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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二幕——巴伦西亚舞曲 ...

  •   这艘船在历经了两年多的航行之后,从帕尔马湾转了个圈,在卡尔维亚带上些木材,向西南驶过伊维萨岛,再北上巴伦西亚湾,最后在巴伦西亚靠了岸。一路之上,洗刷甲板,搬运货物这些粗活我都干过。食物只有干面包,没有多少淡水,不过到也挣到了一身结的硬皮。登岸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已经能直接飞升天堂了。
      我们到那儿的时候正好是三月,人人都在忙着为火节的庆典制作法里亚,这些法里亚无论大小都会于圣•何塞节后的凌晨被付之一炬。庆典节目包括游行、唱歌、跳舞,当然也有斗牛。
      船主在这儿停船是为了去那个著名的丝绸交易市场,或许还会贩一些水稻、甜橙什么的。所以他每天都带着他的会计在街上转,他还需要个帮忙拿东西的,我很幸运地中选了。
      庆典高潮偶人大游行的前三天,船主又上街去研究他的买卖,我照例跟在后面帮他拿那些给太太、小姐们买的东西。经过一家酒吧的门口,里面飘出的烤海鲜的味道,让我半步也不愿再走。我从抱着的一大堆礼物中偷眼向里看,坐在角落的一桌人吸引住了我的视线。他们虽然没有那些繁冗的礼服,但我敢确定他们就是斗牛士。
      “他们说不定认识我爸爸!”
      “快走,小子!”那个猫头鹰脸的会计,凶神恶煞地过来拽我的胳膊。
      酒馆里那几个人起身要走了。我心里一急,狠命地咬了会计的手一口,趁他吃痛抓不住我的时候,扔了东西就往屋里冲,一边跑一边走:
      “先生,请等一等,先生!我要跟你们走!”
      那几个人停住了脚步,转过头来寻找声音的来源,我拼命地摆手跺脚想引起他们的注意。他们好像发现我了,我看见其中个子最高的,神情泰然中带着些孤傲,一双摩尔人般的眼睛格外出众。
      我激动地刚要奔过去,却突然觉得脑后一阵钻心的痛。
      “混蛋小子!你敢咬我?”是那个猫头鹰脸的会计,刚才就是他打了我的头,现在又一只手抓住我的头发,另一只手攥紧了拳头疯了似的往我身上乱打。“我打死你,你这个小混蛋!小魔鬼!”
      我只能蹲在地上,用双手护着头,心里还在默念:“先生,不要走!不要走,等等我!”
      “先生,那个小倒霉蛋是在叫咱们吗?”一个年轻人的声音。
      “大概是吧。去问问他有什么事。”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我只觉得落在身上的拳头突然停住了,忍痛抬起头来,正撞上会计师一张扭曲的脸,他的手腕被一个陌生的男青年攥住,那男青年身边站着那个有双摩尔人眼睛的中年男子。
      “见你的鬼!你,你少管,少,少管闲事。”会计师疼得声音都发抖了却还在逞强。
      男青年眉梢一挑,嘴角向上翘了翘:“你说什么?圣母,我这么号的人怎么会管闲事呢?”说着,手里暗暗用力将会计师的腕子反向一掰,只听会计师没出息地怪叫一声。
      “先生,看在上帝的份儿上!”
      “听着!”男青年的手松了松,“我们大师看中这孩子了。他从现在开始跟我们了!”
      “可是、可是……”
      “嗯?”
      “啊!啊!先生您轻点儿、轻点儿!上帝,他是我们船上的、船上的……哎哟、圣母呀!”会计师的眼泪差点流出来。
      “不是的,先生,不是的!”我扑过去抱住男青年的腿,“我是被拐到那艘船上的!”
      “知道,知道,孩子。别担心。”男青年眯起眼睛冲我笑笑,又转过脸盯着会计师,还是那副邪邪的表情,“你听见了吧?所以把他让给我们吧。”
      “五十个杜罗!”一直沉默着的船主突然插嘴,“你们只要能拿出五十个杜罗,我就把那小子卖给你们。”
      “谁跟你们谈价钱了?见你的鬼去吧!太子也不……”
      一阵金属碰撞的声音。是那个有摩尔人眼睛的中年男子,他从上衣兜里掏出一个丝绒的钱袋一抖,一堆银币便滚落在了桌子上。接着他走过来,把我从地上拉起来,头也不回地朝酒馆外走去。不多时其他人也跟了上来。
      “这个梳小辫子的男人还挺有钱!”远远地,我听到船主一遍遍的感叹,还有会计师的怪叫。
      ……
      我随着这一队人进了一家不怎么起眼的小旅店。
      “您回来了,堂巴兰科先生!”店主殷勤地向走在前面的那个有双摩尔人眼睛的中年男子打着招呼。伙计走过来接过他脱下的外衣。
      陌生的环境让我觉得有些不知所措,正在犹豫该干些什么的时候,男青年轻轻将我按坐在椅子上,冲我挤了挤眼睛。他长得很俏皮,一头暗金黄色的卷发,海蓝色的眸子,五官都长得女孩子般的秀气,双颊上还有几颗快乐的雀斑,不过颜色不深,衬在他白皙的肌肤上,反而相得益彰。
      “去给这孩子拿点吃的,再找些酒,他需要治疗。”中年男子对店里的伙计吩咐着。我猜他一定是这一队人的头儿,也就是他们的大师,剑刺手,因为每个人都对他很尊敬,他的气质也让人相信他的血是再纯正不过的蓝色。
      伙计谦卑地答应着退了出去,不多时一份很像样的午饭就被端了进来,还有一瓶加汽的葡萄酒。店主很想再讨好几句,中年男子摆了摆手,他也只好知趣地鞠躬退了出去,到门口还不忘拽了一把仍在傻笑的伙计。
      “先生……”面对这样的场景我有些慌张,觉得应该说点什么,可又找不到合适的词句。
      “别说话。”中年男子看了我一眼,他并没有生气,可我还是被那种气势镇住了。“吃东西吧。快点,吃完了自然有话问你。”
      这顿饭我完全没有吃出味道,脑子里满时中年男子那句“吃完了自然有话问你”,就连他们用葡萄酒给我治伤我都没有什么感觉。
      “行了,看来你已经没有什么问题了。”中年男子等他的手下拿开那些被我吃得一干二净的盘子,脸突然间沉了下来,问:“说,你叫什么名字,从哪儿来,为什么要跟着我们?”
