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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第五十三章 同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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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往岭北行去,眼前景致渐渐改换,空气变得干燥寒冷。
即使是盛夏,也完全没有繁花似锦的迹象,遍地衰草因缺乏水分而干枯。客栈也改换了风貌,不是花鸟镂刻的木质阁楼,而是砖石围成,形似堡垒。
我一直不明白春之为什么执意跟着我们,春之又靠在客栈门口招徕客人了。即使在放眼而望不见春色的北方,她的风情万种也完全没有被扫兴。
这天到黄昏还不见维叶回来,我就有点心里发慌。
戌时过后,客栈里来往的人变得稀少,隔壁门开,五大三粗的一个壮汉从里头摇晃着步子走出,撞见我面无表情的脸,不知道是被吓到,还是因为做见不得光的事而红了老脸。
春之还没从里头出来,就闻一声娇滴滴的,“穆大夫要是担心,就自去找找,别在奴家门外晃来晃去打搅生意。”
话音刚落,春之走了出来倚在门边,将滑落下肩膀的薄纱拉到颈边,从精致凹陷的锁骨蔓延至下巴的种种痕迹,都显示着她的不加节制。
自从那个给她金叶子的少年被撇下,春之愈加无所谓的放浪起来。
她时时荡漾的秋水剪瞳中藏着心事,在靠近岭北后更加明显,从来一丝不乱的堕马髻也无心梳得精巧,一丝懒洋洋的媚意随她身上的香若有似无地漫开。
“算了,看你也睡不着,不如陪奴家说说话。给你算个折扣,五两银子好了。”
我二话不说摸出碎银子塞进她的腰带里。
在岭北这种地方看到的月亮,又大又圆,孤零零坠在天际,苍凉凄冷。
酒是烈酒,穿肠破肚。刚开始我还小口嘬呢,没嘬两口,旁边的春之倒是提着酒囊大口喝酒,弄得我还比不过她一扭扭捏捏的小娘子。
我也就放开了。
我都忘了,今非昔比,我现在身子骨好得很,没病没灾,还练了江湖人人称羡的武功秘籍,到现在我都不知道练的这什么邪功。寒虚宫出来的,能不是邪功吗。不过说来也怪,照着秘籍一招一式配以心法老老实实练,体内老有两股真气不听话,乱窜得时不时身体麻痹。
勤练决明经却正好能够克制这俩不听话的家伙。
所谓一物降一物。
竟然在武功上也通用。
“穆大夫可别喝醉了,今晚还有得闹。”春之的声音软绵绵的像糖丝。
“你说晚了。”我已经有点醉醺醺的,觉得眼角潮润,而且发热。酒劲上头真是快,不过还勉强架得住,神智更是清醒。
“哎,奴家就勉为其难借给你靠靠,靠一个时辰二十两,童叟无欺。给你折一下,就十两银子吧。”
我又二话不说给她腰带里塞了十两银子。
春之的瓜子脸很快圆得跟月亮似的,我舌头也大了,起初拉扯着她的胳膊,有一搭没一搭和她说惊雷山庄,说儿时干的蠢事,说师兄……们。说着说着我声音顿停,脸颊被打得噼里啪啦一阵脆响。
“干嘛呢!”一巴掌拍开还在我眼前乱晃的纤纤素手。
“奴家看看你醉死了没。”
“离死远着呢!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这早该死的命,折腾这么久都没死,怕是死不了了。”那样折腾人的毒,苟延残喘小半生,在离朱那样的变态手里都能九死一生。我也算想明白了,天不让你死,你就是跳崖也死不成。
“唉,你说怎么天下的好事就让你一个人占尽了呢?”春之幽幽叹口气,出气都带着浓重的酒味,不过并不难闻。她身上有股子又香又软的味道,深嗅之下,让人就想揽住她软软的身子,埋身其中,不死不休。
所谓英雄冢,温柔乡,说的就是春之这样销魂的女子。
不过,就算她是个尤物,作为个女的,有的话我还是不得不说,“屁!我这命都烂透了!好事?好事都在我没见到之前自尽了。”
“世间有四大喜事。”春之细细的手指扳正了我的脑袋,让我能睡在她的腿上。我眼神朦胧,望过去都是春色无边,薄纱里若隐若现的抹胸是勾魂的殷红,晃得我口干舌燥。“一嘛,久旱逢甘雨,再是,他乡遇故知,剩下的两桩,是洞房花烛与金榜题名。奴家却以为,四大喜不过是同一个意思,先苦后甜。”
好像有点道理,我点了点头,“说下去!”
