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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   离开了西域捐毒,别过了漫漫黄沙,师徒两人行的却也不急不缓,仿若分别都有了难以言说的隐秘心思。
      那静水湖旁的相见虽无时无刻不牵动着乐无异的心生出几分迫切期待,却也不知缘何,心底深处竟也会慢慢浮上些许惧意担忧——仿若一旦见到了谢衣口中的那个他,他和谢衣那彼此间好不容易才建立起的脆弱羁绊便会因此而破灭崩毁。
      于是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便悄悄的在二人间酝酿徘徊起来,言行举止间虽少了初遇时的生疏,却也相敬如宾远不够亲昵无间,除了必要的体贴照料外,相伴相行时却是谁也不知该再如何开口,打破那看不清摸不见的屏障。
      因为要躲避流月城眼线而决定了少惹争端僻道而行,可眼看着就要与长安擦肩而过时,谢衣见乐无异面上不能自己的浮上几分复杂不舍,便也缓了赶路的步伐,伸手替乐无异裹了裹御寒外褂,柔了声音试探着问他。
      “你我此行多是风尘仆仆随遇而安,眼下天色已晚,无异可是想去城中客栈歇歇脚?”
      被一语说中的乐无异红了红脸,有些为难的开口:“虽然想……但还是算了吧,若是因此再遇到流月城的那些人,可就得不偿失了……”
      谢衣笑着打断了他:“既然想,就不必支支吾吾了。师尊此刻想必还在流月城中忙得抽不开身,何况你伤病未愈,实当好好安歇,若因赶路而伤了元气,那才叫得不偿失——”说着不等乐无异扭捏开口,便执了他有些冰凉的手,转向高阔城门走去。
      早春的风仍带着几丝冬日的冷,却也抑不住枝头娇俏的花,纷纷扬扬,郁郁葱葱。虽说是天色不早,却也正值了傍晚黄昏,夕阳斜照。师徒二人进了城并没有急着转投旅店,却是随乐无异无法自抑的怀念而有一搭没一搭的游起了长安。
      亭栏水榭,短巷长街,纷纷是他记忆中无法磨灭的样子,却又平添了几许陌生疏离,像那遥远缥缈的梦里,谁人在他耳边轻喃的“无路归去”。乐无异眨了眨有些酸涩的眼,抬头瞧那探出高墙的桃花,团团簇拥,轻柔乖巧。他立着怔愣了许久,方才缓缓,带着几分犹豫的开了口。
      “我……曾住在这里,在这里长大,也在这里……第一次遇到了你……”
      被谢衣紧紧执着的掌心传来似能融化一切的温暖,乐无异迷蒙的回头,望进谢衣缀了盈盈水色温柔之至的眼。
      风轻轻吹过,带起衣袂飘摇,郁郁花香,他看着谢衣微微低头,站在阑珊春意处,执着清浅温和的笑,仿若百年后某个阳光灿烂的下午,那如出一辙却也截然不同的与世无争,静谧温柔。
      只一霎的怔愣,却也带起心中再也无法抑制的波澜汹涌,乐无异未及开口,却见眼前人有些狡黠的歪了头,握着自己的手,语声轻缓却执拗。
      “跟我讲讲你的事吧,我所不知道的那些,关于你的故事……”

