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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四幕——第四弦上的最强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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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剑刺手的房间里,他背对着我坐着。这是我第一次进他的房间,灯光昏暗。
“先生……”我轻声低唤,那声音从齿缝间挤出,有点儿变得颤抖。
他上身动了动,没有回答。
我只好就那么站着,仿佛在等待末日审判的到来。
“孩子,你想不想斗牛?” 剑刺手背对着我,没有回头,声音低沉。
我被他的话问得有些惊慌。虽然从家里逃出来到现在,三年多的时间里,我没有一天不想去斗牛,但那只是在想,真正要面对的时候,反而慌了手脚。
“我不是一直都在做吗,先生?”
剑刺手微微摇了摇头:“是那种真正的上场表演。”
我再次被震动了,有些难以接受近在眼前的惊喜。
“可是,可是,可是……”
衣裾摩挲的声音,剑刺手从座位上站起来,转身走到了我面前。他个子很高,由于职业的原因,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似乎是向外翻着,肩又厚又硬,腿部的线条更是优美,从跟腱到腰际都带着向上的冲力。他这一站起来,我只觉得眼前的光线都刹时暗了下去,好象一堵墙从天而降,横在了面前。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虽然低着头,我还是分明的感到了他的眼神,他的气息,还有他的话语中隐隐散发出的压迫感。
我无论如何也不敢抬头看他,颤抖着声音说:“先生……怕我,怕……先生……我……”
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打转,快要忍不住了。
一只大手突然盖在了我的头上,紧接着攥住了我的头发。我只觉得头顶一阵暖暖的痛。
是剑刺手。我的头不由自主地随着他的力向后仰去,泪水因着这个角度,滚出眼眶,划过脸颊,滴在了脚尖上。
“先,先生……”
剑刺手半弯下腰,用他那双深邃的摩尔人般的眼睛,将我的脸仔细地研究了一遍又一遍。我的头在他的手里就像是一个地球仪。
“你,到底哪里像我。” 剑刺手突然盯住了我的眼睛。
我只感到自己的眼泪静静地划过面颊。
“算了,”剑刺手放开了我的头发,转过去坐下,又恢复了他起身前的状态。“你只要帮我作班德利里奥罗,舞舞披风就行了。不用你插花标,也不用你屠牛。”
“但是,你必须要上场。”
我只是点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行了,你可以走了。”
刚听到剑刺手这句话,我便如遇大赦般拔脚就向屋外跑去。
“站住!”剑刺手突然一声断喝,我的腿顿时一软,险些跌坐在地上。
“对,对不起,先,先生……”
“听着,”剑刺手转过脸来,“你幸亏不是我儿子,否则我一定一剑捅死你!”
“滚!”
……
不眠的一夜。
清晨,我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在屋内转来转去,帮助剑刺手准备东西,从袜子到帽子。我好几次把剑掉在了地上,尽管它们并不怎么沉。这本来是塞西奥的工作,但他昨天晚上却跑来告诉我说:“先生希望明天你能帮他着装。”
……
“你来了?” 剑刺手发现我站在他的屋门口,没有什么语气地打了声招呼。
我点了点头,便把脸埋在那一大堆行头中,尽量不去看剑刺手的眼睛。
剑刺手也没有过多的表示,甚至没有追究我的无礼,只是从我手中抽过那条紧身裤穿上,然后静静地站在原地。
我把剩下的行头放在一边,从兜里掏出早已准备好的针线,走到剑刺手的脚边,跪下来,帮他把这些衣服尽量地缝紧,以显出他那优美的线条。
“你准备好了吗?”剑刺手用他那细长但又十分有力的手指整理着他的头发。
我的手一抖,针尖狠狠地划过他的大腿,一串血珠渗了出来。
剑刺手的腿抽搐了一下,随即恢复了平静。他低下头看了看那道细细的伤口,脸上浮现出了少有的微笑,不是那种他在表演前,向主席和观众致意时,职业化的贵族表情,而是那么的安祥,那么的温暖。
“真是个好兆头。”
被自己的严重失误吓到,我赶忙用手绢去擦流出来的血,可手却被剑刺手一把握住了。
“告诉你,孩子,”他本想多弯一些身,尽量不给我造成压力,可是被缝紧的衣服束缚住了他的温情。他只能僵立在那里,用眼神传达他的心。
“对不起,对,对不起……先生……”
“不要说对不起,”剑刺手将我从地上拉起来,“听着,孩子,这没什么可怕的。这都是被上帝安排好的,是躲不掉的,所以怕也没有用。”
剑刺手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看见我兀自在为刚才的错误害怕的发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算了,你继续你的工作吧。”
……
费了很长时间,我才帮他把里面的几层衣服穿好。到了最外的礼服,我怯怯的问:“先生,您这次穿什么颜色?”
