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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第一百九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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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銮宝殿内钟鼓渐歇,封后大典的最后一道仪轨落下帷幕。新后凤冠霞帔端坐于天帝身侧,朝服上的金线在灯火下流转,恍若将星河披在了肩头。阶下百官正循礼恭贺,珠玉相击之声与山呼万岁的余韵交织,却掩不住新后眼底一闪而过的疏离。
忽闻殿外内侍唱喏,程思叔携一随从款步而入。二人玄色劲装虽已洗得发白,腰间悬着的玉牌却在灯火下泛着温润光泽。程思叔抬头望见御座之侧的新后,喉头猛地一哽,昔日肆意洒脱的主上,如今竟成了这深宫囚笼里的金丝雀!他慌忙垂首,指节攥得发白,玄色袖口下的手背青筋突突直跳。
“天后殿下,”程思叔的声音带着刻意压制的颤抖,“您可安好?有甚过的不适的吗?”
新后执盏的手指微微一顿,釉色莹白的瓷杯在指尖转出半圈涟漪。他抬眼望向阶下,凤冠上的东珠随着动作轻颤,映得那双杏眼水光潋滟“没有,本宫过的甚好。”尾音拖得极长,目光却越过众人肩头,轻飘飘落在天帝脸上,“不过本宫已禀明天帝陛下,让尔等回阿蒲山颐养天年。”
当年,惊闻阿蒲女被天帝帝泽天擒获拘押的消息,程思叔心急如焚,当即率领一众部下,齐齐跪于天帝宫阙之前,声泪俱下地恳求天帝开恩,将阿蒲女放归阿蒲山。然而,天帝威严,行事自有其考量,又怎会轻易应允放走阿蒲女呢?
程思叔等人苦苦哀求无果,最终,天帝不胜其扰,遣人将程思叔送回了阿蒲山。此后一段时日,程思叔又听闻一则令人肝胆俱裂的消息。阿蒲女竟要被天帝斩首祭天!这消息如同一道晴天霹雳,瞬间击碎了程思叔内心的最后一丝侥幸。他再次振臂一呼,带着一众忠心耿耿的部下,义无反顾地踏上了向天帝申讨的征程。
面对程思叔等人的反复纠缠,天帝烦不胜烦,终是动了怒,下令将程思叔囚禁起来。自那之后,程思叔便被关押狱中,与外界几乎断了联系。
直到近日,程思叔偶然听闻天帝纳了新后,这本是天庭的一桩喜事,可程思叔听闻后,却直觉其中必有蹊跷。待他终于得以见到新后的真容时,那熟悉的面容瞬间让他恍然大悟。原来,他们的主上阿蒲女并死去,而是成了天帝的新后!御座上的天帝闻言,紫金冠下的凤目微眯。他执玉圭的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击,目光如鹰隼般锁定程思叔二人,连他们袍角沾着的山间草屑都看得分明。
程思叔心尖一颤,忙拉着随从叩首“谢天帝陛下隆恩!谢天后殿下体恤!”额头触及冰凉的金砖时,他飞快抬眼,正撞见新后递来的眼神。
“哦对了,”程思叔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从怀中取出个紫檀木匣,“我等给天后殿下带来薄礼。”木匣打开的刹那,殿内骤然一亮。里面卧着株千年雪莲,花瓣莹白如凝脂,中心一点殷红恰似雪地里溅开的血珠。新后竟亲自离座去接,凤袍曳地时带起一阵香风,是那熟悉的味道。