      我心头就像是瞬间被乌云压住了一般,变得越发结巴起来。
      “先生……这个,这个……我、我、我是……”
      “不要慌,没关系的。简单点儿说。你看,你是那儿人?”金发蓝眼的年轻人努力地想要使我平静下来。我猜他与那中年男子的关系不一般,这许久其他人都没有敢吭过一声,而他却可以不必完全听从命令。
      “我叫马,马卡……拉因。啊,嗯。我是塞维利亚人,也许,可能也不算。不过我母亲是塞维利亚人,先生。”
      我盯着男青年,完全把他当成救命稻草。
      男青年笑了笑,指着中年男子说:“我不是先生,他才是先生,他是我们的头儿,是我们的大师。”
      “啊,是。”我惊异于自己的失礼,赶忙转向中年男子,不过还是不敢看他的眼睛。其实叫他中年男子有些夸张,他也就三十刚出头,只是总摆出一副严肃的表情,让他看起来老了许多。“先生,我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塞维利亚人,不过我母亲肯定是那儿的人。”
      “这叫什么话?”中年男子话刚出口,大概是觉得自己语气太重,轻轻咳了一下,尽量把自己的声音放温柔,说:“那你父亲是那儿人?”
      “我没有父亲……”
      “没有?”这句话是中年男子与男青年同时问的。
      “也可以算是有吧!”
      “说清楚一点儿!”
      “是。我父……我养父,他说他是从萨拉戈萨那边到塞维利亚来的贵族。”
      “萨拉戈萨?”男青年习惯性地挑了一下眉,“我们大师当年还是从托莱多出来的呢!”
      “塞西奥!不要在小孩子面前提这些事。”中年男子轻叱男青年。
      男青年无趣地抱着肩,冲我做了个鬼脸。我终于知道了他的名字,看来以后我们可以称他为塞西奥。
      “然后呢?”
      “然后……”
      我花了大概一个小时的时间把自己的故事向他们讲述了一遍。我都没想到自己会有如此口才。
      “就这样吗?没了吗?”
      我点了点头,对他们的态度颇为不满,可又不敢说。
      屋内的人互相对视了几秒钟,不约而同地爆发出一阵笑声。塞西奥伏在椅背上笑得直不起腰来,中年男子却把笑都藏在了眼睛里。
      “这一点儿都不好笑!”我忍无可忍“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可又被塞西奥按了回去,一屋子人笑得更厉害了。
      笑过一阵,中年男子摆摆手,所有人都恢复了常态。
      “你怎么知道我们是斗牛士?”中年男子的语气已经变得相当和缓,我也因此有机会听出他的声音其实十分沉郁低迴,富有磁性。
      我被他的声音迷得有点儿昏,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又很怕说错话会触怒他,只好用手指了指其中一个男人脑后的小辫子。
      “看来你还不笨。”中年男子的声音中带着一点点兴奋。
      “先生,我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趁他高兴,我的胆子也大了些。
      “你说。”
      “您是他们的头儿吗?您是大师吗?”
      “这很重要吗?”能听得出来,中年男子已经没有什么怒气了。
      我直了直腰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果断地说:“当然重要!”
      中年男子眉毛一挑,嘴角微微向后咧开,学着我的语气:“当然重要!嗯,对,我就是剑刺手。”
      “那我可以跟着您了!”我兴奋得几乎从椅子上站起来。
      中年男子,我们干脆叫他剑刺手,被我的失态惊得稍向后一仰,随即又恢复了平静,随手掸了掸衣服上的灰,轻叹道:“你还真有冲劲啊!知不知道你还没有资格跟着我。”他顿了顿,抬头正视着我的眼睛:“你为什么一定要跟着我?”
      “因为,我也要当大师!跟着大师才能当大师!”我都没有发觉自己已经激动地站了起来。
      “看来,你的口气比你的冲劲还大。”剑刺手一句话,全屋的人又笑成一团。
      “你今年多大了?”剑刺手其实并没有笑。
      我觉得再次被侮辱,正在气头上,听他这么一问,只以为他完全不理解我的心情,忿忿地甩出一句:“十五岁了,先生。”
      “嗯,十五岁,不算小了。”剑刺手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着。我憋不住心里的怒气,刚要再与他理论,只听他悠悠地开了口:“好吧,找机会让我见识见识你的本事。”
      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其他人似乎也没有缓过神来,半晌,我才觉得塞西奥在我耳边轻声说:“还不快谢谢先生。感谢圣母,先生答应留下你了!”
      我机械地弯下腰去,只觉得小腿上的肌肉在抖,头低地过猛,险些要栽过去的样子。我甚至有些怀疑自己的听力和理解力,圣母,他真的答应了吗?
      “圣巴多罗买在上,又没有人要扒你的皮。你怕成这个样子,怎么上得了场?”剑刺手把头向左歪了十五度,斜眼看着我。
      “算了,算了,跟你讲话真是比做连祷还让人头疼。”剑刺手发现我一直僵立在那儿,无奈地摇摇头,“你们都回去吧,明天我们要去农场挑选公牛,大家不要迟到。塞西奥,你去给那小子找个地方住。”
      众人行礼,顺次退了出去,塞西奥走在最后面。只有在他行礼的时候,剑刺手才欠了欠身表示还礼。我下意识地跟上塞西奥的脚步。

      第二天一大清早我便起了床。其实这一晚我都没有睡安稳,虽然在外流浪了这几年,早就能够很快适应任何陌生的环境,但此次情形不同,我只觉得一切都发生得太快,还来不及好好思考一下,就像洪水般全都涌了过来,将我包围,将我淹没,我连挣扎的勇气都没有。
      塞西奥帮我从店主那里找了一间屋子,就在他房间的隔壁。我无所适从,只好去找他,可没想到他这么早就已经出去了。不敢去问剑刺手,跟别人又不熟,我只能硬着头皮一处处地找,终于在马厩里找到了他。
      塞西奥正在为今天的出行准备马匹。我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他给一匹枣红色的赫莱斯马上辔头,放鞍子,突然觉得那匹马很像我那被人抢走的“雄鹰”,鼻子一酸,眼泪就流了下来。
      “咦,你怎么在这儿?早上好,上帝保佑你,孩子。” 塞西奥从马肚子下面钻过来,一边用手里的布拍打着身上的稻草屑,一边俏皮地打着招呼。那匹枣红色的赫莱斯马欢快地摇晃着它的头。
      我赶紧擦擦眼睛,从头上扯下自己的便帽,抓在手里,努力地笑着。
      可那个仿佛无所不知的塞西奥还是看出了什么。他走到我的面前,微弯下腰,侧着头盯着我的脸看了看,一笑,问:“怎么了?这么无精打采的。”
      “啊,没什么。”我赶紧分辩,可话讲得连自己都不能说服。
      “不对吧!” 塞西奥站直身子,我第一次看到他严肃时的表情。他和剑刺手不一样,从表面上看,即使是在生气的时候,他也没有剑刺手那种令人无法喘息的压迫感。然而我还是不能凝视他的眼睛,否则一定会陷进那片深邃的蓝之中。
      “你到底怎么了?说,没关系的。”
      “嗯,啊,嗯,这个……”我没有办法,用手指了指那匹兀自在不安地踱着步子的枣红色赫莱斯马,“它很像我以前的那匹马,所以,所以……”
      塞西奥稍顿了一下,随即爽朗地笑了:“你是骑着马从家里跑出来的?那你也是个少爷喽!”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那你的马呢?丢了?”
