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绯》灵儿飞飞

4、金戈铁马时（一）

　　秋去冬来，春暖花开，院外的白桦树由黄而绿，一年无声无息地悄然而去。

　　在这充实而收获的一年中，他只来过一次，却未曾与她照面。她不了解他在做些什么，只知道他很忙，如此而已。

　　夏天的微风很是轻柔，满眼的白桦树发出风铃般好听的声音。良绯背靠笔直的树干而坐，等待着那个久违了的身影。

　　“看来如我所想，你在这里过得还不错。”

　　顺着声音，良绯看到白桦林的深处慢慢走近一个身着明黄刺鹿长衫的人，那人今日未穿战袍和翻毛皮帽，只将发辫随意地盘于两侧肩头，面容俊逸，眉目含笑，朗若清风，骨子里却依旧透着一种威震八方的气势。

　　“托大人的福，这里的生活我很喜欢。”良绯站起身来，含笑答道。

　　“嗯，似乎长高了一些。”晃斡出伸手对着良绯的头顶比划着。

　　“大人看起来也没有变矮。”良绯也学着晃斡出的样子比划着，惹得晃斡出不禁笑道：“你倒是会开起玩笑了，和一年前时刻充满戒备的你可大不一样。”

　　良绯道：“一年前谁知道大人您是好人还是坏人？”

　　“哦？那现在知道了？”晃斡出慢慢靠近良绯，手臂在她腰身一紧，双眸紧紧深若碧潭，紧紧凝视着良绯，说不出的浓情隽永。

　　良绯的小脸刷得一下红到脖子根，不自在地推开了他，咳了几声清嗓子。

　　晃斡出哈哈大笑：“汉家的女子真是有意思！”

　　良绯由羞变恼，“大人您……！”

　　“不过嘛，力气倒是不小，是块练武的好材料！”晃斡出笑道：“还有啊，能不能别总您您的叫了，好像我七老八十了一样。”

　　“乌赫拉和莫里不都这么叫的么？”

　　“生分。好了，我当你是朋友，以后只准称呼你，知道了吗？”晃斡出坐下来，认真地说道。

　　“好吧。”良绯回道，一只手却冷不防被晃斡出拉起，靠他身边坐下。

　　气氛突然安静下来，只能听见风吹过整片桦树林的声响，起此彼伏，循序渐进，走出云头的日头洒下一片金色的光沙，照射在树下两个人身上，无限陶醉。

　　“我觉得你不像是个商人。”良绯先开口道。

　　“哦，是么，那你说说我是干什么的？”晃斡出支起下巴，歪着脑袋，懒懒地看着认真思考的良绯。

　　良绯摸了摸下巴，边想边说：“我觉得你更像个将士。”

　　“怎么说？”

　　“气质啊，军人的感觉我最了解了！”说到这里，良绯不禁想到每次远送爹爹和哥哥上阵杀敌时的情景，鼻子酸酸的。

　　晃斡出默默地看着良绯细微的表情变化，突然开口道：“好吧，那我就告诉你。不错，我的确是一名军人，跟着父亲和哥哥们一同杀光辽狗！”

　　原来他也出自将门世家。

　　良绯突然转过身来睁大眼睛：“你说那天要带走鸾女的人是陈王，既然他不敢违抗你的意思，难道你的官职比他还大！？”

　　天哪！比王爷还要大的，难道是太子？！！良绯看着晃斡出的眼睛越来越圆。

　　看到她紧张的样子，晃斡出大笑起来：“他不是怕我，而是怕我的父亲和哥哥们。我父征战沙场多年，为金国立下汗马功劳，即便是陈王也要让他三分。”

　　“好了，不与你说这些了。我听乌赫拉说这一年来你学各项技艺都学得不错，唯独武功没有请到合适的老师。刚好我最近有一些时间，不如，我教你功夫吧！”

　　“好啊！”良绯高兴答道。

　　从小到大，她都很崇拜奔赴战场的父亲和哥哥，但娘总说女儿家家的，还是不要舞刀弄剑的好，免得以后嫁不出去。可发生那件事的时候，她是多么后悔当初没有习武，不仅保护不了自己，更没有能力保护家人，只能眼睁睁看着爹和娘惨死。