就在双手指尖相触的瞬间,新后藏在袖中的字条顺着程思叔的袖口滑入袖袋。程思叔心中大呼,却见新后若无其事地合上匣盖。
“退下吧。”新后转身时,凤冠上的垂珠扫过程思叔脸颊,留下一阵酥麻的痒意。
程思叔躬身退至殿外,忽觉后颈一凉,天帝的目光正如实质般钉在他背上。他脚步未停,玄色披风在风中展开。
殿内的歌舞仍在继续,丝竹之声靡靡,仙娥们的水袖如云似雾。可这满殿的风雅,在他眼中不过是一场精心编排的戏。他支着下巴,望着殿外的景色,阿蒲山的轮廓仿佛就在眼前。那里有他的家,有他未竟的志业,还有他深爱之人。
“阿蒲可是乏了?”天帝的声音带着笑意,指腹却摩挲着腰间玉佩上的饕餮纹。
新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滑入喉咙,烫得他眼眶发红“臣只是觉得,天庭的宴席,不如山野的篝火有趣。”
话音落时,殿外忽有夜露打在梧桐叶上,淅淅沥沥的声响,倒像是谁在暗夜里悄悄落泪。
鎏金穹顶下,仙乐如碎玉倾落,三千仙子广袖长舒,云鬓间珠翠流转成星河。满座仙卿皆醉心于这场盛世霓裳,唯有高踞龙椅的天帝,目光越过翩跹舞影,落在斜倚凤座的那人身上。天后正支颐假寐,金红色凤袍垂落椅侧,金线绣成的鸾鸟仿佛倦极欲眠。
“若是乏了,便让姝浣陪你回寝宫歇息。”天帝的声音染着不易察觉的柔意,目光掠过他微颤的眼睫。
阶下侍立的姝浣闻言,指尖悄然攥紧了朝笏。自千年前一箭伤了那时叛乱的阿蒲女,她便从良媛贬为仙官,虽免了碎尸之刑,却成了这天界里最尴尬的存在。
凤座上的人缓缓抬眼,长睫如蝶翼轻颤,露出一双水光潋滟的眸子。“确是乏了。”阿蒲女的声音软绵如云端絮语,指尖无意识绞着云锦裙摆,“这些仙娥唱的,臣是一句也听不懂呢。”
“那便先回宫去。"天帝指尖轻叩龙椅扶手,声音渐低,“待宴罢,孤......”话音未落,却见凤座已空。天后凤袍曳地如流金,赤足上的脚链随着仓促的步履轻响,竟连一句告辞也无,径直消失在殿门云雾中。
“真是半点情面也不给。”天帝望着那抹决绝背影,唇边却漾起浅笑,自叹道,“可孤偏偏,就爱他这副不驯的模样。”龙椅扶手上的盘龙纹,在他指腹摩挲下泛起微光。
海花苑的万亩仙葩盛放如潮,琼花玉树间氤氲着沁人心脾的芬芳。天后赤足踏在落英缤纷的玉石小径上,裙摆下若隐若现的脚踝上,脚链随着步履轻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在此亭中歇脚吧。”他忽然驻足,广袖轻挥指向远处水榭,“你去寝殿取合欢香来。”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这花海虽香,终不及合欢香能安神。”
姝浣垂首应是,心中却疑窦丛生。这海花苑本就香气袭人,何须再燃合欢香?更何况寝宫远在九霄云巅,往返至少两个时辰。她偷眼打量天后,那张素来清冷的脸上此刻竟带着诡异的笑意,狐眸微眯,仿佛藏着两簇跳动的火焰。
“怎么?”天后忽然转身,狐眸微挑,赤足轻碾落瓣,脚链上的银铃叮当作响,“如今连本宫的话也敢质疑?难不成,你以为本宫戴着这劳什子,还能插上翅膀飞了不成?”