      “不是的。”我简单地把“雄鹰”被人抢走的过程说了一遍。
      “那是匹好马呀!” 塞西奥轻叹一声,“好马都是烈性的,离了主人……愿它安息!”
      听他这么一说,我又不禁伤感起来,可一看到他眼睛里复杂的神色,又被震慑住,不知所措。那眼神决不是单纯的怜悯。
      静了两三分钟,我忍不住问:“为什么是您在干这些事情,他们……”
      “你是想说,我的身份……” 塞西奥回过神来,微微一笑,拍了拍枣红马的背,抚弄着它的鬣鬃说:“他是先生专用的坐骑,事实上我只负责他和“短剑”。啊,“短剑”是我的马。”他用另一只手指了指旁边的一匹黑栗色的赫莱斯马。那也是个漂亮的家伙,强健的后腿,修长的身材,阔厚坚实的背部,脖子呈一条优美的弧线,叫它“短剑”真的很合适,一看就知道是个速度健将。
      “其他的那些驮东西的马有别人照顾。”
      我默默地点点头,暗自在心中设想着将来的日子。不过无论怎样,我都能确定塞西奥是非常值得依赖的人。
      “啊,先生,您来了!”我的胡思乱想被塞西奥突如其来的充满兴奋的话语打断,一抬头,猛然看见剑刺手已经站在了我的面前。他的脚步如此轻健,显然是个极出色的斗牛士。但他冷如谢拉-内巴达山山顶积雪的神情让我不敢多做幻想,一慌神,习惯性地要从头上抓下帽子,却发现帽子一直被紧紧地攥在手中,仿佛就要攥出水来了。
      剑刺手含义深刻地笑了一下,但那肯定不是对我,因为他的眼睛完全没有看向我。
      塞西奥也笑了笑,笑得很暖。
      “嗯,‘流星’还好吗?”剑刺手问得很平静。
      “很好,先生。”
      “嗯,”剑刺手顿了一下,竟流露出细如牛毛的一丝腼腆,“那,“短剑”也还好吧。”
      塞西奥笑着点点头:“他也很好,先生。”
      “那我们可以走了吧,去挑雄牛。”
      “好吧,先生,一切都听您的。” 塞西奥向马槽走去,“我去牵马。”
      剑刺手凝视着塞西奥的背影,许久没有讲话。我看不清他的脸,却能感觉到此时的他,身上每一根线条都是那么的柔和。
      突然,剑刺手猛地转回头来,我瞬间感觉如堕冰窖。他的一双摩尔人般的眼睛盯住了我,不知怎地带着些孩子气。
      “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我……”我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只是下意识地后退,他的眼神太有压迫力。
      “既然来了,还不快走!”剑刺手甩出这么一句,便匆匆地转身扬长而去。他的每一步仿佛都要把什么东西踏碎。
      我赶忙小跑着追了过去,但又不敢靠得太近,总是尽量保持在他投下的阴影之外。

      在斗牛牧场上,我们这队人一字排开,望着黄昏中草场上的那群美丽的生命。
      这一路上剑刺手没有看过我一眼。正确地说他没有看过任何人,他总是向着前方看着,不知道在看什么。
      此时剑刺手握着一根刺杆,他也许是想去翻雄牛。
      然而他却把刺杆抛给了我:“你去翻头雄牛给我看。”
      我抱着这根比自己高出一截的刺杆,愣在原地,不知所措,手心里一片湿。
      “先生,这太危险了。”我第一次看见塞西奥皱起了眉头。
      剑刺手也是第一次没有正面回答塞西奥的疑问。他没有正眼看我,只是悠悠地说了一句: “你不是想当大师吗?那就从这个做起。”
      “先生!” 塞西奥低叫。
      剑刺手斜眼看着我,嘴角划过一丝含义不明的笑:“怎么,难道你不想?还是你不敢?”
      “不是的!我,我,我没有马!”我的自尊心受到了严重的打击。
      “好,很好。”剑刺手边说,边侧身对后面的人打了个手势,“去牵我的马来。”
      骑在“流星”的背上,我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虽然对前途毫无把握,但我还是用力地夹了一下马肚子,“流星”嘶鸣一声,向牛群直冲而去。
      原本是在草场悠闲漫步的雄牛们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人一马惊吓,开始变得躁动不安起来。它们纷纷低下头去,用前蹄不短地刨着地,鼻中还发出“哼哼”声,随时准备向我这个闯入者发起进攻。
      雄牛的愤怒使我原本就不怎么坚定的信心变得更加所剩无几。但我又无论如何也不肯就这样退下来,因此只得硬着头皮,凭着一点儿蛮勇在草场上左冲右突。
      很快我就瞄准了一头约摸两岁口的小雄牛。我在家乡曾看过那些牧牛人翻雄牛,以为用刺杆头捅住全速前冲的雄牛的尾椎,使他失去重心仰倒在地是件很容易的事。然而现实显然并非如此,这根长长的刺杆简直就像是亚历山大大帝步兵方阵所使用的长矛,我骑在一匹完全不熟悉的马上,掌握平衡已非易事,要再自由地舞动刺杆更是比登天还难。我只能冒险地松开缰绳,用两只手抓紧刺杆,向雄牛捅去,但那家伙看来比我有经验,它很灵巧地避开了我的进攻。
      我虽然不肯泄气,但技巧的事却不是这样就可以精进的。我只能用力夹紧马肚子,任自己的上半身在颠簸中左摇右晃。
      可是情况很快发生了逆转,那些经验丰富的成年雄牛开始组织起来,形成一个包围圈,将我与那些母牛和小牛分隔开来。它们分批地向我发起挑衅,我只得抡开手中的刺杆,凭着最原始的求生本能,尽力地向雄牛的背上拍去,使他们不能轻易靠近我。
      但是渐渐地雄牛越围越多,我的手臂也慢慢地失去了力气。汗水在我的脸颊上流成了河,又咸又涩的液体滑进我的眼睛,弄得视线模糊,可我还是努力地向塞西奥投去了求救的眼神。
      不知是心有灵犀还是怎的,塞西奥在栅栏外也变得焦急起来,我隐约听到他在对剑刺手说话,声音坚定:
      “先生,可以停下来了吧。”
      剑刺手不慌不忙地答道:“没关系,没关系的塞西奥,再等等。”
      “我不能再等了,再等那孩子就要被顶死了!”