　　想到这，良绯的两个小拳头不禁握紧，在这个世界上生存只能靠自己！

　　看到良绯兴奋的表情，晃斡出了然一笑，道：“那我便先教你练基本功。基本功不外乎腿功、腰功、肩功和内功，前三点也合成外功，你先练习外功，等到外功到达一定火候了，我再教你内功。”

　　晃斡出一边讲解一边起身示范，双腿下蹲，腰身挺直：“这叫马步，虽然做起来样子不好看，但对练习外功却是很受用，你可要用心……”话还未说完，便见良绯在旁边学着他的样子认真地扎起马步来了，晃斡出有些意外地笑着摇了摇头，道：“想不到一学起功夫来，你倒比女真族的女儿都放得开。”

　　良绯毫不在意地道：“这有什么，怎么说我的父亲和哥哥也是行军打仗之人，我从小就喜欢女扮男装，梦想着有一天能够在沙场上与他们并肩作战，只可惜母亲不喜欢我舞刀弄枪的。”

　　“哦？”晃斡出眉头一挑，“没想到你生于将门世家，怎会流落到被贩卖的境遇？”

　　良绯眸色一黯，整个人瞬间好像失去了精神，默不作声。

　　晃斡出拍了拍良绯的背，道：“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就不要想了，我时间有限，这段时间你可要好好跟我学！”

　　“嗯！”良绯重新露出了笑容，望着晃斡出使劲点了个头。

　　果然，接下来的日子，晃斡出一直都没有离开府上，除了在书房读书写信，一有空便会去教良绯习武。

　　晃斡出的教导非常严格，就连良绯这么认真勤快的孩子有时候都叫苦不迭，她每日都要练习压腿、搬腿、劈叉、俯腰、甩腰、压肩等基本功，而且姿势必须到位，时间必须够长才行，累得良绯每日除了练功再没有力气去学习别的课程了。

　　不过功夫不负有心人，一个月过去，良绯已经觉得手脚轻飘飘的，微一用力就可以飞到树上了。

　　“哈哈！我终于练成传说中的轻功啦！”良绯在树杈上高兴地说。

　　晃斡出在树下双手抱肩，笑道：“刚刚学会轻功就这么开心，你可真容易满足！”

　　“汉语有句成语，叫知足常乐，只有安于满足的人才容易快乐哦！”良绯站在树上边讲边修葺枝杈上的一个鸟巢。

　　晃斡出眼中微闪过几道光芒，知足常乐么，随即轻嘲一笑，这个成语可并不适用于他。

　　“你快下来吧！刚学会轻功就在树上玩耍，你又知不知道有一个成语叫做深藏若虚啊？”晃斡出道。

　　“我没有卖弄啦！我只是看到前几天下雨时这个鸟巢被雨水冲坏了，所以我……啊！！！——啊！”

　　话未说完，脚一滑，便失去了重心，从树杈上跌落下来。

　　晃斡出皱着眉头看着掉落的良绯，轻轻摇了摇头，飞身上去一把接住了她，而她却并不安分地在他怀中乱动。

　　“这是我第几次救你了，每次救你都不能老实点！”晃斡出拍拍衣袖，语气中明显有些不满。

　　良绯却像是没听见似的，小心护住手中的鸟巢开心地对晃斡出说道：“还好没有摔破，你看！就在刚才，有一只小东西出生了！”她指着鸟巢中一只在半个鸟壳中眯着眼睛的小雏鸟，情绪有些激动：“是你救了它！”

　　晃斡出微微一愣，有些意外地看着良绯熠熠发亮的眼睛，脸上的笑容纯净、清新得像春天抽芽的嫩叶一样令人流连忘返。

　　只是片刻便缓过神，晃斡出双手负后，朝屋内走去，“救他的是你，不是我。今天时候不早了，先吃饭吧。”

　　房间处，早已有一个人等在门口。那人随晃斡出进了房间，带上房门。

　　“什么事？”晃斡靠窗坐下，端起茶杯，凭窗而望，刚好能看到远处重新飞回树上修葺鸟巢的良绯。

　　“回太子，据探子回报，时间提前了。”

