——”她吃力地抬手指一指清久的车驾,“能不能让我过去向东宫道一声别?”

      清久已在昏睡,风茄花的药效足以持续到次日清晨。少枔将昭序扶到清久的车架旁,昭序红着脸执意要进去,他也只得点点头。

      “她还想去说什么。”胥燊快步走过来,鼻中发出一声轻嗤,“若不是她,东宫何至于此!我以为她很有骨气,我以为——那天她上了断崖,必会跳下去赎罪。”与很多人一样,胥燊心存偏见,固执地认为昭序不守名节,是倾覆国家的祸水。他话中带刺,鄙夷与憎恶毫无保留,“我不知道她还有什么活着的借口。”

      “子炤。”少枔觉得他有些过分,轻轻嗽了嗽,“平家人都是知恩的。”

      胥燊双目一眄,似乎也不愿再说话。少枔凄然望一望夜空,澄净的天幕,一粒粒星子接连浮现,山崖上怪木盘桓,山崖下是京洛灯火高烧百戏纷呈的别样世界;转过脸,清久的车架帘幕低垂,昭序长长的衣裾拖到车外。少枔不觉去想,他们会说些什么?这离别太冷峻,寥寥数语,就割断了两人在这个尘世间的所有联系。他们无疑是至情的,到后来连少枔也觉得,这样的至情其实可以超脱性理,可以入死出生——

      但事实上,清久不配跻身其列;所谓至情,也只有昭序。

      于是少枔心底漫起一阵凄凉情绪。胥燊在背后冷笑:“他们一起殉情,倒也算个不错的了结。”少枔心一沉,慌忙走过去掀开车帘。时光在这一刻静止。他看见昭序将一把描金海石榴纹样的蝙蝠扇徐徐展开,覆到清久脸上,而后隔着扇子,履行仪式般地在大约是他嘴唇的地方轻轻吻下去。

      少枔近乎窒息。他默声退出来,白着脸粗暴地推开胥燊。胥燊稳住踉跄,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怎么,殿下也看不得这对苦命鸳鸯相别陌路、各安天命?”

      “由人及己。”少枔颤抖着低声重复,“由人及己。”

      “由人及己?”胥燊仍笑,“但愿殿下从此长些记性。”

      少枔不想争吵,只是心虚地移开目光。也正是此时,昭序吃力地揭起车帘,轻声唤道:“四之宫。”

      胥燊轻蔑地一撇嘴。少枔赶忙上前扶她下车。秋雨垂寒。夜色与流水一样漆黑。昭序回头望一望那把蝙蝠扇,收好的,静静放在清久手边。这是清久当初亲手画给她的扇子,如今,她决定将它留给他——

      作为自己少年情怀唯一的凭寄。

      北上漫长的路途就在这一日走到了尽头。从宣猷门进入外城,乌沉沉的街衢,满眼都是改朝换代后的动荡与肃杀。东四条府邸空空荡荡,早在清久出奔当日,清延便已堂而皇之地率领亲从迁入内里。

      少枔扑了个空,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心头陡然炸开。他没有立刻进宫,而是先派人向清延通报,自己与昭序则在织花町外等候。天渐渐亮起来,空气里一股雪末似的浮灰扑扑地弥漫着人世悲辛。白马焦急地踱着步子,街边刚想出市的菜贩夫妇愕然相顾,慌忙将头缩回低矮的棚户。

      两个紫衣银甲的武士先后策马而至,一支箭结结实实地正中少枔身后的车楣。

      平家的人马到了,此时正在暗中保护着他们。

      少枔不安地回头望一望昭序。车帘高卷,那支箭几乎擦过昭序的头顶。昭序抬手掠掠鬓角,神情平淡得有些淡漠。秋日丰沛的光辉将她笼罩,她漆黑的长发披垂如瀑,皎洁的肌肤白得透明。

      清延始终没有出现。

      日暮时分内里递出来一封书笺,很简单的一句话,俏皮地写在伽罗色的砑金绢纸上:怎么,父上费心操持的重阳夜宴,熙卿也不肯来?

      只需一眼,少枔便早已魂飞魄散。温润秀劲的簪花字,确确实实是枕流的笔迹。宣旨女官面色潮红,恍惚中略带尴尬地向少枔笑道:“四之宫请吧。内里各位早就在豋花殿等四之宫进城了。”又一笑,“妃殿下也在呢。”

      直到这时,少枔才稍稍体会到了清久当初的心情。他勉强克制住慌乱,驱马上前道:“请阁下报知内里,我即刻就——”

      “让我去好不好?”昭序温柔畅达的声音轻轻将他打断,“胥大人与东——胥大人还在路上,四之宫必须与他一起进内复旨。我也是海捕文书上的钦犯,是景睦亲王告祭过宗祖氏神的妻子。亲王殿下若是想,是可以先见我的。”她欠起身,很艰难地向前移了移,“抱歉,我伤到筋骨,不能行走,请你设法抬我进去。”

