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洗红》祝嘏

2、杜顺

　　祢氏死了。
　　这本不算什么大事。宫城这么大，哪一天不死个把人呢？可祢氏的死信半炷香的工夫就传遍了整个寿昌宫，再有半炷香，就传到昭阳宫圣人的耳朵里去了。
　　听二两说，一大早起来，他就领着当值的小奚奴去各处收拾虎子和便桶。这臭气熏天的差事在圣人大婚的日子也照样得有人干，赶上二两，本来就是他的晦气，更晦气的是，他们正路过玄光殿的时候，钟响了。这么说有点不对头，昭阳宫和寿昌宫两座钟室的六口大钟一起咣当咣当连响九下的阵势，只有大喜的日子才碰得上，可二两说要不是那钟响的不是时候，后头的事儿也就都没啦。
　　玄光殿里乌漆马黑的，也没有灯。二两说也难怪，祢氏关在里面有二十年了，开始还怕她发疯到处乱走，派了人给她看家护院，后来看她挺老实，慢慢的就没人管了。现下玄光殿墙塌木朽，人们早就把里头的大活人给忘了。可是她自己没忘。钟声刚响完，她就从黑洞洞的偏殿里跑出来，看见二两就问，打的什么钟，什么钟？圣人大婚的钟啊。这话还没落地，二两就想坏了，果然祢氏撒腿就往外跑，二两急了要拉她，被她一把推在牛车上，便桶砸了一身。
　　话说钟响的时候我们正跟着五鹿夫人往右掖门走，准备在提象门前迎接皇后。咱们这位五鹿夫人原来是百越的一个王妃，她男人和其他部落打仗的时候把她送给老圣人请大惠出兵。老圣人出兵打败了那个部落，顺便把这个什么王也给打了，砍了他的头，收了他的土地，抢了他所有的女人。五鹿夫人虽说冷冰冰的有点可怕，但也算得上是个大美人了，可是老圣人不要她，也不要其他百越女人，他封她做了淑仪，掌管后宫的德御礼仪，这么跟你说吧，我们徽猷殿就归她管，皇后娘娘也归她管。我们刚上犀桥，就听见后面有人喊，拦住她拦住她。我回头一看，乖乖，是个疯女子火烧屁股似的跑过来，身后连滚带爬地跟着五六个小奚奴。五鹿夫人皱了皱眉头，叫我们几个过去截她，谁知根本用不着我们过去，她已经冲到犀桥上来了。我们赶紧七手八脚地抓住她的胳膊，她拼命地挣扎，和我们搡成一团。
　　正没开交处，疯女子突然躺倒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这下一群人全都傻了眼，扎手扎脚地不知道怎么才好。此时才看出来蛮子就是蛮子，脑袋里缺根弦，我们这位五鹿大娘娘居然分开众人蹲在疯女子面前问，你哭什么？那疯女子正嚎得天昏地暗，恨不得立时便哭死了，会理她才怪呢。结果还是旁边小奚奴把刚刚的事讲了一遍，我们才明白原来那疯女子就是大名鼎鼎的废嫔祢氏。这可跟我想的不一样。传闻祢氏有倾国之色，娇柔妩媚，一双眼睛更是能勾魂摄魄，否则怎么叫一心礼佛的老圣人都把持不住？还有人说老圣人本来极宠祢氏，有心封她做贵妃，谁想到龙体每况愈下，等觉出不对的时候，兰陵公主已经叫她给方死了。后来老圣人请彼岸寺的本无大和尚到寿昌宫做法事，大和尚一眼就看出祢氏是个狐狸精，在佛前请了神器要拿她，却被她施法躲了起来。不过经那么一闹，祢氏到底还是伤了元气，才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半疯不疯，法力也没了，被大和尚封在玄光殿里出不来。如今看来，起码出不来的话是瞎说，再者，面前这疯妇披头散发，衣衫邋遢，经过刚才一番拉扯，一对又干又瘪的□□几乎露在外面，别说把老圣人迷得神魂颠倒，给我干爹提鞋他也不肯要呢！要说她是狐狸精，我还真不相信。
　　言归正传。五鹿夫人听说她是祢氏，就叫我们几个把她送回玄光殿去，找些不用站仪仗的卫士看起来，别让她再乱跑。这时候天光已经大亮，祢氏好容易止了哭嚎，被我们连拖带拉地从地上弄起来，手抓着桥栏，两眼直勾勾望着昭阳宫的方向，只是不肯抬抬尊腿，起驾回玄光殿。五鹿大娘娘就问你要做什么，祢氏说我要去看，皇帝大婚，我要去看，五鹿夫人说皇帝大婚不容你胡闹，祢氏说我不闹我就是看看，你儿子成亲你也要看的，死了你也要看的是不是。好么，把当今圣上当成自己的儿子，还死呀活呀地乱说话，八成是活腻烦了。五鹿夫人说你病了治好了病再来看吧，祢氏就哭起来说我没有病你让我看看我就看一眼。她这么一哭，大有再到地上翻滚一回的意思，我赶忙吓唬她道，哭什么哭，再哭把你关进地牢里，一辈子也别想见人。不料祢氏回头瞪着我说，你不怕我儿子砍了你的头么？我刚要仰头大笑，祢氏的手就像蛇一样勒住了我的脖子，她咬着牙道，你们都别笑，我的儿子是皇帝，我的女儿是公主，你们这么对我，是要诛九族的。诛九族？笑话，我们家就我一个，你现在掐死了就没得可诛了。我拼命想掰开她的手，奈何这疯婆子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死死扣住我不放，旁边的人更像是吓傻了，别说上来帮忙，连屁也没放一个。我急了，抓着她的头发往桥栏上猛撞，她发出尖利的叫声，搬住我的胳膊张口去咬，我用力一推，只听喀嚓一声，祢氏连同腐朽的桥栏一起栽下犀桥，掉进御河里，只剩一把头发还缠在我的手上。
　　众人眼巴巴地看着我，我眼巴巴地看着桥下，御河上新结的一层薄冰被祢氏砸了个大窟窿，她露出头来扑腾了两下，很快就沉了下去。这时候桥上的众人才想到要救人，招呼着拿了竹竿到河边去捞，却没有人肯为了个疯子跳进冷得扎人的水里，于是等捞起来，人早已经没救了，水草似的头发下面露出一张青白的脸，我哆嗦着凑上去，看见她睁着眼睛。
　　这不算什么大事，我对自己说，宫城这么大，哪一天不死个把人呢？只是，为什么她的嘴明明闭得死死的，我还是听见她的声音？
　　她说，你们这么对我，是要诛九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