　　“哦？”晃斡出手中合杯的动作一顿。

　　“您看我们要不要现在……？”

　　晃斡出静静看着远处，良绯正得意地施展着轻功成功落地，拍了拍手朝厅堂走去。

　　“再等等。”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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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饭啦！”

　　随着莫里清脆的喊声响起，一道道喷香的饭菜已经摆上桌来。在良绯练功的这些日子以来，每天让她最开心的两件事便是睡觉和吃饭。不过今日，眼尖的她很快便发现菜式和往日的微有不同，甚至有几道菜她从来都没有见过。良绯盯着桌上的美食，狠狠地吞咽了一口口水。

　　迟迟未动只因还有一个重要的人物没到，良绯有些焦急地望着门口，手一直徘徊在举箸和不举之间。乌赫拉和莫里在一旁看见良绯矛盾的小样，都忍不住相视一笑。

　　“面对如此多的美食竟还忍得住，佩服！佩服！”

　　随着一声清朗的声音响起，两个高大的人影慢慢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为首的俊逸含笑之人自然是晃斡出，其后而入的人个头要比晃斡出更高一些，身着金国官袍，腰垮弯弓长箭，小麦色的脸庞透着棱角分明的冷峻，表情严肃，与谈笑风生的晃斡出形成鲜明对比。

　　此刻的良绯表情变幻速度极快，从看到晃斡出的欣喜到听到他打趣后放下碗箸的尴尬，再到看到晃斡出身后陌生人的疑惑。要知道，这一年中，良绯没有见过除晃斡出乌赫拉和莫里外的第四个人。

　　“大人，善庆，快入座吧。”

　　乌赫拉热情地召唤着踏入房门的二人，被唤作善庆的男子在看见乌赫拉的一瞬间，冰冷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柔情。

　　晃斡出与那男子相继坐下，看着良绯对着饭菜望眼欲穿的样子笑说道：“口水都快流到桌子上了。”

　　良绯一听下意识抹了抹嘴巴，发现又被戏谑，想瞪又不敢瞪眼，只得佯打了自己肚子一下：“你可真不争气，一到饭点就饿，有什么能比得上大人的大驾啊，连累我的口水流到桌子上，玷污了大人的饭菜！”接着连忙起身抱拳道：“大人，良绯有罪，这饭菜被良绯弄脏了，实在不宜给大人享用。”

　　晃斡出刚刚举箸的手在空中一僵，听到良绯的话放了下来，对着旁边的男子叹了口气道：“讽刺挖苦还不够，这下连饭都不让我吃了。”

　　良绯把头歪向一旁，本想着给自己的笑话解解围，没想到气氛让她搞得似乎有些僵硬，心中不免有些发虚。

　　乌赫拉看着眼前的局面，笑盈盈地走到良绯身旁，将她拉坐下来道：“好啦，绯儿，就不要再和主子开玩笑啦。你可知今日这些菜肴是主子特地命人为你准备的。”

　　良绯不解地看着乌赫拉，又小心地看了看晃斡出，头又轻轻低了下来。

　　“小姑娘家家的，嘴上还真不饶人呢！”晃斡出假装严肃，随后又露出平日来的笑容对旁边的男子道：“李副使，你看看，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个汉家女孩，是不是很有意思？”

　　李善庆瞥了眼良绯，眼神依旧冰冷，看不出什么表情，但良绯却觉得这个李副使看起来可对她不怎么待见。

　　“好啦！来，尝尝看这道白芍。”晃斡出夹给良绯一道菜。

　　菜刚到碗里，良绯就闻到一阵奇香，香而不腻，不禁让人将面煎之物放到嘴里，轻轻一咬，鲜香爽滑，嫩脆可口，吞咽下肚，唇齿留香，回味无穷。

　　“这是什么？竟如此美味？！”良绯很享受地回味着菜肴的美味不禁问道。

　　乌赫拉笑眯眯地解释道：“绯儿，你今日可是大饱口福了。这是用白芍药花嫩芽以面煎制成的菜肴，在金国被视作异品，只有大宾至时才可能会呈上，一般人根本没有机会看到这道菜肴，更别说品尝了。”

