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云》T三儿

1、弃学

　　菊云永远记得那一天。
　　开学了，弟弟尚在地上哭闹，不不不，不要吃饭，不要穿衣，不要和小姐姐去学校。
　　菊云一边收拾阿弟扔在地下衣服和裤子，一边低低劝，“阿弟，阿姐知道你不喜欢课堂，可是，再不走，阿姐就要迟到了”，看弟弟完全不理，想了想，终于说，“去迟了，老师会罚站的”。
　　阿弟停下来，看一眼阿姐，接着大哭，把鞋子也蹬掉了。
　　阿弟哭得阿爸心烦，他走走到菊云身边，说，“要不别去上学了！”
　　菊云正在给弟弟套上鞋子，没听清阿爸说什么，等到帮弟弟穿好鞋子，急急背了书包正打算出门，忽然想起来阿爸说的话，一下子坐到门口。
　　菊云的成绩其实并不好，也不太受同学欢迎，她长得不好看，阿妈一直生病，没有钱给她添新衣，穿得也不好看，一双手，总做家务，不像同学那样嫩，同学有点看不起她，加上她总带阿弟去上学，阿弟一哭，吵得同学也上不了课，让人更加不喜。有男同学，偷偷逗阿弟，让阿弟叫班里男同学姐夫，阿弟不懂，到处乱叫，叫菊云很是难堪。
　　想到这，菊云暗暗松口气，回到堂屋取了镰刀，对阿弟说，“阿弟，今天不用去课堂，和阿姐一起去打猪草吧”。
　　阿弟最讨厌在课堂上死坐，一听可以去野外，兴高采烈，几乎没有对菊云三呼万岁，看到阿弟高兴的样子，菊云心里，又轻松了几分。
　　打猪草回来，村校正放午学，阿丽看到菊云，跑近来，“菊云，你忘了吧，今天开学，你也没去上课，张老师问到你呢”。
　　张老师是新来的老师，待人谦和，对菊云尤其和气，第一天上课，见菊云是带弟弟来上课的，直夸菊云懂事，又私下里帮菊云补课，菊云很是喜欢她。
　　菊云轻声答，“我不念书了”。
　　阿丽顿一下脚，“哎呀，是你阿爸吧，他重男轻女，我和阿爸说去”。
　　阿丽的阿爸，是村里第一个党员，菊云想起她开会时说的话，“新中国了，我们瑶族乡要有新思想，新思想第一条，就是不要重男轻女，不要结娃娃亲，不要把女娃子浸尿桶”。
　　菊云想，其实阿爸已经很不错了，没有把自己浸尿桶。
　　第二天，菊云接着带阿弟出去打猪草，回到家，看见堂屋里坐了个人，定睛一看，正是张老师。
　　她红了脸，怯怯走过去，“张老师”。
　　对张老师这样的知识份子，阿爸像别的瑶民一样，有种天然的不知所措，见她软言细语劝自己让菊云去读书，完全不知怎样应对，见菊云回来，如释重负，“菊云，你自己和张老师说，是不是阿爸不让你上学？”
　　菊云看看阿爸，那么年轻，就有点驼背了，再看看阿弟，兴高采烈地在堂屋前玩耍，旁边牛栏里，草该添了，过一个月，又该收稻子了，阿妈被大姐接去县城住院，不知好点没有。
　　她蹲到张老师前，小小的脸全是坚毅，“张老师，不是阿爸不让我上学，是我自己不想上了，阿妈病了，阿弟又小，我要照顾他们”。
　　张老师刚刚毕业，空有一堆报国的理想，来了这个叫麻林的瑶族乡，才知道很多事情并不如她所料，大道理谁不会讲，她看了看简陋的堂屋，终于什么也说不出来。
　　菊云苦留张老师在家里吃晚饭，张老师哪里肯，一边说，“天晚了，回学校不安全”，一边自菊云家逃了出来。
　　正是傍晚，天边堆满了五彩的晚霞，妈妈在村口呼唤贪玩的儿童，“满伢子，回来了啵”，放鸭汉赶了鸭子回家，一切都笼罩在橙色的光线中，如田园牧歌般美丽，换作平日，张老师一定会一边欣赏，一边赞叹，但在今天，她在田埂上走得飞快，几乎想跑，她似乎觉得，只有跑，才能让自己离开，离开那个破败的家，那张年轻，却注定不再有太多机会的脸孔，离开那让人心酸的命运。
　　紧走慢走，终于快到学校，她停了下来，终于忍不住，回头看了看自己想逃离的地方，却发现，大约500米远处，有个小小的身影，正在飞速地跑，见她停了，也马上停了下来，遥遥地对着她。
　　张老师觉得心一下子被什么击中了，从里到外，痛不可挡，她想哭，想喊，想叫，“不要再让这个懂事的孩子失学了”，可是，班里的女学生一日少似一日知识就是力量，瑶民们才不相信会算个数会读个普通话就是力量，力量在哪里呢？家长只是说，“读了有什么用？多认两个字就能嫁个好人家么？”成立才几年的新中国，敌不过数百年的传统，张老师没有办法，阿丽爸爸没有办法，谁也没有办法。
　　暮色四合，张老师不动，那个小小的身影也没动，张老师想回身，把那个小小的身影带到身边，想想觉得不可能，狠狠心，回身，进了学校。
　　那一年，菊云9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