      跟我讲讲你的事吧,我想知道的,关于你的所有的事。

      “我……自小在长安长大,有一个……很慈善也很宠我的父亲,还有一个虽然严厉,却也将我视如己出般疼爱的母亲……”乐无异捧着谢衣特地为他制的暖手炉,苍白的脸上透出几许红晕,一旁谢衣一改常态,眯了眼轻酌杯中暖酒,时不时起身帮他把滑至肩窝的绒披盖好。
      窗外寒风凛凛,屋里闲话家常,桌上燃着烛火轻晃,似是将这几日隔阂冰封都融了去,两人聊得端是兴致盎然,酣畅淋漓。
      “因为小黄太能吃,我就叫他馋鸡,可夷则却以为是佛学道家的禅机,还跟我说好名字好名字,结果知道原委了就跟我制气,你说他是不是小心眼哈哈——”说到兴起时,乐无异甚至得意的拍着桌子咯咯笑了起来,谢衣亦是被他少年一般忘形的模样逗笑,虽然也觉得应该叫馋鸡而不是大彻大悟的禅机,却总也忍不住开口逗弄他:“要我说夏公子也没说错,任谁也想不到堂堂定国公府小公子会起这么个名字——”
      “哈,咳咳,咳……怎么连师父你也这么说!”差点被自己的笑呛住的乐无异瞬间跨了笑脸,头上呆毛一耸一耸,眼见着谢衣起身轻拍他背帮他顺气,有些情急的红了脸解释道:“我,我我我这都是按小黄秉性起的名字,而且叫习惯了它也很喜欢这名字啊——”那零零星星的小委屈看得谢衣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他微微鼓起的脸颊,这一亲昵举动却也一瞬使两人惊醒,看着乐无异怔愣的模样,谢衣有些尴尬的收回了手,坐回原处为自己斟了杯酒,方要掩饰无措的端起来喝,却见乐无异似要挽回一般扭捏着扯起了讨好的笑:“师父怎的……今天喝起了酒……”
      谢衣抿了唇放下酒杯,酸涩着隐去了那些多余情绪,抬眼望着乐无异缓缓开了口:“等你伤好了,便同为师一起畅饮,不醉不归可好?”

      ——倘若有缘,真想与你携手同游,跋山涉水,淌遍清风明月,观尽春花秋实,夏暑冬梅……
      ——无异,无异……
      ——跟我讲讲你的事吧,我所不知道的那些,关于你的故事……
      ——而后同我一起去寻昭明,了断前尘,携手同游……好不好……
      ——等你伤好了……无异……
      ——我去哪,便带你去哪……你哪里也逃不掉……
      ——我……带你去静水湖看一看他可好?

      即便心有迷惘,因此而旅途漫漫,师徒二人将行将止,却也终归面临着终途。
      谢衣缓缓放开了执着彼此的手,系了系乐无异宽大的外衣绳带,看着面前人精秀的眉,高挺的鼻,纯净的眸,微微翘起的唇,仿若怎样也看不够,却又只能收起满腔复杂情绪,退后一步抿出洒脱而温柔的笑。
      乐无异眨了眨眼,头上呆毛一翘一翘,似是明白了谢衣的意思,卷了几丝不舍眷恋拉住他退后的长袖:“你……不去么?”
      谢衣摇了摇头,生生挪开了执迷的眼,转而望向平静无澜的湖中央隐约可见的木舍:“长久以来,对他来说,他便是谢衣。而我……不想打扰他……”
      看他目光有几分闪烁,乐无异亦是随他扭了头看向那记忆中分毫未改的世外居处,耳边缓缓响起谢衣温柔而清晰的轻语。
      “何况你们师徒二人经年未见,定是有许多话要说……我……不便参与叨扰……”
      似乎有些受不住这仿佛诀别一般的呢喃,乐无异颤抖着回头,像是要抓住什么一般挣扎着开了口:“师父……”
      谢衣摇了摇头,语声缓慢却也坚定:“人一辈子,有很多事都要独自面对……你的师父在那里……而我……”他抿出一抹轻柔的笑,转了头对上乐无异晶莹无措的目光。
      “我会在这里等你……”
      等你回来,履行我们说好的约定……
      无异,无异……
      你是我谢衣……此生独一无二的徒儿,可那声师父,我更想等到你信誓归来,心中再无困惑时……
      等你了却那牵绊几世的夙愿,等你将那些所亏欠他的,或是他亏欠你的事情办完,做出属于你自己的决定……
      而我会在这里,一直一直,等你回来……
      乐无异颤抖了目光,皱了眉却也终似想明白了什么,他缓缓扯出一抹笑,朝谢衣欠身道别,继而回了头,朝着那既定的方向,再无犹豫的迈出了步子。
      是谁在问你,不知客人从何来啊。
      遗世回声里,你曾说他是你的家。
      又是谁问呢,你知否天地几重啊。
      你想他离你多远,浮世自有多大。
      多少人问你要去向哪,你不答只踏山啊水啊。
      只怕啊停下脚步会又错过了他,原来你只是在想家。
      眼见着那熟悉的身影渐行渐远,面上的温和笑意终是有几许垮塌下来。谢衣抬了头,望向那空阔寂寥的天,微微扯起的唇角溢出固执却也悲凉的叹息。
      你曾说过……我是你的家……
      无异,无异……