“烟草色的。”
“不,大红色吧,因为安达卢西亚是白色的。”
我默默地找出那套红色的礼服,一件件地帮他穿好,那一瞬间,他仿佛是太阳一样光彩耀人。
“我的摩那还正吗?”剑刺手将手伸向脑后摸了摸。
“正,非常正,先生。”
一阵敲门声响起,是其他的队员来了。
“终于到时间了。”剑刺手的声音中有一种异样的兴奋。他向我伸出了手:“我们走吧。”
我走过去握住他的手,那手掌满是又厚又硬的老茧。
……
我们一队人走出旅店,门口停好了马车,还有一大群他的忠实捧场者。
剑刺手的出现引发了人群一阵热烈的欢呼。
“堂海拉尔丁•巴兰科先生,我吻您的手!”
“吻您的脚!堂巴兰科先生。”
“请做我下一个孩子的教父吧,先生!”
剑刺手并不为这些所动,他只是把帽子脱下来握在手里,循例向人群的各个方向致意一遍,便低头钻进了马车。他身上有一种特殊的威严,致使他的拥护者中,很少有敢于对他动手动脚的。
我本准备像往常一样上另外的马车,跟那些助手们坐在一起,没想到剑刺手从车中伸出手来。
“来,上车。”
……
表演就要开始了。我已经听见主席在致词,紧接着马蹄声不急不徐地响起,想必是接钥手上场去,用帽子接住主席扔下来的门钥匙了。
站在马门内,隔着一人高的木栅栏,我几乎无法看清场内的状况。这使我变得更加慌乱起来。
下意识的,我转过了头,因为塞西奥答应过,说他今天会破例进入休息室。果然,我惊慌失措的眼神一下子就撞上了塞西奥的目光,他微笑着向我点点头,那微笑是那么的坚定,以至于使我安心地转过了身去。
不久,马门被打开了。场内的阳光霎时射了进来。所有剑刺手身上那些华贵的装饰物瞬间闪烁成了一片,仿佛是天堂般明亮。我机械地随着这片光向前走去。
就在要走出去的那一刹那,我猛得回过头去盯住塞西奥的脸,脚下在移动但眼神始终没有离开。就这样,我眼见着马门被一点点的关上,塞西奥的脸也渐渐模糊。最后,他的笑完全被栅栏门挡住了。
……
进到场里,我一下子就被那种气氛震慑住了。松布拉一面绅士们的掌声,索尔一面贫民们的欢呼声、“噢嘞”声,拍击挡板的声音混成一片。人人都是那么兴奋,鲜血与死亡刺激着他们的感观。
队伍在向前移动着。我随着这支光辉的队伍走过松布拉,索尔——松布拉,来到索尔的部分。我的眼神从这些格外兴奋的人群上扫过,突然间停在了一个人的身上,弄得我险些错乱了脚步,汗顺着额角划过面颊。
那是一个女人,非常漂亮,腰身匀称,胸束得颇高,五官比其他女人细致,有着美洲的感觉,是那种很吸引人的类型。她的耳上坠着一个足可以与马德里贵妇们媲美的大耳环,更给她添了三分诱惑力。她的面部表情大异于四周的看客,不是兴奋,不是激动,而是一种极度的紧张,甚至是恐惧,但又无时无刻不在急切地关注着场内的一举一动。我们这一队走过来时,她的眼睛霎时凝固在了走在我前面的剑刺手身上,那种复杂的感情是我没见过的,但是我能懂得的。
“她是您的母亲吧?”
