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六 ...
-
一条粗壮黝黑的手臂掀开帐帷,走入一名草莽汉子,后面跟着个玲珑剔透的女孩儿,她步伐轻快,模样可爱,乍一看去,就像比前面那汉子小十几二十岁。
“哥哥听说有汉人来?”汉子开口,声音却是跟粗壮形貌极不协调的年轻。
“嗯,是阿则,小时候抱过你的,还记得吗?”军臣抬手指向韩则。
“韩则?你怎么比我还嫩?”伊稚斜一头奔过去,“站起来我们比比谁高!”
两人大窘。
“咦?你儿子?”他的目光忽然被韩则身边瘦弱的跟个小鸡子似的韩嫣吸引过去。
“伊稚斜王子,这是舍弟。”
“你弟弟?”伊稚斜扭头看了看军臣,又看了看自己,喃喃道,“好嫩啊,跟羔羊似的……”是任我们大奴龙狼宰割的羔羊。
闲话提过,细细询问之下,两人才知道那族的细节。
要完好无损的魂魄,也就是在身体还没有衰微时就抢夺一具年轻的躯体来更换,且过程必须借助族中诡秘的法宝。
韩则又询问过死去的人能不能行此法,小王妃道:“不成呢,死去了,魂魄就要给小鬼勾走啦!”
晚上吃了一顿纯正的草原露天烧烤,南宫又拉着两个汉人说了一会儿话,没说完,就被军臣赶回家里喂小孩去了。
次日清晨,两人谢过军臣慢慢往回走,韩则的马蹄不再似去时急如星火,“你生前是谁?何许人?”他望着远处灰败的长城,低声问道。
韩嫣低下头,良久,“我本名……韩嫣,字王孙,长安人氏,于八年后死于秽乱宫廷之罪。”
“你!”韩则猛地转头,震惊无比的望着韩嫣,“何不早言?”
“想等躲过那一劫再说。”
韩则紧捏马缰,捏得手背青筋爆起,很多东西,刹那间解释得清清楚楚,心底涌起一阵悲凉,“好,在边关呆着,哪也不去。”
命运却会弄人。
古稀高龄的祖父突然病重,没等到家书送达长城,就薨了。
两人卸任,回家守孝。
老人身体原本是顶好,兼之日日锻炼从不间断,只是人老了,病来的又快又猛,没受什么苦,没有折磨后人,就那么去了,留下弓高侯的爵位功名与子孙,与多年后《史记·韩信卢绾列传》上的只言片语。
一年孝期结束后,新的弓高侯韩则准备着上书请求北上,朝中事态却日渐严峻——皇帝刘启好美色,作孽良多,沉珂日久,如今四十岁之龄身骨却不如一年多前的老弓高侯。
皇帝这才想起神神鬼鬼的东西,想登泰山祈福,太子监国。车马仪仗行出长安百里,皇帝经不住颠簸,只得退了回来,为表诚意,派太子前往。
刘彻左挑又挑,李广要守皇宫,程不识是奶奶的人,韩则?那家伙没他弟顺眼,反正刘彻就要来了韩嫣。
仪仗浩浩荡荡驶向山东,一路开道,百官朝觐。韩嫣骑着战马走在车驾边,注视四下动静,好不威武。
这日行到山东境内,泰安府出城迎接,官署被整理出来给太子居住,酒足饭饱,奉承结束,太守大人送刘彻回屋,韩嫣跟随一旁。
刘彻习惯成自然的拒了太守献上的美女,沐浴就寝,韩嫣在外看守,若无异常,丑时可换班。
即便换班,韩嫣也是睡在刘彻隔壁,随时保持警惕。
亥时过去不久,韩嫣忽然听到里面的异常。
韩嫣初时以为刘彻睡不着,动出些声响,待过得片刻便好,这般等了一刻钟,响动没有停息反倒愈发清晰燥乱,意识到异常,立即推门入内。
却见刘彻右手放在腹下,目光痛苦而迷离。
韩嫣吞了口唾沫,身体一阵无意识的颤抖,这情形不似寻常性起,多半是晚膳有问题。他退后,要出门去叫太守再把女人献上来,刘彻忽然松了手,强行下榻站起,“我跟太子妃新婚,姑姑看着我的一举一动!”