　　“这么有来头！”良绯不禁叹道，又是下意识一问：“既然如此难见，那赫拉姐姐怎么会知道这道菜呢？”

　　话刚说完，良绯隐约感到一道极不友善的寒光从李善庆那里射来。

　　“哈哈哈！李副使的萨那罕当然有机会品尝过这道珍馐佳肴了。”晃斡出大声笑道。

　　“原来……”良绯左看看李庆善，那张冰块脸终于因些许动容而不太自在，右看看乌赫拉，一向处事淡定的乌赫拉面上竟也红了起来。

　　这时，莫里从厨房里走出来，手上托了很大一个盘子，很费力地将其放在桌上。

　　良绯一见那盘中的菜，不禁愣了。

　　“软兜鱼……”

　　“这可是李副使亲自从登州带过来的哦！”莫里拍了怕手说道。

　　“听莫里说你的家乡在淮安，登州不比淮安，咱们李副使也是找遍了整个登州才找到一家做淮安菜的菜馆，尝尝看，味道对不对？”晃斡出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洒脱轻快，可此刻在良绯看来，却是异常的温暖。

　　良绯慢慢夹起一口鱼肉，放到嘴里咀嚼，接着又是第二口，第三口……虽极力在克制，可眼睛还是在不知不觉中湿润了。

　　软兜鱼，这是她最爱吃的一道菜，每当她开心或不开心的时候，娘总是会亲自下厨做给她吃，然后爹就会在一旁嗔怪道，这孩子啊，就是给你给惯坏了。

　　突然，良绯的脑中又出现父母惨死在法场上的那一幕，心中绞痛连连，这一年来，每每午夜梦醒，脑海中浮现的都是爹娘无法瞑目的眼。爹，娘，绯儿不会忘记你们的血海深仇，绯儿一定会为你们报仇的！

　　一定！

　　……

　　晚风中，一位女子坐在桦树下，月色正浓，洒下朦胧清冷的光辉，映在手上，虚幻得令人觉得不自然，却又不得不承认它的存在，就好像她的心情一样。

　　“是不是想起你爹娘了？”

　　一位男子挨在女子身旁坐下，与她一同望向清冷的月，看着它似乎在动，却又没有动。

　　良绯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她不说话，晃斡出也不问，只是陪她看着斑驳的月。

　　许久。

　　“我爹是被他生前最好的朋友害死的。”

　　良绯兀自说道。

　　“……”

　　“我娘，良叔，我的所有家人全部被牵连，满门抄斩。”

　　“……”

　　“在他们被抓之前，他们不认我这个女儿，将我赶出家门，他们临死想的都是怎样保护自己的女儿。最后一眼，却要装作不认识，憎恶，摒弃……”良绯的声音有些哽咽，深深地吸了口气，又呼出来。

　　“而我，面对仇人的追杀只能灰溜溜的逃走，被拐卖，流落异乡。”

　　“难道你不想报仇吗？”晃斡出淡淡地问。

　　“我想！我当然想！”良绯深深地叹了口气，“可我一介女子，又能做得了什么？即便你现在放了我，我也没有能力杀掉那个陷害我爹的人。”

　　“这么沮丧？这可不像当日单枪匹马从木屋中逃出的你。”晃斡出调侃，碧眼渐渐眯起：“会有机会的。”

　　“机会？他在朝廷高高在上，皇帝也是极为宠信他，他周身有众多高手保护。就算我苦练武功，神功盖世，又如何有机会近得了他的身，反而是他，杀我是易如反掌！”良绯道。

　　“报仇并不一定非要通过个人的力量。”晃斡出又道：“你的家人既已被全部处斩，他追杀你一个小姑娘并无意义，作为你爹的生前好友，此举反而容易露出马脚遭人话柄。”

　　微微思索后，晃斡出看着良绯问道：“是不是你的身上有他想要的东西？”

　　“想到的东西？”良绯回忆，似是想起什么，点头道：“那些刺客好像是在找什么东西，对，我想起来了，他们要我交出名册。”

　　“哦？”晃斡出眼光变得犀利，“名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