      宣旨女官这一瞬的神情很难形容。仿佛眉头一蹙,目光一弛,心头便渗出缕缕妒意。“妻子”两字落在任何人耳中都很尖锐。少枔沉默片刻,还是回身挡住昭序:“我去。”

      昭序极少这样坚持,温和淡静的面容充满不容置疑。少枔渐渐屈服,而心头又漫起一阵苦冷:“你要珍重。”

      珍重,珍重。寄托多少对人生亦对人世无奈的渴盼。昭序笑了笑,毫不避忌地用力握一握少枔伸来的手:“四之宫更要珍重。”

      少枔悚然落泪。

      落日熔金,橘红的夕晖将这蜉蝣人世温柔包裹。少枔缓缓踱回织花町,那枚花笺在手里攥得发潮。忽然想起数年前母亲曾同自己说起,贞明亲王有意与平家联姻。那时他也曾充满好奇,也曾在阖宫夜宴上多看几眼这人间殊色。回来后不屑地告诉母亲:“她美在哪里,好在哪里——还不如我们枕流,七情六欲,肉眼凡胎,很是个看得见摸得着的老实人 。”

      然而如今,昭序美在哪里,好在哪里,却在他心底掀起波澜。她仿佛救世渡劫的菩萨,光辉所照,一切溢美之辞都显得苍白做作。少枔抬起头,昭序逶迤的行驾缓缓驶出视线。从兹而始,他们又将面对迥异的人生。或许昭序不得不屈服于清延,与他乃至与天下正道为敌;或许她不甘耻辱,奋然自尽;或许她——

      清久绝望之言犹在耳畔:红尘可畏,我多半也要披剃为僧了罢!

      少枔对这句话多少是有些鄙夷的。在他而言,遁迹空门全然是行将末路时怯懦的逃避。昭序是一个勇敢的人——少枔坚信自己的判断——因此她不会。

      可是他无从想见昭序将要面临的困厄。在这魑魅横行的末世,早已没有什么惊痛与觉醒。她基于人性的诉求,是最卑微也最奢侈的索取。愿意聆听她的人逐渐消亡。恶将善同化;良知变得麻木。

      世风日下,沧海桑田。

      连内里也不再是原来的内里。

      吊诡的重逢,充满虚妄与徒劳。斑驳潮湿的高墙延伸无尽,遍地行尸走肉,兵刃多过人。

      皇帝端居殿舍深处,冠带肃然,皱垂的眼皮底下一派苍白死相。谢瑗在他身旁,固然是活人姿态,却早已畏畏缩缩,形同鼠蚁。

      两人身后还有一尊御座,更高,也更华美。御座前面挂着一扇垂帘,划分两个世界,隔绝人伦,颠覆纲常。清延坐在帘内,以父母肉身作为屏障,毫无畏忌地继续着这亘古未有的“子训父政”。

      清延有些失望。他所期待的千军万马没有来,刺客没有来,少枔也没有来。一道余晖割开两扇宫门,逆着并不明亮的日光,他看见昭序在宣旨女官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站在这仅存的一线光明里。只有她一个人。只有她。

      谢瑗木然苦笑:“她还回来做什么。”

      清延忽然狂怒起来,用折扇在母亲脖颈上狠命一戳:“你住嘴!”然后站起身径直走向昭序,“四弟呢?东宫呢?两条须眉汉子,丢下你自己逃了吗?”

      昭序静静回答:“四之宫与东宫的尸骨还在外城。”

      尸骨?清延只觉自己听错。然而这样重要的信息,他又怎能听错。他两肩微微颤抖,不可置信地看看昭序,又回头看看皇帝与谢瑗。谢瑗的面容模糊不清,一点明亮的光斑照落在她浊白的眼睛里。黑暗中隐隐传来压抑悠长的哭声,或许皇帝也在流泪,在心头,不在眼中。何时他已是老人,而老人的眼永远是干枯的。

      “你不要骗我。”清延以为自己的声音会坚实洪亮,至少不会这样嘶哑,“他怎么会死。”

      昭序双目低垂,淡淡一痕笑意里带着苦涩:“他不甘心被四之宫交给朝府,挟持我漏夜出逃,我不肯,与他在清水川的断崖上争持。他逼我跳崖殉情,我错手将他推入山谷。”

      “你?”清延面色一沉,不声不响地细细打量她,许久又道,“我以为你会和他一起跳下去。”

      昭序抬手抚一抚鬓发:“是。我起初并不想同他殉情。可是在他坠落渊崖的那一刹,我的确很想与他一起跳下去。”

      宣旨女官不失时机地接起话头:“王女也从山头摔下来,两臂与左膝都受了重伤。”她不由分说卷起昭序的衣袖,将淤紫的伤痕曝示在清延眼前,“殿下且看,是不是很重?可谁晓得是真伤还是假伤呢。”

      这女官实在很伶俐,在清延面前的姿态也有一种难以捉摸的暧昧。昭序不屑看她,更不想争辩:“我一直没有寻死,便是想回京在殿下面前为东宫证明清白。恳请殿下设法为我验身,弟占兄妻的罪名,我与东宫不该承担。”

      “我会为你验身。”清延的放纵与轻浮暴露无遗,“至于弟占兄妻的罪名,我要他承担,他就算死了——也必须承担!”