韩嫣陡然惊醒,刘彻五岁发誓娶陈阿娇,得馆陶公主一大助力,她日夜在太后皇帝面前吹风,又暗中陷害前太子,刘彻这皇十子才得太子之位。刘彻十三岁娶陈阿娇,若行岔半步,那女人照样可吹出一阵邪风,废了他的太子。
“那……”韩嫣感到口干舌燥,“你,你……你自己解决……”韩嫣用力控制自己的腿,险些迈向刘彻。
“你过来。”
韩嫣背后一阵毛骨悚然。
“本太子命你过来。”
韩嫣走了过去,脚步战栗。
他距离刘彻三步停止,跪地。
刘彻坐回榻上,摆摆手,道:“过来舔。”
韩嫣沉头舔了上去。
明明驾轻就熟的知道如何取悦,却不得不笨拙的慢慢活动。
嘴中的事物一次不尽,竟是去了三次才软下去,韩嫣自己都感觉心慌,刘彻才十四岁,记得上一世,刘彻这么大时,十天半月才会弄一次,一次就能去得干净彻底。不过年轻人底子好,这药只要不常吃,多半不会把身子抽空。
末了,刘彻捧着人的头,低哑无力道,“你还在乎我啊……”
韩嫣吞下最后一口龙精,退后叩首,“臣效忠陛下太子,万死不辞。”
陛下太子,陛下太子。
陛下终是在太子之前。
刘彻轻轻拂开韩嫣的额,低叹道:“退下。”
韩嫣悄声离去。
泰山上刘彻求得恳切,依然止不住皇帝病笃日深。
纵有天下最珍奇的灵药供着,他还是卧床不起。
在刘彻迈入十六岁的那个冬季,皇帝崩,终年四十二岁。
新帝登基,改年号建元。
建元三年,刘彻忽召韩嫣入宫。
韩嫣入内叩拜,向龙案后坐榻上的刘彻行三跪九叩之礼,却没有被恩泽平身。
“王孙。”刘彻玩弄着手上精致的盒子,心不在焉道。
“臣在。”韩嫣垂着头,心中发寒。
便是千料万料,料不到曾经忤逆太子,会给自己留下后患。
曾经他头上有先帝,就算有不满也放在肚子里装着。
如今,刘彻登基三年,根基稳固,若真要找个罪治自己,是再容易不过了。
“胶东太守贡上来的珍珠蜜,你过来尝尝鲜。”刘彻仍旧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韩嫣踌躇瞬间,“臣不敢。”
“过来。”刘彻的语气让人觉得他不想重复第三次。
韩嫣只得站起,慢慢走近,再跪下。
“啪!”的一声,小盒子被砸在龙案边缘,稳稳当当的沾了一半,没有掉落在地上。
“着令韩嫣试毒。”刘彻道。
韩嫣看进龙案上的小盒里,深红色的绒布上静静躺着一枚圆润的珠子。
珠子色如白玉,又隐隐泛着微弱的蓝光。
韩嫣吞了口唾沫,这东西上一世便尝过,滋味记忆犹新。
清甜,水润,没毒。
可上一世不是他为刘彻试毒,是刘彻喜滋滋的拿贡品献宝似的哄他吃。
左右是个吃。
韩嫣慢慢伸手,取出珠子。
不对,上一世,但凡有稀物,刘彻都会拿来与他分享。
这一世他和刘彻见面次数屈指可数,也从未得过刘彻亲自开口的赏赐。
这珍珠蜜到底是何物,刘彻便想着要拿来与他?
心里想着许多,韩嫣仍是含入那美丽珠子。
久远熟悉的味道,让他觉得自己还是在上一世,尚未身死。
“退下吧。”
韩嫣谢恩,退出宣室,颇有些莫名其妙。
难道刘彻宣自己,只是要赐一颗糖?
建元四年过去了。
温暖的太阳晒得人有些暖洋洋的。
韩说十三岁。
“大哥,吃。”
韩说坐在韩则怀里,扭头把咬破去了核的枣儿送到韩则嘴旁,挨着他的唇。
韩则笑眯眯的偏过头,伸手接过,复又塞入韩说嘴中,“说儿长身体,多吃点。”
韩嫣出门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副画面,兄弟和睦,相亲相爱。
是自己疏忽了。
上一世日夜陪伴刘彻,疏忽了韩说,以至于他跟堂兄亲,比跟自己还亲。
这一世,却不知何故,韩说偏爱粘着韩则。
小时候也是,哪怕自己拿好吃的逗他,他就是缩在韩则怀里不住来。
也罢,自己能活着,才是正道里。
韩嫣转身走了另一条路出门办公,好好努力,活过六月初九,他就逃出生天了!