姝浣心头一凛,忙躬身告退“下官不敢。这就为殿下取香。”青衫身影匆匆消失在□□尽头,衣袂翻飞间带起一路落英。
待那身影彻底不见,阿蒲女唇边方才绽开一抹诡谲笑意。他并未走向水榭,反而转身踏入花海深处,衣袍在月光下如墨色蝶翼,隐入那片无边无际的馥郁迷障中。脚链上的在寂静中轻颤,似在诉说着无人知晓的秘语。
夜风拂过花海,卷起漫天花瓣如雪。姝浣的身影早已消失在云雾缭绕的回廊尽头,而海花苑深处,那抹玄色身影正缓步走向花海中央的祭坛。月光透过层叠花影,在他赤足边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脚链上的符文忽明忽暗,映得周围的花草竟微微蜷缩起来。
“主上!”程思叔领着几位玄衣老者齐齐跪倒,青石地面震起细微尘烟,苍劲的嗓音在水榭回廊间回荡,惊飞了檐下栖息的青鸟。
阿蒲女背对着众人立在白玉栏杆边,风掀起他绯红的广袖,露出腕间那串暗哑无光的骨珠。他缓缓转身,凤眸狭长,唇边却噙着抹似笑非笑“都起来吧。此处是天界眼皮子底下,莫要失了分寸。”
程思叔起身时,玄色衣袍下摆扫过阶前青苔,他望着眼前阿蒲女清瘦的身影,喉头滚动“主上,属下斗胆一问,您为何要答应帝泽天那小人的天后呢?”他知道这话问得僭越,语气却藏着难掩的痛惜。他怎会不知,主上是为了保全阿蒲山众人,才甘愿戴上那副温顺的假面。
“呵,程叔还是这般急性子。”阿蒲女忽然低笑出声,笑声里裹着冰碴,“败军之将?程叔可曾见过蛰伏的苍鹰?”他素手轻扬,一枚玉佩从袖中滑落,在月光下泛着幽蓝光泽,“如今他夺我丹魄,囚我仙身,看似胜券在握。可三界之中,究竟有多少人真心臣服于他,又有多少人在等着看他跌落神坛。这出戏,才刚开场呢。”
“属下明白了!”另一位灰袍老者抚须颔首,眼中精光乍现,“主上让我等暂回阿蒲山‘颐养天年’,实则是让我们暗中整饬部众,联络旧部!待帝泽天露出破绽,我等便可奉天承运,清君侧,正朝纲!”
阿蒲女未发一语,只是缓缓点头。骨珠在掌心硌出红痕,他望着远处天銮宝殿的璀璨灯火,那里住着他的仇人,也锁着他的自由。
“只是委屈了主上!”程思叔猛地叩首,额头撞在青石上发出闷响,“帝泽天不仅夺走您的本命丹魄,让您修为大损,更用那'锁仙环'困您于天界,连主母临终前都未能见您最后一面......”老泪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砸在地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水榭内霎时寂静无声,唯有晚风卷着花香穿过回廊。他忽然抬手拭去眼角水光,凤眸中最后一丝软弱被寒冰覆盖“成大事者,何惧委屈?待我重掌三界那日,定让帝泽天血债血偿!”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劈开了沉沉夜色。
阿蒲女闻言,指尖微微一颤,倏然攥住程思叔的双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声音里带着几分哽咽的沙哑“唉,此事皆因我当日一时疏失……只是,我与葵姬已是许久未见了。她……可有什么话捎与我?”
程思叔望着他泛红的眼眶,轻叹一声,自广袖中取出一封素笺,双手奉上“主上宽心,老臣这便将主母的书信呈上。”
阿蒲女接过信笺,指尖几乎是颤抖着拆开火漆印。信中字迹清雅,先言三界大局为重,劝她暂回幽冥河府静养。虽天界无人敢轻易折辱于她,却仍需步步谨慎,莫要再涉险境。字字句句皆是关切,读来如沐春风,却又透着一丝难以言说的疏离。
直到目光触及信末那句“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阿蒲女喉头猛地一哽,豆大的泪珠骤然滚落,砸在素笺上晕开墨痕,宛如断线的珍珠般止不住地倾泻。她死死咬住下唇,却仍有呜咽声从齿间溢出,泪水模糊了眼前的字迹,也模糊了过往种种。
“是我……是我对不起她!”阿蒲女猛地攥紧信纸,指腹因用力而掐进纸中,留下深深的褶皱,“是我让她受了这许多委屈!”他缓缓抬眼,眸中泪光未散,却燃起一簇决绝的火焰,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坚定“为了葵姬,为了所有护我、信我之人,也为了我心中所愿。这天帝的龙椅,我坐定了!”