艾利亚斯插话道。这许久他都未发一言,害得我是如此深地陷在了回忆中。
“啊,对呀。”我并不觉得惊奇,因为聪明如他,是一定能够猜到答案的。
“她老了呀,才这几年的工夫,岁月就在她的身上刻下了如此重的痕迹。”我稍稍调整了一下情绪,继续我的故事。
那正是我的母亲。很少有女人会来看斗牛的,尤其是有她关心的人在场上的时候。但她却来了。当然,她不是为了我,因为我那时只是个跑龙套的小角色,海报上是不会出现我的名字的。自从我离家出走之后,便与她完全断了联系,所以她根本不知道我在干什么,更不会想到,我会以这种方式回到家乡来。那她是为什么呢?难道是为了剑刺手?她的那对大耳环我非常熟悉,每逢重要的日子她便会戴上它。我养父问过她耳环是从哪儿来的,她敷衍地说是自己买的,而我清楚她没有那个能力。
其实这些事情都是在很短的时间里发生的,队伍很快就走了过去。我尽量低着头,不让母亲看清我的脸。因为是站在后面,我不知道剑刺手是否也看见了她,有什么想法。
绕场一周之后,我们便分散开来站在各角的挡板后面,等待着真正的斗杀的开始。
第一头雄牛被放进来了,是一头黄皮肤的牛,它们不同于它们的那些黑皮肤的同胞,它们显得更有韧性,也更聪明,或者换言之——更狡猾。
人群进入了新的高潮,我也不敢再多想其他的事情,很怕走了神会有性命之虞。
然而人群很快就由兴奋转而变得低潮,紧接着便是不可遏制的愤怒。坐席上嘘声一片,有心急的已经准备要扔那些绿色的垫子了。
“这算怎么回事啊!”
“主席,换一头牛吧!”
是呀,那家伙虽然长得还算漂亮,可是从进场起就一直躁动不安地横冲直撞,还经常甩动它的头,转弯时又跑得太急险些滑倒。它的角更是高高地向上向前翘起,非同一般的尖,绝对没有被磨过,而且还朝向不同的方向。这样的一头牛是十分不适合表演的。我看到剑刺手微微蹙起的眉头,但他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主席并没有理会观众的不满,用沉默示意表演继续。
剑刺手做了一个中规中矩的开场,这很正常,因为任何斗牛士都不敢小看对手。这是斗牛士与公牛一起完成的舞蹈,哪一方都不能懈怠。
该是我出场的时候了。剑刺手格外照顾我,只要我在这一节里负责初步激发雄牛的斗性,而插花标的事交给了另一位班德利里奥罗。
我抱着那块不同于主斗牛士披风的粉红色卡帕,不知所措,只觉背上被剑刺手不轻不重地推了一下,自己便离开了挡板的保护,完全被暴露在了阿雷那上。
欢呼声,掌声响起来了,这意味着人们已经开始准备好要观赏这一场,被赋予无数美好崇高意义的斗杀。
我就像是一个被上紧了发条的玩偶,只能循着设计好的轨迹行动。
剑刺手是个好老师,我跟随了他这么久,耳濡目染,技术上是没什么问题的。
我尽力地挥舞着卡帕,那一刻我只知道这场上有我和牛存在,我要帮助剑刺手的最后斗杀创造良好氛围。
圆形场地的一隅响起了号角,皮卡德尔幕要开始了,马上长枪手已经上了那匹漂亮的白色坐骑,准备帮雄牛放点儿血,好让它变得更愤怒。这也意味着我本场的工作可以顺利地结束了。
我迅速地摆脱了雄牛的盲目追赶,纵身一跃回到挡板里。那一刻我不知为何突然有种意犹未尽的感觉,雄牛身上散发出的味道,血腥的味道,造成了巨大的冲击,使我兴奋到几乎无法呼吸。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也包括我自己的,我对剑刺手甩出了这样一句话:“先生,请让我去插花标!”