另一头,韩说盯着韩则吐着温语的嘴唇,忽然有些懵。
“唔……大哥……”韩说脸刷的红了,身子不安分的扭了扭,想站起来。
“怎么了?”韩则见人腿抖,站起来扶住他,韩说畏畏缩缩的退后,弯下了腰。
“我,我难受……”
韩则望着那张稚嫩的脸,羞红的颜色格外可爱,眼睛里水茫茫的一片。他古怪的笑笑,道:“可还走得路?回房了。”
“嗯。”韩说捧着肚子,转向卧室的方向,忽然腰上一紧,身子就腾了空。
韩则道:“可读过些浑书?”
韩说攀住人的手臂,迷茫的望着他,道:“我热。”快要烧起来了。
“二叔不在,长兄为父,我教你。”
韩嫣的在卫尉手下领了个郎官的职,说白了就是听卫尉大人分派些无关紧要任务去做,譬如记录今日又招募到多少军马,譬如粮草输运,譬如到军中晃荡一圈,回来做个记录,写些奏表。
这工作自回京后做了好几年,每回自请北上,都被皇帝以同一个理由搪塞过去——飞将军李广都在长安呆着,你强出个什么头?
六月初九,烈日炎炎。
韩嫣一早到官署,领了份事务,准备去军中晃荡,一出门,忽见一个小黄门急匆匆跑来,“韩大人,陛下召见。”
韩嫣浑身寒毛倒立,不禁打了个冷颤,迟疑瞬间,战战兢兢道:“哪个韩大人?”
“当然是韩大人您啊!”
震惊过后,韩嫣迅速冷静下来,无论如何,今日决不能近皇宫一步……否则这许多年的努力都白费了……他忙拱手,重重一礼,道:“军机大事不可延误,待微臣回来后自行向陛下请罪。”
围观的老臣纷纷退后。
韩嫣硬着头皮,一动不动。
“陛下驾到——”
刘彻引马往宣室的方向去。
“陛下,请恕臣无理,臣……”
刘彻转身。
韩嫣下马跪地。
“臣罪该万死。”
前方却没有任何响动。
太阳晒得愈发的烈。
韩嫣感到发丝里的汗液沁出来,流进颈窝。
却不敢抬头看刘彻到底怎么了。
良久,刘彻翻身下马。
前方的草地窸窣的动了动,不一会儿,韩嫣就看到一双黑锦龙纹靴。
“朕在宣室布置了五百侍卫。”
韩嫣一惊。
“都是从小养到大的心腹。”
韩嫣感到浑身毛骨悚然。
“天下没有比朕身边更安全的地方了。”
“陛……下……?”韩嫣迟疑道。
“那宫女已经……死了。太后的圣旨进不来。”
刘彻感觉自己做了一场梦。
恍恍惚惚的十多年。他望着那许多事,由他亲手做下。
他清醒着。却仿佛站在局外。
梦醒时,韩嫣躺在自己身边。
他伸过手去,指腹按上微颤的眼睑。
“王孙……”刚找回自己的声音,他忍不住泪如雨下。
不知何故。
今夕何夕。
皇城外。
虚幻的魂魄并肩站立着,回望他们逡巡了十多年的故乡。
“不想世上真的有……”
“走吧,这里没什么可留恋的了。”
“去哪儿?”
“回上一世,早日修炼成人身。”
——————————————
胶东之东,有沧海,沧海之外,雾垠渺茫间,传言有仙府蓬莱。
予汝神丹两丸,食两颗则化骨飞升,与日月同寿;食一颗则去生死辑录,身虽死而魂不灭。
塞北,蛮荒之地有异族。
族中有邪物,通光阴之变,偷魂魄之舍。
元狩四年,漠北决战,汉军擒匈奴单于长子,押为人质,签订永不侵犯的条约。
人质来朝,身携亲母遗物。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