      “不会的,我不会让那样的事发生的。”
      “您不可能控制一切!‘短剑’!”
      “慢着,塞西奥。”剑刺手收敛起他的笑容,慢慢把手凑到唇边,吹了一个响亮的口哨,接着大喊了一声:“‘流星’,回来!”
      “流星”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如遇大释,猛地从牛群中突围出来,疾奔两步,一下子跃到了栅栏外。
      此时,我只剩了伏在马背上喘气。
      “你没事吧,你还好吧,孩子!” 塞西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跑到了我的身边。
      我无力地点点头,一阵眩晕,险些栽倒下来。
      塞西奥赶忙扶住我,后来他干脆也翻上了马背,把我护在他的两臂之间。
      “流星”在塞西奥的控制下,驯顺地走到剑刺手的面前。我勉强挺起身子,让自己不致于显得太过不堪。
      剑刺手第一次仰起头看着我,眼眉间含着他独有的笑。
      “你还可以吗,小子。”

      我在旅馆整整躺了一天,才使自己飞散的魂魄回归□□,一闭上眼,就感觉有几百头雄牛向我直冲过来,把我踏成了碎片。
      但我还是没有缺席两天之后的斗牛表演。那是我第一次看剑刺手表演,那种震撼我至今难忘。
      我就站在挡板绳索正后方的位置,塞西奥在我旁边。我曾问过他为什么不上场,他只简单地回答:“我不是斗牛士。”
      我站的那里是离剑刺手最近的地方,他的一举一动我都可以看得很清楚。据说这是他特意要求主办者为我留下来的。
      他们上场了,观众一片沸腾,那壮观的场面是我以前看过的任何一场表演都无法比拟的。
      绕场一周,所有的人分散到了场地的四方。剑刺手站到挡板之后,解下他的披风,无数双手向他伸了过去。那都是他最忠实的斗牛迷,他们都希望有机会触摸一下大师的披风。
      然而他却把那披风抛给了我。
      “接着!给我拿好了,小子!”
      我兀自抱着披风呆立在原地,不明就里,下意识地看向塞西奥,看到他温暖如春的笑容。
      表演开始了。要我怎么形容呢?我只能说是完美。他脚下挪动的每一步都如此精准,腰身的每一次转动都那么圆活,他的眼神不仅让每一个人,甚至让雄牛都陶醉其中;穆莱塔在他的手中上下翻飞,就像被风吹动在天边起舞的晚霞;当他不断地让红布在腰际左右旋转,做出维罗尼卡的时候,我仿佛看到有千万朵红如火焰的石榴花,在这沙地上瞬间一起绽放!他是在让牛与他共同舞蹈。
      那致命的一剑也无懈可击。只一下,雄牛便应声倒地,再也没有起来。
      “您真伟大,先生!”在他结束了表演退回到挡板后面来的时候,我禁不住冲他喊了一句。
      然而他一点儿也不兴奋,脸上依旧是冰冷和严肃,完全不似在场上时的优雅:“记住,让牛受苦,就不是好斗牛士。”
      那一晚我失眠了,脑中不断重复着剑刺手那些优雅高贵的动作,观众的欢呼声、掌声,女人激动的眼泪。这一切都是如此美好,我想拥有它们。

      合同像雪片一样从各地飞来,仅巴伦西亚一处就有几十场表演在等着剑刺手。他虽然不喜欢被束缚,但仍会很重视他的斗牛经纪人为他接下的每一张合同。他是个敬业的人,这也是他的魅力所在。
      他从不与已成定局的事情计较,特别是在斗牛上。因此他在巴伦西亚完成了数十场大大小小的表演,耗时两个多月,虽然这严重打乱了他的计划。
      “斗牛迷们是可爱的,”剑刺手总是这样教育他的那些助手,“我们要给他们带来欢乐。”
      剑刺手的每一场表演我都不曾缺席。起初还觉得是种任务,但渐渐地,我发现自己已经陷入到斗牛之中无法自拔了,或者准确点儿说,我是沉醉在了他所创造的斗牛世界之中。每次我都是因为特别的关照而站在那个离他最近的位置,我的眼睛总是能撞上他那双摩尔人般的眼睛,但这时我已不会单纯地感到恐惧,而是变得很渴望从他的神色中读出些什么。我发觉我们之间有一种神秘的东西在联系着。
      每一场表演之后,我都会找块红布独自跑到旅店附近的小树林里,一个人练习。我尽力地模仿着他的一举一动,特别是他的眼神。我欣喜地发现自己对于斗牛的悟性与生俱来。那时我固执地认为这一定得益于我那同样是斗牛士的生父,我坚信自己某日会成为大师。
      有一天,我又在树林里舞起了我的红布。练得太过投入,连太阳西下都没有发觉。
      “你在干什么?”一个声音在我身后陡然响起,虽然不响但穿透力极强。我一惊,红布掉在了地上。
      是剑刺手的声音。他是何时出现的我完全不知,只觉得浑身上下的肌肉都因紧张而不停地抽搐。我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但一种奇怪的感觉让我的脸上烧得厉害。
      舌头打结,使我很难准确回答他的问话,只得慢慢地转过身,以示礼貌。我低着头,只偶尔偷偷抬一下眼。
      剑刺手却显得很悠闲,慵懒地往身旁的树干上一歪,嘴角微微向上翘起。他伸出一只手指示意我转过身去继续。落日的余晖给他的脸颊抹上了一层玫瑰色。
      我只得机械地捡起掉落的红布,颤颤巍巍地撑开来,勉强舞了几下,完全不像样子。
      “注意脚下!”剑刺手在身后喊了一声,我本来就不平静的心更加速狂跳,步点儿一片混乱,还险些把自己绊倒。
      我惴惴地停下来回头去看他的表情。他似乎并没有什么怒气,只是又抬起那只手指,示意我转过去。
      “右手再抬高一点!”我刚继续舞了几下,又听见他在背后漫不经心地喊着。
      “把脚跟提起来!”
      “腰向左转!”
      “再快点儿!”
