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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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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昌约略无多柳,第一是难听夜雨。”
慕容读到此句,恰闻窗外小雨淅沥,点点滴滴,关着窗也觉到寒气。
虽并非深夜,却也恰如其分。
他遂执笔,瘦金笔意孤清,一勾一画分明棱角,硬邦邦地显在纸上。
“清愁何必怨夜雨,分明不堪思故人。”
写完,有人推门,带进湿气。他紧了紧肩上薄毯,向后躺进椅中的同时,毛笔掷在桌上,溅起墨点,四处沾染。
十天,对他来说,如同十年。
更不提在这漫长“十年”里,这位九贤王几乎得空便泡在身边。
慕容从来话少,兴致好时尚愿多说几句,如今闷在此处,硬生生十天来再没开过口。
舒穆禄想尽法子讨他开心,凡是他能找到的稀奇玩意儿几乎全送过来,每日更是缠着他说话,不料他把周围人等一概当做空气,全然视而不见。
于他难熬的十日,舒穆禄却觉得短暂得如同一眨眼。
慕容侧目,掀眼见对方将雨伞收起,靠放门外,再端着满面笑容,热情招呼:“早上好,意之!”
他收回目光,将写了字的那页书本撕下来,揉成一团,扔进纸篓里。
“我听说你昨夜难得睡得好,是不是换了种熏香起了作用?”
慕容将窗户推开,星点雨雾扑在面颊,很令人神清气爽。
“哦对了,今夜似乎温度会降,我已命人收拾好暖炉,晚些给你点上。”
慕容伸手到窗外,些许雨珠滴在手掌,沁凉。闻言,他终于转过脸:“我以为,今日便是分道的好时候。”
舒穆禄笑容缓下来,眸子里星星点点:“今日天气恶劣,待雨停再走吧。”
“期限已到。”慕容只这四个字,神情很固执。
舒穆禄看了他半晌,把头偏向一边,笑:“一天也不多留?”
“不。”
舒穆禄重新拿起伞,撑开,没有言语,重新埋头进雨幕里。
慕容又坐了片刻,便有侍女前来,告知他马车已备妥当,请他移驾。
他点了头。环顾一圈,满屋堆积着各色珍宝,琳琅一片,可惜,竟找不到一件入得了他的眼。
便起身,将薄毯扔在椅背,随着侍女出的门。对方为他撑起伞,随他迈进雨中,在身旁亦步亦趋地跟着。
慕容瞧她个子并不高,只能半踮起脚,伸长手臂,姿势甚艰难,遂伸手拿过伞柄,自己举着。
侍女呆了一呆,站在原地。
慕容淡淡催她一句“跟上”,伞面往那边倾斜,把姑娘遮得好好的,自己半边肩膀却很快湿了。
如此,到得九贤王府门口。舒穆禄跨坐马上,见了,嘴角有些自嘲地翘起来。
“你对下人倒是温柔。”他道。
慕容半个身子已钻进马车里,闻言向后撤了几寸,像是想说什么,嘴巴张了张,却又闭上,重新进到马车里坐好。
一路缓行。
慕容撩开车帘,见外间变幻景色,见舒穆禄在旁策马,未做防护,雨水便劈头盖脸,将他淋透,而他脊背僵直,不发一言。
慕容放下车帘,揉了揉眉间。
并非无人在乎,全因在乎你的人你不在乎,你在乎的人却不在乎你。
倒是顿悟了。
仁武与十方本是毗邻,是以不过走了大半日,仁武城便已近在咫尺。
慕容下车。
城外一众大小官员,许是因他被掳,惶急多日,甫一见他,便齐齐跪地磕头,山呼万岁。
看来回城之前,舒穆禄已先行通知过了。
慕容没什么表情,平平抬手:“平身罢。”
上了步辇,临走时想起什么,回头对舒穆禄:“朕的承诺,定会兑现。九贤王可宽心。”
舒穆禄笑:“臣,谢主隆恩。”
慕容凝眸,思量一番,轻声道:“你的心意,我领会得。多谢,但抱歉。”
言罢也没去打量对方神色,倦怠地挥挥手:“回吧。”
风雨潇潇,黛云压城。突兀一道惊雷炸响,人群中有稍胆小些的,不留神惊叫出来。
慕容下意识地看了看身后,泥泞的道路铺设开,若沿着走去,便是------
收回眼。
便是,一望无际伤心地,拳拳难留,两意人。
人世间,家事,国事,乐事,哀事,情事,恨事,桩桩件件,一一经过,不过如此。
那么何必回头?