“你虽中毒多年,终究也没有要你性命,阴差阳错也算是下毒这人,助你练成绝世武功。如今你虽还说不上独步天下,但要找出几个能单打独斗胜过你的也不容易,江湖之人,武功是第一乘。你也算苦尽甘来了。”
这么一说也没错,比起从前月月受剧痛折磨,如今这身体,实是我从前不敢想的。
“再说你那人不人鬼不鬼的师兄。”
被我狠狠一样瞪得住了口,春之红红的嘴唇咧开笑了,细齿如珠贝。
“你还真别经不得奴家说。男人一道,奴家也算是阅尽千帆。那少庄主他眼里心里确实有你,但他心里也不止有你。男人有抱负是好事,不过,他生性古板,成亲生子不过是他一生中必须完成的任务,便同练成一套剑法,走一趟镖,或是文人举子十年寒窗后想要谋个一官半职,是一样的事。”春之一面说,一面又大口饮酒,我听得见她酒穿过她胸腔的声音,像漏风一样。
“你们的心意是一样的,力气却不同。你这边拽得太紧,生怕对面会松手。所以你就先松手。”我隐约从春之眼底里看到了怜悯,有点同病相怜的意思,我蓦地觉得她可怜,伸手摸了摸她的脸。
春之也不避,反倒在我掌中蹭了蹭,握住了我的手。
“有几个少年弟子,是能偕老江湖的,这事不易,要靠缘分。”
后来春之又说起维叶,满眼都是激赏,不过我知道,她心心念念的不是维叶。她一定也有那么个少年弟子挂在心里,只是她不说。
北方的风吹起来十分锋利,干燥得像要撕裂皮肤。
我脑仁疼得厉害,隐隐觉出的只有春之温热滑腻的手,我觉得很舒服,就闭了眼。
她说得对,人活一世,哪能事事如意。一生很长,自生至灭几十年,一生也很短,眨眼间倏忽百年。
不用留的才是留得住的。
☆☆☆
次日清晨,我是被重物砸在房门上的声给惊醒的。
就响了一下,我揉着痛得厉害的太阳穴走到门边,一开门就给我吓了个手足无措,浑身是血靠在门上的维叶,随着我开门,倒在了我鞋面上。
我从来没觉得这么慌张。
维叶行事沉稳,进退有度,从不做没把握的事情。他是我见过最惜命的人,惜命不是胆小怕事贪生怕死,而是他用脑子。
我把人弄到床上就去叫春之备水,伤药是最常备的,就在我包袱里,揭开箱子我的手抖颤得厉害,好几次拿不稳药瓶险些要把药粉摔了。
他已经不太有意识,隐忍地连连皱眉,脸上的血擦干净就毫无血色。
我一面替他上药,一面需要反复去探他颈中,确认他还活着。
外伤像是有意的挑衅,猫抓耗子一般,故意不刺中要害,有好几处淤痕是明显的掌印。经脉气息紊乱近乎倒错,下针之处同伤口重叠,本来不该很疼,维叶却在昏迷中抽搐眉心。
我下不去手。
平心静气盘腿挤在床边,好一会儿才能缓过劲来,我心里空得慌,从来没这么害怕过。
要是维叶也没有了。
我猛发觉,我从来没想过维叶会不在我身边。
上次他出走,我虽也慌,但我觉得他一定是会回来的。可这回我没有把握,我对自己最得意的医术都没有信心。
我寸步不离地守着他,眼睛都不敢眨,我不觉得自己在死撑,因为我根本不困。中间有几次我迫着自己闭眼,想着盹一会儿,结果完全睡不着。
有几次我听见维叶哼哼,大概是疼的,我就觉得好像是自己身上哪里在痛。一个从来不喊痛的人,喊起痛来,那得有多痛。当然这是因为他睡着,痛与不痛都是身体最真实的直接反应。要是这人醒着,必然是咬紧牙根忍下去的。
他烧得厉害,中间猛地坐直身时候动静很大,我都以为他醒过来了,结果叫着名字发现完全不是这样。
掌力震伤了内脏,每次他坐起都咳出一大滩淤血。
刚开始我还很乐观,吐的次数多了,我觉得脸都木了。每次他坐起身我都不喊他,就扶着,让他吐干净,再给他擦嘴喂水。
给他换脑门上搭的帕子,我冷得不行的手都被那温度烫得想跳起来。
春之就在屋子里,但见我不说话,也一改平日里粘黏的态度,沉默地跑进跑出帮我拿东西换水清帕子。
我真怕她和我说话,我怕我会哭出来。
还好她没理我。
白昼好像十分短暂,唯独黑夜漫漫无期。第三天天亮起来的时候,我觉得已经过了好多天。维叶的烧退下去了点,人还是没醒。
外伤的药倒是多,吃的药不够。本来春之说要去帮我买,让我写方子,我捏着笔试了几次,一个字都写不下来,笔画像蠕动的蚯蚓。
“我去,你守着他。”我说话的声音已经有点不像人声了,三天里没说过话,嗓子哑得厉害。
春之扶着我把我送出客栈,我回头一望,乱糟糟的人头,面目模糊的人脸,我混迹在大街上,是白天,人很多。
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问到药铺子和掌柜的都说了什么,就拎着药包往回走,走了一条大街我猛顿住脚。
抬头看见白日明亮如同镜子,镜子里照着我恍惚的神情。
来来去去的都是人,我却觉得孑然一身。
随即我加快了脚步,在路边摊买了几个饼,一边走我一边吃,没得水喝,一路吃一路问到客栈,进客栈里那些人都给我让路。我狼吞虎咽的样子把掌柜吓了一跳,赶紧让小二给我找水喝,我喝了点热水,觉得手没那么抖了,也能好好说话,就让掌柜的给我弄俩炉子和药罐子来。
掌柜的拐着弯问我银子。
我是有点邋遢,衣服好几天没换,好几天没洗脸梳头,又刚吃完饼,一嘴大葱味,脸上估计也挂着饼渣。就从荷包里摸出来个金裸子,最后一枚金裸子,我定定地盯着老板,“这个,够几天?”
