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刀手爱德华]此时孤独》林之书

1、此时孤独

　　“从来不下雪的地方，那儿来的那么多冰？”带着眼镜的青年漫不经心地说，一边在键盘上运指如飞，对着电脑屏幕头也不抬，周围青年男女们的欢笑声似乎完全无法影响到他。
　　“那毕竟只是个故事，荒诞不堪的故事。”后腰依着桌沿的金发女孩回答他，若有所思地咬着冰棍，“要知道祖母在我很小时就去世了，具体内容我记不清了，原版的可能更逻辑一些，也可能更荒唐。”
　　她盯着眼前一片喧闹的景象，大家烤肉、制作饮料、在小湖边互相泼水，她有些受到吸引却完全不想参与进去，踢着脚下的草坪，带起一簇簇草屑。
　　“虽然我一直认为祖母是那个镇子最理智的女人，但毕竟是在那个镇子……”女孩露出微微作呕的表情，“我实在受不了那帮永远无所事事，一天到晚说长道短搬弄是非的女人们，要不然我何必通过大学来逃离，就算工作我也一定不会回去。”而且害她一直无法喜欢上人多的场合。
　　青年突然抬起头：“他叫什么名字？”
　　“嗯？”女孩扭头看向他。
　　“你祖母故事里那个机器人，他叫什么名字？”
　　“爱德华，”女孩耸肩笑道，“得了吧，你这个科学狂人！好歹是毕业前的最后一次聚会，你就不想留下点什么有价值的回忆？”
　　“说的对，”青年合上电脑，“我该做点更有价值的事。”
　　“喂……喂！”女孩目瞪口呆地看着青年夹着电脑，径直离开聚会的草坪。

　　******

　　站在伸手拂开几条伸到路上的枝叶，安其罗抱怨了一声：“碧姬应该讲清楚，这里根本就不是一座山。”
　　好吧，也许算个山包，但盘旋的路面还很平整，相对而言，他的准备太充足了。
　　背着登山包的青年叹了口气，在那栋山脚下就清晰可见的城堡大门外停下脚步，然后索性把登山包扔在代替栅栏的小树之门外。
　　在校时安其罗就已经收到好几份研究室的邀请，随意选了一份条件最优的之后，安其罗来到了碧姬家乡的小镇，没有拜访任何一家而是直奔小镇尽头的荒山，这就是他选择的毕业旅行。
　　从小树干间挤进去时，像蔓藤一般覆盖着内侧的枝条在安其罗脸上划了一道，立刻显露出血痕，“哦，Fuck！”安其罗顺手摘下眼镜，然后抬起头，眼前就出现了碧姬描述过的景象，鲜花和草坪，灌木雕塑的手、鹿、恐龙，他挑起眉。
　　“哈……”
　　环视着周围，安其罗喃喃道：“看来都是真的。”与碧姬同名的那位曾祖母，就是这样走进这座城堡的吧？
　　他慢慢走过去，甚至忘了手里还捏着眼镜，越过一个个灌木雕塑，步伐渐渐加大，没两步就走到那扇木门前，毫不犹豫地推开了它。

　　古堡里处处积灰，残留的设施都被蛛网和尘埃淹没了，往常安其罗一定会流连忘返，以科学家的身份好好观察探究一番，但他现在无心理会，一个惊人的杰作就在前方，他的心情火热，大步踏上楼梯，去寻求他期待的会面。
　　安其罗踏上有破损屋顶和窗子的空旷顶楼，不出意外地看见大量冰雕，少女、男孩、夫妇、小狗和灌木，各种各样，密集的冰雕让这里冷气弥漫，脚下的木板都已经被反复融化的冰水浸泡得湿软糜烂，踏上去鞋子都会下沉。
　　安其罗打了个寒战，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那些冰雕中：“爱德华？你在这里吗，爱德华？”
　　叫着这个名字的时候安其罗想，为什么不叫亚当呢？
　　他所呼唤的对象本来没想回答他，短暂的在人类社会中生活的经历以悲剧收场，爱德华已经吸取教训，不会再在陌生人面前出现，不会再跟陌生人离开。
　　但当安其罗走到屋顶破洞的正下方，白日阳光毫无遮拦的照射下，爱德华看到了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爱德华知道人类的相貌会改变，所以他不用一时的面孔来认人，他知道这张年轻英俊的脸属于谁，他曾在“父亲”的影集里看过，那上面还带着新鲜的、依稀是他的剪刀手划出的血痕。
　　“爸爸……”
　　安其罗被这声音惊动，转头看向一团阴影的角落，一个高大的身影走出来，踏过大量冰造成的朦胧雾气向他走来。
　　安其罗微微眯起眼睛，站在原地没有动，看着那个身影越来越清晰，浮现他在面前，声音茫然，还有着不易察觉的委屈和依赖：
　　“爸爸，你醒来了？”
　　安其罗转头看了看四周，确认这里没有别的爱德华可说话的对象，然后目光回到爱德华脸上，挑起眉。
　　许久，他缓缓低笑一声：“哈！”