      他接二连三地发号施令,我的大脑完全无法跟上他的节奏。我被他调动得一会儿前,一会儿后,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很快就像个被自己的绳索缚住手脚的拉线木偶般,动弹不得。
      剑刺手向我走了过来,从背后一把抓住了我的两只冰凉的手。他那双常年握剑的手,攥住了我的手腕,即使不怎么用力,也像是对铁钳。我被这突如其来的身体接触弄得完全不知所措,每根汗毛都直挺挺地竖了起来。
      他半弯下腰,将他那颗高傲的头靠近我的肩膀。他只简单地穿着白色的衬衫,领口和胸前的几个扣子解开着,头发也没有梳,松散地垂下来,我只觉得脖子的地方很痒。
      “难道你是傻子吗?”我闻到他呼出的气息中,有浓浓的安达卢西亚葡萄酒的味道,不知怎的,莫名地有些失望。
      “要这样。”他开始摆弄我的两只胳膊。于是我的身体就在他的操纵之下做着各种各样的动作。他完全不考虑我的感受,仿佛在他的眼里我就是一块穆雷塔。
      过了不知多久,也许是他自己觉得累了,动作戛然而止,我却还因为惯性,兀自在原地摇摇晃晃地转了两圈才停下来。站定的那一刻,我差一点儿把午饭全都吐了出来。
      然而他丝毫没有想要关心我的意思,只用手理了理头发,说了一句:“今天先到这儿吧,明天继续。”就转身往回去的方向走。走出几米,似乎是发现感觉不到我,遂停住脚步,回过头来,用不解的眼神望着我。
      “怎么,你还不想走吗?”我赶忙小跑两步,却掌握不好平衡,就像踩在云上。

      起初我并没有把剑刺手的话放在心上,以为他只是喝醉了酒,随口说说而已,所以仍是每天独自抱着红布到树林里练习。但每次都是在我练得兴起的时候,他的声音就在背后陡然响起,我才意识到他已经在那里了。
      在他的指导下我进步神速。但我一直没有开口问他为什么要教我,他也几乎不在训练时间之外与我交谈,也许我们都在执拗地等着对方开口。
      我跟在他身边,学到了很多东西,不光是斗牛方面的,而是那种全方位的学习。当然,他从没有主动教过我什么,除了单调的斗牛技术。我,正确地说,是受到他潜移默化的影响。他的那些优秀、耀眼之处是不需要说的,只消一个眼神,一举手一投足,那其中的感觉都是不可复制的,他就是他,或许并不是对于每个人都那么有魅力,但绝对是很特别的。他虽然说过“一个好的斗牛士应该把斗牛同日常生活分得很清楚”,但他也说过“没有人能做到这一点”。
      他看起来总是很严肃,但却并不严厉。他也很少暴怒(应该说我根本每见过他暴跳如雷,或是有什么类似的举动)因为根本没有这个必要。他甚至不需要高声讲话,身边的人自然就变得服帖了。他的眼神,甚至是一个浅浅的微笑都有这种威力。
      我见过他是如何教训他手下的那些“孩子们”的。
      他的队里有个胖胖的马上长枪手,当然马上长枪手通常都是长成这个样子的,否则将不足以抵住牛的冲击。我们的这位长枪手(我姑且先这么称呼他好了)叫巴勃罗,是个北方人,具体是哪里我也记不太清楚了,大概是加利西亚吧。他长得相当粗壮,皮肤很黑,甚至让人怀疑他是不是有摩尔人或是吉普赛的血统,一张长脸,坑坑洼洼的,眉毛浓重,但长得很散,总之是很有几分凶悍相的。他说话时嗓音沙哑,笑起来更是难听,满口的黄牙也全露了出来。这都是因为他抽烟,他的手上不仅有拿长矛磨出来的茧子,还有夹烟卷夹起来的。他不仅喜欢抽烟,而且对烟还很挑剔。他酷爱哈瓦那的雪茄,可以说只抽哈瓦那雪茄,所以我们都叫他“哈瓦那”。然而事实上,仅凭他做为长枪手的那点儿微薄的收入,是根本不可能满足他的这项奢好的。但他好像并没有少过烟抽。起初我不明白他是如何办到的,直到发生了那件事。
      在巴伦西亚的日子里有一场斗牛要算很特别。前一天,“哈瓦那”巴勃罗照例出去找他表演时要骑的马。这一向是长枪手份内的工作,因此我丝毫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但剑刺手却把我叫去,他对我说:“帮我做件事,盯着‘哈瓦那’。”他说这话的时候甚至没有看我一眼。我注视着坐在客厅中央,一副悠闲样子的他,突然很想冲过去,抓住他的衣领,问问他为什么不多在意我一些。然而我还是安静地深深鞠了一躬,转身出去了。
      我知道自己根本没有真正地平静下来。一路上,我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砰砰”的跳得厉害,“哈瓦那”每次回头,我都以为他发现了我,因而气喘得越发急促。刚才面对剑刺手时的那股蛮劲儿早被丢到了九霄云外,现在的我只求能够早写平安回去。
      我就这样一边思忖着自己的处境,一边小心地跟踪着“哈瓦那”。我对巴伦西亚的地形一无所知,只觉得自己是在随着他七转八拐,穿过几条街巷,到了一处僻静的所在。“哈瓦那”警觉地四下环顾,我赶忙闪到了一棵大树的背后。他大概是放了心,便很响哦咳了两声。我这时才恍惚明白了,他可能是在和某个人接头。
      果然,不多时,一个高个子的男人出现了。那男人长着一张傲慢的脸,具体的看不太清,只记得他的眼睛特别亮,闪着狡邪的光。我的心为之一紧,不祥的感觉顿时涌了上来。
      只见巴勃罗恭敬地摘下帽子,一躬到地,接着又边谗媚地为那人点烟,边用他那沙哑的声音低声道:“您今天气色很好呢。上帝保佑,一切如旧。”
      我心里一阵别扭。我总以为剑刺手身边的人,多少都会受到他的影响,身上带着三分傲气,没想到也有这种败类。
      那人并没有接受巴勃罗的好意,自己点了烟,弄得“哈瓦那”很没趣。那人喷了一阵烟雾,才悠悠地抬起头,几乎是用鼻孔看了看“哈瓦那”,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巴勃罗,你来得到早啊。”
      “上帝,怎么能让您等!”
      “巴勃罗,你听着。”
      “恭侯您的指示,愿意为您效劳,我是您最忠实的仆人!”“哈瓦那”一口气倒出好几句让人觉得肉麻的话。
      “我要你替我办件事。”
      巴勃罗;连忙应道:“当然,当然,我一定会骑您安排的马上场的。”他以为自己这次总够乖巧,说到主子心里去了。
      没想到,那人用小而亮的眼睛盯着他看了很久,一口烟喷在他的脸上:“你还真是笨得可以。这点儿小事还用我多开口吗?”