别无可恋。不必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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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庆四年秋,京城,朝云宵梦楚腰馆。
小苹跪坐在几前奉茶。凤凰三点头行云流水,动作娴熟流畅,优美动人。
她将闻香杯双手递给客人,唇边笑容一丝,清浅。
“爷,您请。”她道。
客人接过,斗笠下一层黑纱,不能得见庐山真面。
他转动着小杯,轻嗅茶香,片刻失语。
随后才笑了一声:“走了这些地方,终究是小苹的茶最合我心意。”
小苹淡淡温雅:“这么些年,爷还是独独喜爱凤凰单枞,是茶的功劳,小苹抢不得。”
客人一顿:“西湖龙井,君山银针,黄山毛峰,武夷肉桂,庐山云雾,六安瓜片------好茶不少,不知怎的,却都尝不出味道。”
“茶虽好,感情不足。爷想喝的并非茶水。爷是耽于回忆。”
“耽于回忆……”客人沉吟着,失笑,“我以为当初抛却回忆的是我,莫非竟没能了结干净。”
小苹斟满一杯,奉上:“漫饮此杯。答案,想必会很清晰。”
客人接过,迟迟不送往嘴边。
小苹只作不知,微笑着问:“爷既走过许多地方,想必也看过许多风景。不知可有一处,是您所倾心?”
客人想了一遭:“偏南太潮,偏北太冷,大漠荒凉,草原单调。一两日似乎呆得住,时间长了,便像被谁催着,只想离开。”
“谁在催您呢?”
客人放下茶盏,站起身,遥遥望向雕花窗外:“……我也时常在问,是谁呢?”
小苹柔柔一笑,起身,福了一福,轻脚退下了。
她走了有一阵子,客人终于动了动,抬手,摘下斗笠。
一张写满风霜的脸,眼圈凹陷,胡子拉碴,皮肤也不似从前光洁。
好似平白老了十岁。
陈安槐把斗笠放在一边,复杂地打量眼下一片风景。
有新添的歌坊酒楼,是他所不认识的,不远处一棵老梧桐,还是分外眼熟。
他想起方才在那棵梧桐下,见到一对男女依依惜别。那般情状,从前也是见过许多次。
树旁有一家茶肆,里头有位说书先生,古稀年岁,精神还是像从前那般好。
他想起方才无意听见先生讲到孝谨帝生前功绩,以及那一段野史里津津乐道的神秘恋情。那故事,竟也莫名熟悉。
他想了一回,谁是孝谨帝?
问身旁一位茶客,后者像看怪物一样瞪着他:“不就是今春刚刚驾崩的那位皇帝么!”