剑刺手先是一愣,随即露出了微笑,他并不十分兴奋,因为这是表演中的大忌。
“给他两只花标。”他命令着身边的班德利里奥罗。
那名助手似乎并不十分情愿,但这是大师的命令,他也不敢违抗,只得把两支花标塞进我的怀里,还不忘白了我一眼。
剑刺手第二次走上场,展开了粉红色的披风。他看了看他的对手,我感觉到他的眼神中,有点儿异样的,不同以往的东西。
他让手中的披风轻快地左右上下飞舞着,正手、正手,接反手,一串又一串的梅里贝萨,他的脚下也在做着S型的后撤步,将那头雄牛慢慢地,一点点地向长矛手引过去。这本来没什么特别,但我却发现了问题:他的脚步是那么轻快,以至于轻快地像是要飞起来了。这一切的一切只说明一件事:他非常兴奋。
可惜场上的皮卡德尔任务完成的并不出色,甚至可以说是失败了。雄牛总是摇晃着它那颗漂亮而又倔强的头,他骑在马上行动不便,更难接近那家伙。当雄牛向他冲过去的时候,他也猛地探出了身子,但正是这个毛躁的动作,使得他的矛刺的位置太过靠后,矛尖儿插进了动脉,血顿时喷泉般地从牛背上涌了出来,很快便染红了它的左前腿。马也因此受了伤,肚子被划开了一个口,内脏血淋淋地垂在了外边。
略有点儿斗牛知识的人都知道,这样的情况对于主斗牛士来说简直就是恶梦。雄牛如果在这个环节就失血过多,那它的体力也必然会很快下降,如此一来,后面主斗牛士的斗杀环节,其精彩程度定便要大打折扣。
看台上一片嘘声和叫骂。剑刺手却是泰然自若,不,应该说他是太兴奋了,以至于对这些不利因素不屑一顾。他摘下头上的斗牛士帽拿在手中,这表示他要向主席申请,为那可怜的家伙免去第二矛。观众爆发出了掌声。我不知道他是太自信还是什么。
主席示意接受剑刺手的请求。音乐声再度响起,根本没有人理会马的死活,雄牛才是焦点。让给我两支花标的那名班德利里奥罗已经抢在前面冲上场去,迫不及待地将两支花标斜插进牛背,又有鲜血从伤口中喷了出来。
雄牛被再度袭来的剧痛激得怒不可遏,它拼命地追赶着眼前这个快速移动的目标,并用力地甩着背上那些令它非常不快的障碍物。很快那两只花标就被它甩了下来,观众发出了一阵嘘声。那名班德利里奥罗恼羞成怒,冲出挡板,飞快地将下两支花标,从同一个方向插进了牛背。但这种草率的行动是不会有好结果的,雄牛又轻易地把花标甩了下来,还险些让他提早去向上帝忏悔。
“该你了。”剑刺手的声音突然在耳后响起,我的全身就像被电击到一样,每根神经都兴奋起来,握紧标的把手,一个健步跃出挡板。
雄牛过来了,它似乎还没有搞清楚眼前这个人跟刚才的那个冒失鬼有什么关系,呆愣在原地,剧痛和漫无目的的奔跑消耗了它大半的体力,这时只得大口地喘着粗气。
“来呀!来吧!你这混蛋!”我一边跺着脚,一边大声地向公牛吼着,并将花标举到齐眉的高度,双臂打开,腰微微向前挺着,把胸膛完全暴露给雄牛。那家伙果然上当了,用前蹄狠命地刨了两下地,向我冲了过来。
等的就是这一刻!我抬高脚跟,接着轻轻跳起,一转腰便从牛身旁划过一条优美的弧线,同时顺手将两支花标深深地戳进了牛背,任它如何摇晃,标头的倒刺只是更紧。两支花标就这样挂在了上面,恰到好处地钩住牛皮,倒垂了下来。
观众沸腾了,他们要的就是这种大胆的表演。我尽情地享受着这一切,差点忘了本场的主角不是我。
号角再度响起,乐队奏起了激昂的音乐,所有的观众都情不自禁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因为最后一幕真实的瞬间马上就要开始了。
我翻进挡板,剑刺手已经用支撑剑撑开了他的穆莱塔。他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我看到了他平静的微笑。
“小心,先生,那家伙不好对付。”
“没关系,不用担心。”
剑刺手闪身走出了挡板,全场爆发出一片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他回过头来,向我笑了笑,我突然觉得我们的眼睛好像。
他再次摘下斗牛士帽拿在手里并高高举起,所有人都秉住呼吸,等待着他致敬意。
“敬意献给未来的斗牛士!”