      “是,是的,先生,对不起。”
      “我要你毁了那个人,你们的头。”
      “这,这,”巴勃罗显然是被这重责大任吓得支持不住,刚才说奉承话的一张好嘴立时变得结巴起来。其实,我在树后也惊出了一身冷汗,慌了手脚,脑中嗡嗡做响,几欲炸开。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让自己镇定下来,便更多加了七分小心,竖起耳朵仔细地听着他们的对话。巴拱罗估计也是好不容易才收拾起了自己的胆量,一字一顿地道:“您的意思,意思是,您希望,希望,让我把他弄成残废,还还是,干脆••••••”
      “该死的!你撞见魔鬼了吗,你这笨蛋!”那人猛地用鞋尖儿踢了巴勃罗的小腿一下,巴勃罗强忍着不敢做声。“我是那么卑鄙的人吗?只有你这种人才会想出这种蠢主意!”
      “是,是,那,您是说••••••”
      “我可不希望受到天下人的指责,”那人顿了顿。“那么做就太明显了,也不够解恨。我要用他的手,让他自己把自己一步步送进地狱去。”
      “那您需要我,干什么?”
      “怎么,你还没明白我的意思吗?你这笨蛋!我怎么会决定把这么重要的事让你来做。算了,说清楚一点儿,你只要在那个环节,帮牛放血的时候,动点儿小手脚就可以了。”那人诡谲的笑几乎要从他的眼眶里溢出来。
      巴勃罗用他的大手摸了摸自己那毛发稀疏的头顶,半晌才恍然大悟般地说:“我懂了,先生!您,您真是太高明了!”
      “你能让我放心吗?”
      “当然,当然先生!我想我们天上的父起誓,我绝对忠于先生。我早就受不了这份窝囊气了,他们当剑刺手的,只要摇晃两下红布,就有上百个杜罗一场的报酬,还能成为人民眼中的英雄。而我们呢,他妈的,我们长枪手的活儿多么危险呀!耶稣知道,可我们拼了性命,一次才挣三五个杜罗,连烟都抽不起。妈的,害的我到现在连个婆娘都没有!”巴勃罗的激愤使他几乎忘记了,应该要在那人面前装得文明一些。“我们从马背上摔下来的时候,可是正在牛角尖下啊!”
      那人叼着烟的嘴,嘴角向上翘翘,再次呈现出诡谲的神情。
      “你明白就好。”
      “是的,那是自然,先生。”巴勃罗终于又想起来要掩饰他的粗陋了。
      “我不会亏待你的,这你是知道的。”那人从怀中掏出一包东西丢个巴勃罗,又把叼在嘴里,已经抽的差不多的雪茄递了过去。巴勃罗连忙用两只手接住,简直比领圣体时还恭敬,。他把那个烟蒂仔细的看了又看,比端详上帝的面孔还要虔诚,半晌才送进嘴里恨命地抽了起来,仿佛那一包东西还不及这小半支烟珍贵。
      “只要你听我的,这种小事又算得了什么!跟着那人你不会有好出路的。他注定是要被送进地狱去的。”
      “这当然,我明白先生!您是好人,上帝会保佑您。您是我的前途和光明,您是……”巴勃罗恨不得此时的自己,是萨拉曼卡大学里的修辞学专家。
      那人却只不耐烦地摆摆手,便转身走了,留下巴勃罗望着他的背影,一躬到地。
      ……
      “那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大师先生怎么教训的那家伙!”艾利亚斯突然插话进来,着实吓了我一跳。他竟然用了“大师先生”这样一个称呼,还一口气就提了三个问题,而且笃信剑刺手会识破这一切。这孩子有些兴奋过头了。
      “大师先生,大师先生,是呀我们的大师先生会怎么办呢?我不知道。”
      “您骗人!”艾利亚斯瞪圆了眼睛,那副气哼哼的样子就像个孩子,使我一下子想起了他小的时候。
      “你为什么这么关心那个人?”
      “我,我,因为他不是好人。”艾利亚斯支吾着,他明白我问的不可能是巴勃罗。
      “算了,随你怎么想吧。”我更像是在自言自语。艾利亚斯知道我同意继续自己的故事,赶忙坐直了身子,还忍不住向我身边靠了靠。
      我也不清楚自己是怎么随着巴勃罗回到我们的大本营的了,也许只是本能的驱使吧。
      直到被带到了剑刺手的面前,我的神经依然没有放松下来,他一用他那双眼睛盯着我,我更把到了嘴边的话全都咽了回去。我就这样低着头闷不作声,心理不知为何总是很别扭。我甚至开始有些同情起巴勃罗来,毕竟他的话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你看见了什么?”
      “我,没,我……”我支吾着。我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内心深处,有股无名的抗拒的火在烧。“他,他们,他们说……”
      剑刺手猛地抬起了他的右臂,我竟然没有躲。
      但他只是轻轻地挥了挥手:“你可以走了。”
      我想也没想便退了出去。
      ……
      第二天上午,所有人又照例忙碌了起来,虽然谁都知道斗牛要等到傍晚才会开始,但没有一个人愿意松懈下来。大家有说有笑的,却都蒙着一层灰蒙蒙的色调。
      远远的响起一阵马蹄声,懂马的人只需一听便会摇头了。
      “‘哈瓦那’的宝贝儿来喽!”一个花标手打趣道。众人立时爆发出一阵笑声,气氛也变得轻松了许多。
      “别说了!”巴勃罗的脸上有些挂不住。
      不一会儿功夫,一匹黄毛马在我们的面前收住了步子,那“聪明的猴子”灵巧地从马背上一翻而下,牵着缰绳把马拉向巴勃罗。
      “先生,您要的马。”
      所有的人都放下手里的活计,围住那匹黄毛马,七嘴八舌地评论起来。
      “我说猴子,你怎么找了条看家狗来了!”
      “瞧瞧它这副倒霉样子,也不知道能不能看清雄牛在哪儿?”
      “是呀,它那左眼好像完全瞎了。”
      “‘哈瓦那’,你打算改行进马戏团吗,啊?你这块头可当不了唐吉诃德呀!”