　　最顺利的发展，安其罗的生命有所保障，甚至不用花费口舌，他就得到了这个机器人。
　　爱德华不知道什么是死，也没有人告诉他，人类在一睡几十年后，不能再返老还童活过来。
　　安其罗没有否认这个身份，和爱德华达成沟通后他的第一件事就是下楼，再待下去他壮志未酬就会冻死。
　　然后他终于有空把整个古堡搜刮了一遍，也找到了科学家留下的笔记，重新戴上眼镜翻阅，安其罗叹服：“天才的设计……”
　　他的目光转回到亦步亦趋跟着自己的爱德华身上，眼神热切，即将就任的研究所会给他独立的实验室，最先进的设施，优异的待遇因为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天才，但他见到了更天才的，这份成就甚至是诞生在几十年前！这个机器人最简陋的身体内核里是怎样诞生出感情？
　　爱德蒙呆怔地看着安其罗，丝毫不明白他在想什么。
　　安其罗叹了口气，放弃到实验室后就把爱德华解剖了的想法。
　　他不想毁掉这个杰作，这个机器人能够变成一个“人”，这是侵犯上帝领域的作品，安其罗不能把他当做一个普通的“物品”，如果拆了他是没办法复原的。
　　安其罗放下笔记，拿起影集，哗哗地翻了几页，颇感神奇地喃喃：“说不定他是我的曾曾叔祖父什么的。”
　　他顺手把影集往爱德华怀里一扔，爱德华手忙脚乱地接住影集，小心翼翼地用两只手臂捧着它。
　　安其罗低头沉吟片刻，再度抬头爱德华，向他走了一步，爱德华立刻后退，让因为捧书而正对着安其罗的长长利刃远离他。
　　安其罗一挑眉，从口袋里掏出一副薄如蝉翼的透明手套，给自己戴上，“你的剪刀被铸造的很锋利，但是科技——是在进步的。别动！”
　　爱德华一惊，站住不动了，安其罗伸出手，张开五指，轻而缓慢地插|入那刀片拼成的手指间，逐渐向下，血肉被挤进利刃之间，薄得看不见的手套没有丝毫破损，也没有鲜血流出来。安其罗扣紧了十指。
　　爱德华紧张地盯着两人的交握的双手，表情慢慢从惊讶变成喜悦，高兴地看向安其罗的脸：“爸爸——”
　　安其罗盯着他的眼睛，柔和地说：“看，你不会伤害我。”
　　他话音未落，爱德华就笑了，只是非常浅的牵动唇角，他的面容长期没有打理，还布满凸起的伤疤，那并不美，只是让安其罗一时忘掉了呼吸。
　　他等多久了？安其罗浑身颤抖，几乎无意识地想，啊，从才毕业才开始，为什么他觉得好像已经等待了一辈子那么长？

　　这件事立刻重塑了大半爱德华丧失的信心，没有丝毫抵抗就跟安其罗走出了古堡。
　　登山背包还在大门外，安其罗取出准备好的衣服给爱德华换上，还有成卷的制作手套的那种合成塑料，把爱德华手上的每一根刀片包裹起来，然后让他裹上披风，戴上帽子，从外表就看不出不对劲了。
　　安其罗没有家，也不需要再回学校，带着爱德华直奔即将工作一生的实验室，他已经得到一生中最好的礼物，而属于他的伟大路程也将要开始了。

　　实验室建造在长年冰雪之地的地下，基地内自然是温暖如春，科学家们平常都不会出去。反倒是爱德华挺喜欢外面的天气，他又不会怕冷，每当从监视屏看到外面下了雪，就会跑出去看雪，雪一下几个小时，他就几个小时坐着一动不动，身上落满雪堆，有时候他也会找个小型的冰山，挥舞剪刀，修剪成一座座冰雕，逐渐把整个基地的人都雕了一遍。
　　安其罗从来没有纠正爱德华对自己的称呼，爱德华一直叫他爸爸，实验室里的警卫和其他科学家都以为爱德华只是安其罗带来的一个普通机器人。
　　那段短暂的生活到底对爱德华造成了影响，爱德华从来不主动接触人，也不会轻易对安其罗之外的人开口说话，到现在都没人发现，爱德华所具有的单纯的科技绝对不能做到的心和感情。