不等众人反应,他便随手把帽子一扔,迈着仲裁者的脚步走向了雄牛。
……
我一直以为自己的那些担心只是幻觉,但是我错了。他确实很兴奋,一种异样的兴奋,疯狂的兴奋。他以前从来不做有很大危险性的动作,可今天不然。他几次让公牛从身边很近很近地擦过,就连兰塞的时候,脚跟也在抑制不住地挪动着。
单腿跪地,剑刺手伸直右臂,让穆雷塔平展着冲向无知的公牛,并且有节奏地用力抖着,嘴里还不时发出低沉的吼声。公牛被这种充满蔑视的挑逗动作激怒了,猛冲过来,剑刺手顺势将穆莱塔从牛头上抹过,接着在自己的头顶灵巧地一云。
观众沸腾了,用尽各种方式来表达自己的兴奋与赞许。我却被他这种不要命的举动吓得半死。他完全不需要这么做,他不是那种喜欢靠鲁莽来取悦观众的人,今天到底是为什么?
还有一个人的反应扰乱了我的心绪。剑刺手那个动作刚做完,我便看到在对面索尔——格拉达位置上的母亲一下子瘫坐在了椅子上。耳环上反射的阳光不规律地快速闪动,说明她在发抖。
原本已经停止了的音乐再度响了起来,剑刺手终于要正式开始他的舞蹈,一支关于死亡的舞蹈。
正手、正手、反手,接穿越,在做完一连串精妙绝伦的动作之后,他右手从穆莱塔后抽出支撑长剑,顺势在阿雷那上狠命地划出一道长长的弧线,同时转过身背对着公牛,躯体呈一种优雅且傲慢的姿势,向看台方向走了几步,嘴里还不时发出喊声。这是一名斗牛士所能做出来的,对于雄牛最蔑视、最挑衅,又是最能向观众展现自己的无所畏惧的动作。他不是没有做过,但从未如此张狂。音乐为此而响了起来。
斗的环节圆满结束,剑刺手走到挡板边来换剑,准备那至关重要的最后一击。几个班德利里奥罗跑上场去,展开披风,吸引公牛,以保护他们的大师。我听到他在粗重地喘气。
“小心,先生。”我把套着皮剑套的弯头剑递给他。
然而剑刺手根本没有理会我,一把从我手中抓过剑,转身就上了阿雷那。
纳图拉尔、那法拉斯、维罗尼卡……循例斗了几下之后,剑刺手半弯下腰,把身体几乎压成一个弓型,将穆莱塔顺着垂在脚前。醒目的红色吸引住了,早已疲惫不堪的雄牛的注意力,它安静地低下头去,眼睛盯着地面。
剑刺手将弯头剑举到眼前,瞄准牛背上心脏的位置。全场瞬间静了下来,音乐停止了,没有人欢呼,没有人鼓掌,人们的欲望仿佛化成一股强大的动力,推动着剑刺手那条粗壮的右臂。我偷眼瞄了一下母亲,她好像又站了起来,脸上的表情看不清。
他动起来了,手中的剑像飞一样地插向牛背。所有人都准备好要欢呼了。
然而这一次却是以失败告终。位置偏了一些,剑尖扎到了脊梁骨,只进去了一点点,剑身兀自由于巨大的撞击而神经质地高频率晃动着。
观众愤怒了,而剑刺手本人的愤怒更超过了他们。他闪到公牛的侧面用力拔下剑,停也不停就将穆莱塔再次展开在脚前,公牛又被吸引地低下头去。
这一次他瞄了很久,但我能看到他左手使用穆雷塔时动作的草率,他握剑的右手也不合规矩,手腕很松,完全没有必要的紧张感。我的心不禁揪成一团。他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他向牛冲了过去。
就在这一刻,难以置信的事情发生了。雄牛突然横向狠狠地摆了一下头,剑刺手瞬间僵硬地趴在了牛头上。雄牛为了甩掉眼前这个巨大的障碍物,又拼命地昂了一下头,剑刺手便像一片破布般被它抛了起来,飞向空中,接着重重地砸在了场地上,再没有了动静。
观众席上鸦雀无声,人们都被惊呆了。毕竟这是个斗技已经十分成熟的年代,很少会有这种意外事故发生在徒步斗牛士身上。
半晌才有人缓过神来。
“他死了吗?”