      众人又是一阵哄堂大笑,那个花标手拍着巴勃罗的肩膀,笑的直不起腰来。
      突然有人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我便感觉四周立时安静了下来,一转头,看见剑刺手正在狭着他那双摩尔人般的眼睛,注视着院子里的每一个人,手上还夹着一支哈瓦那雪茄。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现在屋门口的。塞西奥站在他的身后,却依旧是那副,给人感觉总是紧张不起来的样子。
      所有人都摘下了帽子。
      剑刺手把雪茄叼在嘴里,又盯着巴勃罗和他那匹“罗西南特”,半晌,才向他打了个手势。巴勃罗低着头牵着马走到剑刺手跟前。
      “先生,您早!”巴勃罗在嘴里咕哝了一句。
      剑刺手歪着脑袋,轻轻点了点头算作是回答。
      “好一匹马啊,‘哈瓦那’!”
      “哪里,只要上帝保佑,能通过兽医那关就是好事了。”
      “怎么会!” 剑刺手抽了两口雪茄,然后把烟又悠又长地吐了出来。“我可一点儿也看不出它什么毛病!”
      “先生……”
      剑刺手从台阶上走下来,走近巴勃罗。‘哈瓦那’的头更低了,本来他无论是从纵向还是横向都要比剑刺手大上几个型号,现在却似乎完全被淹没在剑刺手的影子中了。
      “我到觉得它简直与‘流星’不相上下吗。” 剑刺手用手玩着黄毛马那又干又长的鬣鬃。“你不这么认为吗,‘哈瓦那’?”
      “先生,您这是在开玩笑……”不用看也知道,巴勃罗现在肯定满头是汗了。
      “‘哈瓦那’今天脑袋好像特别重,您说呢,先生!”刚才打趣巴勃罗的那个花标手又开口了,他好像胆子总是特别大,要不就是格外单纯,除了塞西奥,也就只有他敢于充任这种打破僵局的角色。可奇怪的是,剑刺手反而很少生他的气。
      剑刺手看看花标手,又看看巴勃罗,好像发现新大陆一般用手摇晃着巴勃罗的头:“你说的有道理啊,胡安。喂,‘哈瓦那’,抬起头来,再不抬起来脖子就要断了!”
      ……
      直到进场前,队里的人还在拿巴勃罗和他的马开着玩笑。这群总是抓不住自己命运的男人们,现在却抓着别人的小过失不放,显得格外可爱。
      开头什么都很顺利,就是平常的那种顺利。我坐在看台上,看着我早就看惯了的一切,甚至忘记了昨天发生过的事情。
      剑刺手做完开场,此时正在挡板边整理着他的红布。巴勃罗上场了,观众席上顿时像开了锅,那匹黄毛马本来就怯场,现在更是甩着它的头,怎么也不肯向前一步,鼻子里还在使劲儿地喷着气。巴勃罗几乎要气疯了,恼羞成怒地用两条粗腿拼命地敲打着马肚子,手里用来刺雄牛的长矛几乎转而刺向马背,费了好大劲儿才把它弄到了雄牛的面前。
      我这才想起今天的这场表演非同一般,便下意识地去找剑刺手的眼睛,想看看他有什么反应。没想到,顺着他的眼神,我竟然在自己的斜后方,松布拉——格拉达区里发现了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其实我不大认得那张脸,但却不能忘记那双小却极亮的眼睛。他的手里仍夹着一支哈瓦那雪茄。
      是那个男人!他竟然在安排了那一切之后,还敢出现在这里!我的心头一动,混乱的感觉弄得我几乎晕眩。
      人群一阵欢呼,把我从幻觉中惊醒。是雄牛向巴勃罗和他的马撞过去了,巴勃罗也向雄牛的背上刺了一矛。这一矛没有什么问题,我偷偷看着剑刺手和那个男人,他俩都看向场中的那个角落,同样的镇定与悠闲。
      接下来的一矛却改变了一切。甚至是不怎么懂行的人都能看出,巴勃罗的手腕有旋转和勾挑的动作。观众的不满如牛背上的鲜血一般,在瞬间喷发了出来,拍击的声音,口哨的声音,怒吼的声音,就连绿色垫子从上向下飞的“嗖嗖”的声音都压的人喘不过气来。
      那两人依然保持着惊人的相似,镇定与悠闲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充满深意的笑,唯一不同的是,那男人的笑里有阴险的味道。
      雄牛愤怒至极了,它后退几步,深深地低下头,随即一个冲刺上前,像一台重型坦克车一样,将自己两个粗壮的角插进了马那毫无遮挡的下腹部。黄毛马被这突如其来的猛烈撞击弄得完全懵了,半晌才看到自己前腿上的血,一声凄厉的长嘶,四蹄在地上乱踢乱踩,想把那使它感到痛苦的东西赶走。但马是拉车的辕马,牛却是身经百战的雄牛,马越是挣扎,牛便越是把角向里插,一用力,马肚子就被完全地划开了,血淋淋的肠子,绿色的胆囊全都掉了出来,拖在身后。那马再也不想管背上那个临时主人,四腿一阵惊挛,巴勃罗便被甩了下来,重重地砸在沙地上。这一跌看来不轻,他躺在地上好半天都没有起来,大概是有些轻微的脑震荡。这也是常有的事。
      这时丢了魂的马早已跑开,斗场仆役正在对付它,而巴勃罗便完全暴露在了牛角前。他现在应该是差不多清醒了,正在奋力从地上站起来,但两腿已经不怎么听话,只能在地上来回地爬。
      “您这个胆小鬼!快站起来啊!”
      “刚才捅牛的本事上哪儿去了?您这个贼!”
      “在地上爬来爬去的,您这是在找自己的胆子吗?”
      “啊,小宝贝儿,快到妈妈这儿来吧!可别把你吓坏了。”
      “您的马已经跑没影儿了,快站起来追呀!”
      观众席上的起哄声,嘲笑声一浪高过一浪。我只觉得自己的手心里满是汗水,内心在无声地喊:“先生,您为什么不去救他!”
      突然,一个金红色的身影从我眼前一闪而过,等我回过神来,只见剑刺手已经来到了巴勃罗的脚边,撑开了他的红布。
      我禁不住从座位上一跃而起,高举起双臂大声欢呼:“先生万岁!”喊完才发觉自己的失态,赶忙重新老老实实地坐好,可一颗心仍在兴奋地砰砰乱跳。
      但很快我就不愿意再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希望自己没有看到那一切。
      剑刺手确实跑过去了,红布也撑开了,但他并不急于解救巴勃罗,而是自顾自地与雄牛展开了一场追逐与反追逐的游戏。
      一连串的梅里贝萨与维罗尼卡,剑刺手就在以巴勃罗为圆心的那一小块儿地方尽情地玩儿着,而且总是保持着适当的距离,雄牛角尖刚一接近巴勃罗,他便把它引开,但不等雄牛跑出两步,他又一翻手腕,迫使它转了回去。
      观众渐渐看明白了他的意图,竟开始鼓起掌来。
      “对,教训他!”