　　刚在实验室安顿下来时，安其罗曾经对爱德华说过一番话：
　　“人如果换了惯常的衣服，整容，起个新名字，到达一个陌生的地方，这个人还是原来那个吗？”
　　“机器人如果更换新的外观，到了新的地方，接受新的行为准则，还是原来那个机器人吗？”
　　制造一个有心的机器人，最艰难的部分早就完成了，和安其罗面容一样的老科学家遗留的步骤只是简单的肢体和外观，安其罗可以很轻易办到。
　　但安其罗没有把他“完成”。
　　安其罗的研发方向就是机器人，包括栩栩如生的机械义肢。他让爱德华做自己工作的助手，爱德华有时会对那些假手发呆，安其罗看得出爱德华渴望它们，但只是设计了一个小程序，加载进爱德华的核心里，让他可以完全、自如地控制那几个剪刀刀片，不会一不小心就伤到人。
　　人会有本能反应，有时候身体会比思维更快，只有机器人才会一丝不苟，那位名字都没有留下的老科学家创造一个人，安其罗却只能够把人再变成机器人。
　　对于他的话，爱德华回答：“我不懂……”
　　“你不需要懂。”安其罗说，看着他永远清澈的眼睛，“只要听我的话，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没有让你做什么，就什么都不要做。”
　　爱德华点头，“我会办到的。”
　　安其罗微笑：“好孩子。”

　　研究之余安其罗给爱德华找了点事儿做，让他学做饭，在灵活的高科技厨房帮助下，蒸煮烤爱德华都能做到。
　　学会这项技能后，爱德华就逐渐减少出基地的次数了，他可以看一整天食谱。安其罗一天三餐再也用不着上食堂，都由爱德华包办。
　　并且爱德华开始向微雕进军，用胡萝卜和土豆雕刻出各种形象，而他最常用的模特就是安其罗。日夜在身边的年轻科学家的形象逐渐取代了图册和记忆里的事物，他雕刻安其罗的各种样子，从青年一直到中年。

　　安其罗花了十年，终于放弃对爱德华的研究，承认他无法复制。
　　有些天才的闪光用文字记录不下来，即使拿着老科学家的笔记，安其罗也不可能再造出一个有心的机器人。
　　他生平第一次认输，对一个逝去的、可敬的人，他知道自己此生也无法超越老科学家。
　　那天爱德华刚刚完成一项壮举——他用影集和程序拼出安其罗从出生到老的所有影像，全部雕刻了出来，一整排胡萝卜人物雕刻，从一个安其罗自己都陌生的婴儿，到少年，到青年，到中年，终点就是他真正的父亲。
　　爱德华蹲在它们面前，笑着把它们展示给安其罗。
　　安其罗没有欣赏这些雕刻，而是看着爱德华，轻声说：“真可怜，我也是会死的啊。”
　　爱德华的笑容消失了，茫然无措地站起来：“爸爸？”
　　他不知道安其罗在悲伤什么，问道：“我能做什么？”
　　安其罗摇摇头，伸手握住爱德华的一只手腕，举起来，将他的利刃手指横到机器人的颈边，这一刻他真的想杀掉爱德华，他不知道乌龟之类的种族是怎么生活的，但人类无法忍受永生，漫长的孤寂、反复的失去会让人痛苦，而爱德华，被变了一个“人”。
　　爱德华没有躲，也没有动，只是看着安其罗。
　　安其罗问：“你想死吗？”
　　爱德华不解，但本能地说：“不。”
　　安其罗比他更加茫然，爱德华到底懂不懂什么是死亡呢？
　　他没有资格替爱德华选择，既然爱德华选择活，安其罗就想放弃，但转念之间，他问：“你想只剩下自己、孤独一人吗？”
　　爱爱德华摇头：“我不想。”他似乎明白了什么，问道：“爸爸，你会再‘睡’吗？”
　　他已经知道普通的睡觉，和某次突然一睡不醒是有区别的，这十年他和安其罗同床共枕，机器人不需要睡觉，整晚他都看着安其罗，直到安其罗睁开眼，从来没有错过一次。
　　人类很无常，他不知道哪一天，哪一次，安其罗闭上眼睛就不会睁开。

　　安其罗知道爱德华的想法，也没有特别想过去安抚他，但此刻，安其罗回答：“不会。”
　　他没有休闲爱好、也不会娶妻生子，连普通的性|欲都很缺乏，因为所有的精力都已经投注到科学上，他此生除了科学一无所有，除了爱德华一无所有，但是有爱德华已经够了。
　　安其罗做了个自毁程序，装载进爱德华的核心里，启动的条件，就是自己心跳停止。
　　“可怜的孩子。”
　　安其罗为爱德华装载时，温柔地说：
　　“这次不会再突然抛下你了。”

　　于2013.10.06

作者有话说

　　我其实不确定这篇文是不是该选耽美，但反正晋江没有无性向，就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