“好家伙,不会吧!”
“圣母!耶稣!圣马丁!圣保罗!他真惨。但愿他能进天堂。”
突然,索尔的一面有人大喊:“哎,耶稣!有个女人晕过去了!”
观众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到了那边。
“她怎么晕倒了?”
“是被吓的吧?”
“难道死的那个是她的情人?”
“啧啧,圣母,这耳环还真不小呢!”
……
我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哭不出来也笑不出来,只觉得那些慌乱成一团的班德利里奥罗们跑上场的时候,有人撞到了我的背,而那里还残留着剑刺手那一掌的余温。
一种强烈的畸形的好奇心突然占据了我的心头,促使我向他走去。我很想知道他此刻的表情,会是什么样子。
人们都在忙着对付那头狂怒中的雄牛,给了我和他短暂独处的机会。
他就那么躺在那里,不管任何人的想法。他那双摩尔人般深邃的眼睛中有种疑惑的神情,不知道他把怎样的一个秘密留给了上帝。他的嘴微张着,可唇角却有着向上的弧度,所以让他的表情看起来有一点点可笑。他大概是想微笑吧,可惜还没有准备好,就看到了比他笑得更灿烂的天使们。致命伤都在他的胸口上,一横一竖几乎垂直地交叉着两道暗红色的深深的口子,就像是一个十字架压在了他的身上。这忠于主的标志是如此明显,即使是在大红色的礼服上也能看得很清楚。
我端详着他的脸,麦色的皮肤,坚毅但并不僵硬的线条,高挺的鼻梁让整张脸显出完美的立体感,黑褐色的头发整齐地梳向脑后,露出那宽宽的前额。我好像从来都没有认真地看过这张脸,现在他真的很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了。一阵风吹过,有亮黄色的沙飘到他的脸上,就像是洒了一层金粉。
有人过来准备清理现场,我突然像发疯了一样,狠命地拽住来人的衣服,不允许他们碰他一下。
“算了,孩子,你的大师死了,你再去找一个人吧。”
……
……
“先生!先生?”艾利亚斯的声音。
“嗯……”我的喉头有东西哽了一下,抬起头,正看见艾利亚斯将一条丝质手绢递到我面前。
我轻轻地推开了他的手,艾利亚斯好像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将手绢塞回到上衣的口袋里。
窗外的天渐渐暗了下去。
“一个如此著名的斗牛士的去世是会轰动全国的,至少也惊扰了整个塞维利亚。”我觉得指甲马上就要抠进自己的大腿里去了。
“我知道,您应该休息一下了,先生。”艾利亚斯想要使我安静下来,却反而令我变得更加狂躁。
“先生。”
“先生!”
我的手猛地被艾利亚斯抓住,全身神经质地抽搐了一下,随即所有的武装都在瞬间崩溃了,我仿佛听到自己碎裂开来的声音。
“别打断我,让我把话说完。”
听到我如此无力的请求,艾利亚斯移开了他的手。
“我想葬礼那天一定去了很多的人。”我试着继续。
“您想?为什么?难道您……”
艾利亚斯会有那样诧异的眼神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因为连我自己都不能理解自己的举动。
“对,我没去参加他的葬礼。”
“为什么?”
“我怕看见他的眼睛。一样的眼睛却有不一样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