说书先生刚巧将惊木拍在桌上,震得他全身一颤。
他木然站着听了良久,从孝谨帝终身不曾纳妃,到孝谨帝为他那位神秘恋人决绝投河,再到孝谨帝因追寻那位恋人,被掳去女真,最后,便是孝谨帝平安回京后,不明缘由一病不起,三年后含恨驾鹤。
他终于反映过来,孝谨,竟然是谥号。
除了木然,好像做不出别的表情。
便木然地寻到朝云宵梦,木然点来小苹服侍,木然说了这许多莫名其妙的话。
每一句都好像别有深意,仔细追究,他却迷茫了。
又站了一会儿,重新戴上斗笠,离开。
骑马在城中晃晃悠悠,找不到一处愿意停留的地方。
就这样漫无目的出了城,竟也没什么留恋。
现在他已记不得,如此匆匆赶回,目的何在。
信马由缰。缓缓到了城郊。抬头一看,翠屏山上隐约古刹,是古佛寺。
总归无处可去,这座寺庙,倒也可做个度夜所在。
于是转马。
行了大半个时辰,进的山门,向小沙弥道明来意,后者领他去见了管事和尚,便允他在此留宿一夜。
从前这古佛寺他是常来的。此处清净,是个摈除杂念的好地方。
于是谢过欲带路的小沙弥,表示自己可以找到厢房所在,便独自绕进后院。
他从前惯住东厢一间较偏的屋子,因其后临着一片桦树林,且有清流淌过,十分清幽。见今便也往那处去。
走到门口,向内一望,才发现似乎已有人在那儿住下了。
扯了扯嘴角。如此不巧。
扭了头要走,眼角瞟见矮窗后书桌上一张写了字的宣纸。
瘦金字体,锋芒凌厉,孤清狷介。
指尖一跳,感到脉搏鼓胀,一下一下砰然慌张。他抢步过去,俯身抽出那张纸,拿正了,匆匆忙忙地看。
“暗叫愁损兰成,可怜夜夜关情。只有一片梧叶,不知多少秋声。”
不自觉念出声来。
身后有脚步声,来人声音听起来淡漠清冷:“这位朋友,你拿的怕是我的东西。”
手一松,纸张轻飘飘地,如一只苍白的蝴蝶,飞落。
陈安槐极缓慢地转过身,斗笠遮住脸,对方见不到他。
他却清楚看见对方,长眉凤目,瘦削脸颊,苍白皮肤。
哑然笑起来。抱拳就算是道过歉,从对方身旁擦过,跌跌撞撞企图逃开。
走了几步,后面人不知为何,突然追上来。
“陈安槐!是不是你?”那人喊。
本该快跑的腿怎么也迈不动了,渐渐停下来。那人追过来,一把掀开他的斗笠。
四目相对,都默住了。
陈安槐见到对方神色,已不复从前狂乱,静静沉淀着,仿佛洪水过后,会变得格外清澈的河
水。
他抖了抖嘴唇:“慕容------”
后者张开双臂,紧紧用力,与他抱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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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问题陈安槐试着去问,比如皇帝做的好好的,如何要选择诈死,比如现在身体有没有好些。
却俱未得到答案。
因慕容会转而反问他,比如为何要跑,比如和杜渊如何没能善了。
陈安槐想一番,只把和杜渊的事情挑一些说与他。
回忆起那夜之后的事,陈安槐说不出什么情绪。
他花了几天时间才理清因果,又花了更多时间才说服自己,是杜渊招去的女真人。
于是便去问对方。
争执之后杜渊终于承认,却说出“是为我们的未来着想”这样的话。
他不敢相信。
慕容插问一句:“不敢相信什么?”
不敢相信,他以为的赤子,竟是个连国家大义都分不清楚的人。
慕容没有说话,专心用蒲扇给药炉扇着风,上面的药罐里渐渐沸腾。
陈安槐坐在几步之外,也没再做声。
他和杜渊的争吵远不止这些。
之后两人并未立即分开,在一起过一段时间。杜渊有时会主动亲近,但往往只是接吻,他也会感到抗拒。
有一回勉强克服,衣服脱掉一半,肌肤相贴,他却想起慕容的脊背,以及背上经常被他重手捏出的青紫。
便无论如何也继续不下去。
反反复复大约半年。他不知道起初觉得愉快自由的时光,怎么渐变了形状。越来越多沉默,越来越多争吵,最后,不欢而散。
分开前杜渊问他:“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他想了很久,最终给出自己认为最正确的答案:“我以为你,是最好的替代。”
替代一个丢失在时光里的,曾经美好纯粹的人,
杜渊走后,他独自四处游荡,许多回路过京都,却没想过回来。
他想,“回不去的是从前”,如此言论,毕竟是自己亲口说出。
慕容的药煎好了,倒进碗中,因太烫,放在一旁凉着。
他过去,捧起陈安槐的脸。
“如果回不到过去,那我们重新开始。”他道。
风起,一片树叶打着旋儿落下,印在阶前,一片紫苔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