      “您不要对那个贼客气!”
      我从来不知道那些人竟然还会如此热衷于看斗牛队的内讧。大概这样的景象也该是屈指可数的了。
      那场面持续了三、五分钟,剑刺手大概是自己玩儿的很尽兴了,这才把雄牛引到了安全的区域里,然后缓缓收拢红布,跺到场边,脱帽向主席示意。主席同意了他的请求,场边早已整装待发的替补长枪手只得下马转身回去了。
      观众席上再度爆发出长时间的掌声与欢呼声。后来我回忆当时的情景,悟到的一点就是,那些剑刺手的最忠实的捧场者们,也许正是喜欢这种每次都有惊喜的快感吧。
      剑刺手接下来的表演我几乎没有看,或者说完全没有看进去。因为我不敢确定出现在自己眼前的这个人是谁,只觉得他简直就像他手里的穆莱塔一样,两面是完全不同的颜色,而且变化莫测。
      ……
      表演结束了,天也已经黑了下来。我们一队人很安全地离开了斗牛场。没有观众试图把剑刺手举起来,因为他们还没有想好该给这样离奇的演出以什么样的评价。
      “先生,先生……”一个粗哑,但显然已经底气不足的声音。
      剑刺手继续走着,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们跟在他身后,一步也不敢慢。
      “先生,我……”巴勃罗的声音已经带有哭腔了。
      剑刺手依然没有回头。我们只能两眼看着地面或是无目的地看向四周,就好像他的后背上也长了眼睛。
      “先生,我对不起您!”巴勃罗鼓起他最后一点儿勇气。
      突然,剑刺手一下子停住了脚步,弄得我们这些六神无主的人险些撞在一起。
      “你没有对不起我。” 剑刺手转过身去,平静地看着巴勃罗,但那种平静简直比暴跳如雷更可怕。“你做你该做的事情,这有什么不对?”
      “我向上帝起誓,我是被魔鬼迷住心窍了!”巴勃罗两腿一软,跪在了剑刺手的脚前。
      “上帝离我太远了,我怎么去问?” 剑刺手的脸上看不出有任何表情的变化,巴勃罗死死地抱住了他的腿,他却像尊石像般动也不动,只冲塞西奥打了个手势。塞西奥把一个做工很精致的袋子递了过去,他接下来看也没看便扔在了巴勃罗的身旁。
      “你知道吗,我觉得你昨晚说的话很有道理。”
      巴勃罗一下瘫软在了地上。
      队伍又开始移动了,没有人说话,只远远地听到巴勃罗嘶哑着嗓子的哭嚎声。
      从那以后,巴勃罗便再没有出现过。
      他有没有跟其他的人我不知道,但我们却很快就有了新的马上长枪手。
      ……
      “我讲完了。”我惊异于艾利亚斯的沉默,他刚刚还是那么激动。“你不打算发表一下感想吗?”
      “嗯,啊?您说什么?嗯,”艾利亚斯的脸“腾”地一下子就红了,两只手叉在一起又松开,松开又叉在一起,好像不知道应该放在什么地方好似的。“我没有要说的,挺好的。真的,挺好的,挺好的。嗯,对,挺好的。”
      “不会吧……”
      艾利亚斯没有说话。
      我笑了笑。我知道那小子心里在想什么,他一定是正处在与我当年同样的困惑之中。
      “我也不太清楚他是怎么知道那一晚的事情的,我没跟他说过一个字。”
      “嗯,无所谓的,无所谓。”
      “巴勃罗被赶走的那天,我独自坐在屋子里,只听到自己的心在狂躁地跳着,就像是一团喷礴的火焰,灼炙的我无法呼吸,几欲把自己撕碎。我的意识总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对自己嘶吼:“不是我做的!不关我的事!我什么都没做!”
      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艾利亚斯,他表情凝重。
      “我终于没有忍住,冲到了客厅里。剑刺手就坐在正中间的椅子上,悠闲地擦着自己的弯头剑。当时很多人都在,塞西奥也在。
      我劈头就朝剑刺手喊道:‘您干吗要赶他走!’
      剑刺手擦剑的手停了停,但很快又继续擦了起来。我以为他不打算回答我,刚要发作,却听见他悠悠地开了口:‘我没有赶他走。’
      ‘那,那您为什么要污辱他!’
      ‘是他自取其辱。’
      ‘那,那,那,’我的愤怒使自己完全没有了理智。我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甩出这么一句话:
      ‘您为什么要利用我!’
      这句话一出口,所有的事物仿佛都在瞬间静止了。没有人讲话,塞西奥抬起头,紧张地看看剑刺手,又转过来盯着我,眼神里有种我没见过的责备。我被这种眼神看的开始有些后怕起来。
      剑刺手转过脸来看着我,我也梗着脖子看着他。我们就这样彼此注视着,好像都在从对方的眼睛里寻找着自己需要的答案。现在回想起来,他当时大概也在问自己:‘我怎么会跟这小子说这么多话?’
      ‘滚。’我以为他会说些什么,没想到他只是不动声色地说了这一个字,便低头继续擦起他的剑来。
      ‘您为什么要利用我!’
      如果我还有一点儿理智,都不会说出这种话来的。
      我以为他会用他的那把剑,像刺死那些雄牛一样刺死我,但他只是狠狠地将手里的布往地上一扔,还是只说了那个字。
      ‘滚!’”
      ……
      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内心中的狂躁都无法平静下来。我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我那时已经不再是简单的为巴勃罗打抱不平。我发现自己其实似乎是在感到绝望,只因为剑刺手的轻视。我甚至希望他哪怕是直接的,简单明了的告诉我,他就是在利用我,或者是打我、骂我随便怎样都好,因为投入一座汹涌喷发的火山,要比撞上一座沉没的冰山好的多。最让我疯狂的是他竟然都没有生气的意思,还是每天漫不经心但很专制地教给我那些斗牛的技巧,只是越发的有些心不在焉。
      发生那场冲突后的前几天,我赌气没有去找他,他自然也不会来找我,甚至塞西奥也没有出现,这令我的情绪更加失控。直到有一天,塞西奥好似很随意的跟我说了一句话:“你要理解先生,你应该会理解他的。”而且第二天早晨,当我走出房门的时候,发现剑刺手正站在院子里,眼睛悠闲地看着远方。感觉到我出来,他连头都没转便匆匆离开了。然后一切就都不由我的意志的,全部恢复正常了,只有我的心,还如同乱麻。
      将近一分钟的沉默。最后还是我率先开了口:“算了,我们不提这件事了,好吗?”
      “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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