话音落时,他将信纸紧紧按在胸口,仿佛要将那七字誓言刻入骨髓,周身散发出的凛冽气势,竟让一旁的程思叔也不禁心头一震。
许久之后,天帝亦步向海花苑,远远便望见一位美艳仙人静卧亭中。
仙人睡态旖旎,眉目舒展,呼吸轻浅,竟让素来端方的天帝生出几分心旌摇曳的妄念。可他终究是执掌三界的天帝,岂会耽于俗欲?目光落在仙人平稳呼吸间微微起伏的锁骨上,肌肤莹润如玉,他终是按捺不住,伸手轻轻抚过那片细腻。
鼻尖萦绕着阿蒲女颈间清冽的香息,天帝俯身,先是轻嗅,继而忍不住含住他小巧的耳垂,舌尖又在他光洁的脖颈上轻轻舔舐。
“你素来以礼数自持,怎的在此地这般不规矩?” 阿蒲女倏然睁眼,抬手轻轻推开他,眼底带着几分嗔怪。
“你岂会不知,唯有对你,我便失了所有分寸。” 天帝执起他的手,俯身吻上他饱满柔润、媚态天成的唇,声音带着难掩的炙热,“你于我,便是世间最烈的迷药,一日不见便魂牵梦萦,难忍思念。”
“我哪有你说的那般厉害。"阿蒲女倚着雕花木栏轻笑,墨发如瀑垂落肩头,腰间玉带松松系着,倒比寻常男子多了几分清隽风流。他指尖捻着片飘落的海棠花瓣,眼波流转间,竟让周遭春光都失了颜色。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天帝从身后拥住他,下颌抵在他发顶轻蹭,声音沉得像浸了蜜的酒,“你呀,偏生要装作不知。这三界之中,谁见了你这般人物,能不动心?"滚烫的呼吸拂过阿蒲女耳畔,惊得他耳廓泛起薄红,忙不迭推拒“前面各路上神还在殿中候着,陛下倒躲在这里偷闲。”
话音未落,他忽然扬高声音,尾音清亮如玉石相击“姝浣!你怎去了这许久?我在榻上都打了个盹儿,茶都凉透了!”那声喊得故意响亮,惊得廊下铜铃乱颤,明摆着是提醒身旁人收敛分寸。
天帝脸色骤沉。方才沉溺温柔乡竟忘了周遭,此刻被这声喊惊破迷梦,转头时凤目含煞,冷冷剜向亭外。姝浣正端着鎏金香炉进来,冷不防对上那双能焚山煮海的眸子,吓得手一抖,三足鼎炉“哐当"砸在白玉桌上,香灰泼洒如瀑。她哪里还敢多留,屈膝行了个不成体统的礼,提起裙摆就往外逃,绣鞋踩过青石砖的声响都带着哭腔。
“瞧你,把人家小姑娘吓得魂飞魄散。”阿蒲女咯咯笑着要从卧榻起身,却被天帝猛地拽回怀中。锦被翻卷间,他只觉身上一沉,对方滚烫的身躯已压了上来。“跑什么。”天帝着他耳垂轻笑,指腹摩挲着他领口盘扣,“春宵苦短,该罚。”话音未落,他猛地攥住阿蒲女身前喜袍领口,“刺啦”一声裂帛脆响,大红绸缎如残蝶纷飞,露出他欺霜赛雪的肩头。那肌肤竟比女子还要细腻,在烛火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阿蒲女惊呼未定,已被按在铺着鸳鸯锦褥的卧榻上。天帝的吻如狂风骤雨落下,从他光洁的额头到纤细的脖颈,再到衣襟半敞处若隐若现的锁骨。“陛下...”阿蒲女的声音带着喘息,手指抵在对方胸膛却使不出力气,墨发散乱间,眼尾泛红如染了胭脂。殿内红烛摇影,香炉里的龙涎香袅袅升腾,将满室旖旎情思,都缠成了剪不断的红绳。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
空一缕余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
证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折桂令·春情》元.徐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