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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老祖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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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底时,沈家老太太以大夫人始料未及的速度回来了,沈府顿时人仰马翻。大夫人没想到人回来的能这么快,该粉的墙还没粉,该打的床还没好,该理的园子还没移盆,大老爷对此表示了极大的不满,大夫人焦头烂额之下急起了满嘴的燎泡。
“若是老大媳妇还在就好了,也能帮衬着些。偏你要让她跟着青崴到任上去。”大夫人揉着额头看着泥水匠的账本,只觉得脑袋突突的疼。
“媳妇与青崴新婚,你却要让他们夫妻分离,青崴到任上没人伺候热汤热饭的你也能忍心?哪有这么当娘的!”沈家大老爷端着自己的泥金紫砂壶,喝着酽酽的茶一脸不屑。
“父母皆在,当媳妇的自然应该留下服侍公婆。我特特挑了房里的如黛和如鸾送去,难道只是看着当摆设的?青崴自有她们照顾。”大夫人不服气地说。
一提起这事,沈大老爷就一肚子气,将手中的紫砂小壶往桌上一放,指着大夫人就说开了:“你不提此事还好,那青黛和青鸾是怎么回事?哪有媳妇进门还不到一年就紧巴巴往儿子房里塞人的?那两个丫头,娇娇娆娆的一脸狐媚相,看着就不是个本份的。你莫不是嫌家里太平,非要弄出点事端来才行?”
“这不是看媳妇肚子一直没动静……”大夫人垂下头,声音越来越低。她也知道这事自己做得不对,大儿媳妇是沈大老爷千求万求所得,林阁老经历三朝,位高而权重,虽已致仕,但在朝中子弟门下众多,儿子得了这么个岳家,实在是沈家烧了高香得来的。更难得的是林家家规颇严,教出的儿媳秀外慧中,优雅稳重,行事极有规矩,儿子对她又敬又爱。可就是因儿子成婚之后与媳妇这么如胶似漆着,大夫人就觉得心里不舒服,好似媳妇将养育了多年的儿子抢走了一般,有意无意地总要挑点事出来。
“我呸,这才几个月,你就急成这样了?”沈大老爷吹胡子瞪眼,“这种事儿,还是青崴跪到我跟前我才知道的,若真由着你胡来,日后我还有什么脸面去见亲家?要知道,当初林家允亲,就是看在咱们家家风正,内宅安宁的好名声上才许的,希望给女儿找个疼媳妇肯上进的女婿。好在儿媳妇是个懂事的,没回娘家哭诉,不然青崴的前程就要被你这败家娘们毁了。你知不知道,那德兴县上头是嘉定府,从府台大人到青州的巡抚,全是林老大人的门下。你若给儿媳妇气受,别的不说,只消上头多一句话,青崴就得在任上多留三年不得升迁。”
大夫人叹了一口气,柔声道:“是妾身的错,妾身眼皮子浅,这事上疏忽了。好在老爷提醒得早,我们家青崴又是一个稳重重情义的。这事儿过了之后,你没见他小俩口儿更亲密了些吗?”
“只要崴儿争气,夫妻和睦,将来林家给他的助力必不会小。嫡子早几年晚几年有都不急,只是千万别给我弄个庶长子出来,免得两家颜面难看。”
大夫人心头一紧,一时想到茵如在恒国公府的处境,心里又痛起来。
这一日,下了一夜的大雪,雪住风停,头上碧空艳阳,园中披银挂霜。一早上,沈园的仆人全都忙碌起来。沈家的男人们早早去了码头接老祖宗,女人们聚集在内宅里,或喜或忧地等着。
被禁了足的菀如终于也被放了出来,自是细细打扮了不说,连一向喜欢素净的芳如也难得地换了丹枫色遍地缠枝金桂的小袄,下穿菡萏游锦鲤的刻丝长裙,罩着天青色的茜云纱,一脸喜色地坐在了大夫人的身边。
大夫人许是这些日子操劳累了,面色有些憔悴,细细地匀了层薄粉,倒也显得眉目清丽,戴了嵌翠镶琥珀的金头面,高贵雅致,此刻正端坐在座位上一边含着笑,一边跟二房来的太太小姐们说着闲话。
二太太许氏年约三十五六,剑眉英目,笑声爽朗,心直口快,一向得老太太喜欢。自从老太太随了小儿子去了金陵,二儿子分府出去住,原本斗得厉害的妯娌俩感情反倒好了许多。二太太给二老爷生了两女一子,大女儿入了宫,身边最大的女儿是陪房的姨娘生的老四莲如,因一直在她身边养着,与嫡女七小姐菡如好得跟亲姐妹一般,另有一个庶女芹如自小身子不好,极少出来见人。儿子青崖今年才十一岁,还在族学跟着先生学着,另有两个庶子,一个六岁,一个还不满周岁,也都没带来。
房里有暖炕,又烧着地龙,大家等了足足三个时辰,突然听跟着大老爷的亲随长贵喜兹兹地喊了一声:“老太太进府了!”