掌柜的笑得都出皱纹了,“客官要什么尽管说,哪儿来的几天的话呢,只要您需要,想住几天就几天。”
我没再说话,觉得说话费力气。
药是我亲手煎的,药渣子也是我亲手滤的。这么弄完就大半天过去了。但到药都冷了,维叶还是没有醒,他不醒就喝不下去药。
而且他摸上去越来越冷。
他也不发烧了。
我疑惑地望着面色惨白神情肃穆的人,又有点恍惚。
“就没醒过来过?”我问春之。
“起来过两次,吐血。”
我摸了摸他的脸,说我知道了,让春之先出去。她站了一会儿,我回过脸去的时候她嘴巴动了动,像要说话。又没说,就出去了。
维叶的手脚都冷,不能说冷,就是凉的。大夏天的盖着两床被子也没暖起来,我从床边挤上去,我小时候没和维叶少睡一张床。后来长大些不这么干了。
说起来他是我最亲近的人。
“做什么好梦了,都不愿意醒,就不担心我么?”反正人没醒,我越发不要脸地把手放在他心口上。
心口的温度比旁的地方都要高。
“你不想起来就算了,我陪你睡会儿。”说着我把头抵在他肩膀上极小的一方好肉上,困顿不堪地闭上眼,过会又把他的左手捏在手里,他的手格外粗糙,虎口上震裂出的伤口涂着药。
我心里疼得厉害。
我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就把他的手贴在了脸上。无知无觉的伤者被拉扯起手的时候很僵硬,似乎能听见骨节里的微响。
☆☆☆
第四天我硬是灌他喝了三碗药,但看泼出来的汤水,喝下去的可能就半碗。依旧给他扎针,以内力推拿经脉。
他安静得像个孩子,既不发烧,也没再痛叫,不吐血。
第五天他整张脸都是灰沉沉的颜色,这种颜色我很熟悉。以往被我拒之门外的病患,十个里有九个都是这副死相。
是将死之相。
我身上的母蛊也躁动不安,子蛊饲主死亡母蛊会躁动,但对我的性命没有影响。不过我是第一次用同命蛊,总觉得母蛊蛊虫在咬我心窝子,不然怎么那么疼呢。
我呆坐在床前,本来早上要给他喝的药汤到中午我也没喂给他。他吞不下去,体温低得异样,离死不远。
到下午春之让我去躺会儿,毕竟太久没睡,我起身都困难。被春之从床边拖起来的时候,我看了床上的人一眼,他柳叶一样形状姣好的嘴唇淡得没有颜色。
沉默着。
我觉得幻听了,他一定有很多话想和我说。
于是我又坐了回去,任凭春之说什么,死活就是不起来。血脉里有东西在躁动,起初我只是觉得胳膊痒,忍不住想挠,但眼睛还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我都没有好好看过他。
手摸到他的头发,男人的眉眼像石刻的像,线条坚定也像石像一样寂静。
痒得厉害的手背上突出来一道红杠,刺眼得很,我这才觉得不对,把袖子也捞起来,胳膊上一道道全是红杠,突出的像软体的虫,被我挠出的血道也都肿起来了。
我张了张嘴,觉得喉咙里干燥发慌,把维叶的被子也扯开,他身上也是这样,肿突的红痕像要爆出血花来。
我猛然大笑大叫起来,对着春之大喜过望地吼,“快拿刀给我,快!再拿个碗来!”
春之不明所以站着不动。
“快去拿!他有救了!”大惊大喜之下,我有点神狂智乱地捧着维叶的脸就凑了上去,亲了亲他的眉眼,气息微弱的鼻端,和凉凉的嘴唇。
他娘亲的,我拿错了蛊,给维叶种的根本不是要命的同命蛊,而是能得以续命的同命蛊。我简直想站起来放串鞭炮,但望着冷冰冰表情空白的维叶。
吧嗒吧嗒的两滴泪花就在他脸上绽开了。
我忍不住又在他凉凉的脸上蹭了蹭,把眼泪都蹭干净,连日来空茫无着落的感觉终于肯消停消停。我摸索着把他的手握在手里,把我的脸贴在他脸上,嘴唇抖动不能言语。但又觉得他可能听得到呢——
“千万别死,不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