      昭序默声垂泪。清延又笑:“我怎么知道他是不是真死。”

      清久死与不死,他都有无数借口治少枔的罪。面对胥燊送来的那具尸体,清延一口咬定不是清久,而是少枔与平家偷梁换柱欺骗自己的产物。“二公子什么主意都敢出,”清延笑吟吟命人给胥燊看茶,“也不怕我砍了你。”

      胥燊面无惧色:“亲王殿下还是好好认一认 。”

      “面目全非!”清延忍住怒意,“你叫我认这一滩面目全非的血肉。”

      胥燊依旧恭敬有加:“殿下说笑。千尺绝壁,摔不出个囫囵人。”

      清延没有再说话。

      也许这一切都是错误;也许现在对少枔下手还不是时机。淮上递来谍报,北朝已在芷州建港,宜明院庞大的船阵停泊淮水,蓄势待发。清延想起骊安新港,想起少枔呕心沥血督训的水军——平家还有利用价值,而他一心想当的是南朝皇帝,而非北朝臣子 。即便目光短浅本性卑劣,他也不会将自己阴谋窃取的山河拱手北朝。

      正如他后来向昭序坦承心迹:国都亡了,我当皇帝还有什么意思。

      万幸他还有私心。是这点私心,暂时救了少枔与南朝。

      少枔连夜拔营出京,至死再未到过内里。枕流依旧在这至为险恶的政治漩涡中沉浮,她不敢打听少枔的处境,只是平静地告诉前来探视的松岑:“我很欣慰。熙卿多留在外面一刻,也就多一分生机。至于他来不来救我,肯不肯来救我,怎样都好的。”

      松岑不疼不痒地撇一撇嘴角:“我放你出去。”

      “何必呢。”枕流咯咯笑了两声,“桂宫自己的处境也好不到哪里。”

      如她所言,松岑在内里的境遇足称尴尬。九月里花川君宣布退婚,松岑的地位从此一落千丈。无论王家或是南朝,都不想留下她平添屈辱与晦气。清延冲到栖鸾殿乱骂一气。在他看来,松岑已是一颗废子——不,她根本就是一个废人。对此时的南朝而言,一个不能和亲的皇女自然不配活在人世。安熙嫔挽紧松岑拼命哭泣:“花川君与桂宫相差八岁,南夏必是——必是觉得不合适罢!”

      “放屁。”清延啐道,“宜明院的那个琹姬大了花川君六岁,南夏就觉得合适了?!”

      这是一个无解的问题。权宜所驱,趁时邀利,本就是不必指责的。清延自己何尝不常常出尔反尔,等量齐观,实在有些讽刺。然而即便是如此,整件事落在心里,终究也沉沉的扰人不安,再加上少枔并没有自投罗网,他的烦躁与失落不言而喻。

      于是他开始从昭序身上寻找发泄的缺口。在他无法掩藏自己刻骨的嫉妒与仇恨时,他索性毫不保留地将他们曝示出来。清久下葬后的第三日,清延气势汹汹地闯进幽闭昭序的寝殿,剥光她的衣衫,逼迫她袒身赤体地摆出倡伎们惯用的姿势。昭序毫不屈服,一次又一次爬起来披衣端坐。这时清延看见她身上密密麻麻的伤痕,几块烧疤从胸口蔓延至小腹,棕红的,触目惊心。

      “原来你求我为你验身,便是要我看这些。”清延有些酸涩地挤出一串冷笑,“的确很让人意外。想不到他竟有如此癖好。”

      昭序紧紧将衣襟攥在胸前:“不是他。”

      “不是他?”清延既惊且怒,“除了他还有谁能够——”

      昭序抬起头,望着他悚然落泪:“恕我不能相告。”

      清延当然不甘心,一眼瞪回去,只管没头没脑地抛出种种无稽的猜测:“是你另有相好?是我父亲?是你父——是你父亲贞明亲王?”

      “你不要再猜。”昭序缓缓避过脸,“求求你。”

      清延面无表情地望着她,忽然觉得昏昏灯影里的这个女子已经失去了应有的意趣。他单手扼紧她的脖颈,一用力将她拖到面前,再猝然向后一推。昭序的头颅撞上帐台一侧的檀木柱,一刹那整个人近乎声息断绝。清延高声唤她名字,昭序双眼微睁,黯淡得仿佛一枚蒙尘委地的山牡丹。她静静移去蔽体的衣衫,纤长白腻的手臂轻轻将清延挽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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