一众女眷忙不叠地起身,互相搀挽着出了房门,一直来到二门前候着。
蕙如被挤在女人们的后面,踮起脚尖,隐隐约约看到门外的青帏大车上下来几个妇人,想来就是素未谋面的沈家老太太和昌平郡主以及三叔父的几个女儿了。
前头又是哭又是笑好一通喧闹,蕙如站在人群后面,慢慢跟着人溜子进了屋。还没站稳,就听见上头一个宏亮的声音响起来:“那后头站着的是谁家的闺女,好似以前未见过的,倒是水葱儿一般的水灵秀气,快上来与我细细瞧瞧。”
蕙如怔了怔,直到身边人推她,她才省过神来,原来老太太指的是她。
忙低着头从人群里走出来,耳边嗡嗡的人声渐渐消失,蕙如低垂着眉眼,两手相叠放于右侧,微微福了福身:“孙女蕙如,请老祖宗万安。”
环顾着一屋子锦衣华服珠光宝气的女孩子,沈老太太最后将目光定在了眼前这个小姑娘身上。
比下去了!身着浅碧色暗绣玉兰花的对襟小袄,系着豆绿色湘云长裙,挽了最简单的单螺髻,鸦羽一般浓厚的黑发上,只簪了只玉蝶簪,再以碎珍珠串的流苏链子绕了两道。白玉一样的小脸上未涂脂粉,嫩生生白里透红的肌肤吹弹得破。低着头,看不清眉眼,但那周身的气度和风姿这里没一个人能比得上。
很久没见过这么有特色,让人耳目一清的孩子了。
沈老太太微向前探了探身子,和声说:“好孩子,把头抬起来。”
蕙如抬起了头,正对上沈老太太的视线,她微微一笑,向前走了一步。
时间如同停滞了一般,四周没有人说话,连裙摆擦动的声音也听不见,过了很久,沈老太太才抬起了手,对她招了招:“来,到我跟前儿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大夫人此时投向蕙如的目光中多了一丝警惕,同时,也有更多嫉妒的,忿忿的,困惑的目光胶着在了这个平素不声不响的女子身上。这么一个周身打扮寒酸没有半分贵气的,默默无闻藏于众人身后的庶女,凭什么一来就会得到老太太的注意?这让她们摸着黑就起来精心梳洗,用最贵重的衣裳首饰妆扮起来的小姐太太们情何以堪?!
“真像!真是像!”老夫人全然没理会此时在屋中交错着的饱含着各种情感的视线交锋,她握着女孩儿细腻滑润的手,一脸的伤感,“真像,真是像。”
“老祖宗觉得这孩子是像哪位?”二夫人凑在她身边,随着老夫人的视线上下打量着这个她从未注意过的女孩子,心中诧异,这么漂亮的孩子,自己怎么会没注意到呢?
“老二媳妇,我是觉得这孩子真是像极了我那个没福份的四丫头啊。”老太太眼眶发红,捏着蕙如的小手不想松开,“你是老大家的六丫头吧,好孩子,你这对眼睛,真真儿是像极了你的姑姑。”
老太太口中的姑姑,蕙如也曾经听人说起过,那是沈老太太最心爱的小女儿,十七岁上许了福宁长公主的二儿子为妻,但人还没嫁过去就生了一场大病没了。老太太为此也大病了一场,差点追着女儿走了。因为怕勾起老太太的伤心事,府中极少有人提起这位四小姐。蕙如本以为自己的长相随了常姨娘,却没想到原来自己长得会像那位红颜薄命的四姑姑……
只是这时候自己不好接话,蕙如只能低下了头,有些怯怯地看着自己的衣角。
如弱柳扶风一般的身姿,可那眉眼中隐隐有一丝极难察觉的刚强,看着柔弱无害,惹人怜爱,但其实内心有如浇了铁汁一样的硬壳,谁也敲不破。老太太的鼻子发酸,就是这点,跟她那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女儿,一模一样!
曾听说是个痴傻的,可现在看看,哪里有半分傻,这满屋子的姑娘里,只怕没有几个能如这个孩子一样机敏聪慧。老太太甚至想,若大儿子没有骗自己,这个孙子之前确是个痴儿,那说不定之前的只是个空壳子,这会子里头不知道装了谁的魂灵儿……
“身子骨儿看着有点弱,平日可吃什么药没?我这儿还有不少阿胶参茸,回头拿些与你吃。”沈老太太拍着蕙如的手问。
“谢老祖宗关心,孙女身体还好,只是偶尔会手足凉些。母亲常送些燕窝来,日常也吃着参枣茶,已经好多了。”所以那些阿胶参茸什么的,老祖宗您还是自己留下吧!蕙如抬起头,看着老太太的眼睛,无声地请求。
她还想在沈府里低调地自在几年,这么早就被人恨上可不是好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