      春光正好,静水栏榭。
      乐无异抿了唇,小心的推开虚掩的木门,带进一室温暖春意。他盈着目光,看着崭新如初的木椅廊柜,还有被纷纷锁在橱门后的精秀偃甲,琳琅满目,叹为观止。恍惚间他忆起年少时与友伴初次闯入木舍时的情形,均是一副惊羡乍舌,甚至兴奋地手舞足蹈的模样。念及此,他不由笑了起来,眼里缀满了难以言喻的怀念相思,他探出手来,有几许颤抖的抚上不曾沾灰的椅背木桌,琳琅器皿,像是一同抚过了几转寒暑,须臾浮世。
      他眨了眨眼,似是有所感应般抬了头,望向那拐角楼梯处,谁人正扶栏而下,白衣熠熠,长发翩翩,即便隔了光阴百年,沧桑尘世,却都是那最初走进他心里的模样,一颦一簇,一举一动,都分毫未改——
      脖前那空落落的地方似也有感应般灼热的发起了疼,他下意识地以手抚上胸口,听那遮着面具的人低沉着声音不掩疑惑地开口,礼貌却也疏离。
      “这位小友登门造访,不知所谓何事?”
      ——男子汉立身于世,需得有一项足以立身的技艺。
      ——待你偃术小有所成,或许你便可知我的名字了……
      ——时间真如白驹过隙,枯荣流转皆为天道,非人力所能更改。
      ——你想要什么,就去做什么,这就是你的道……
      ——也许终有一天,你会感谢老天,让你在特定的时间遇到特定的人。
      ——你是个好孩子,所以才会这么想。可惜人生于世,难免要辜负一些人。
      ——为师不放心,折回来看看你。

      ——一别经年,你……别来无恙?

      眼见着身前青年莫名怔愣在了原处,眼中似藏了万种情绪转瞬即逝,他开了开口,仿若有着说不完道不尽的话,却终只是被泪水迷蒙了双眼,默默的摇了摇头。
      男人不明所以,方要开口,却见青年掀起衣摆,闷了声朝他跪了下来,紧抿着唇合掌加额,决绝而执拗,宛若行着世间最为庄严肃穆的礼节,缓缓地,却也郑重其事的对着他长跪而拜——
      那是他,亏欠了谢偃一生,迟来了百年的拜师之礼。
      ——我将他制作出来,命他不得与流月城对抗,多惹纷端是非,亦不过是想让这偃术传承下去,让我一直秉持的道可以延续,自然也愿他……能代我去瞧一瞧我未曾游过的大好河山,万千世界……
      眼泪不能自己的奔涌而出,打湿了膝前的木质地板,乐无异咬着牙,却仍固执地不发一声,听耳边传来男人满是迷惑的迟疑轻语。
      “你是……”
      ——长久以来,对他来说,他便是谢衣。
      ——而我……不想打扰他……
      乐无异闭了闭眼,以手擦干面上湿冷痕迹,换上如初笑脸,他扶地而起,深深的,深深的望着对面孤身而立的人,看他清澈如初却对自己浑然不识。
      乐无异张了张口,颤抖了声音,却也仿若无事闲谈般,轻轻地,轻轻地说。
      “我只是……我只是一个,仰慕前辈通天彻地之术的过客……如今,如今已尽夙愿,还望谢前辈……不会因此而多有烦忧……”
      ——人一辈子,有很多事都要独自面对……你的师父在那里……而我……
      ——我会在这里等你……
      话还未尽,却似再也无力继续下去,乐无异挣扎着回了身,面上露出几缕溃色,却毅然决然的朝门外走去。
      临近门口时,身后却传来谢偃迟疑的轻呼。
      “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仿若竭尽了所有力气,乐无异颤抖着肩,艰难却也执着前所未有的坚定,他缓缓摇了摇头:“……不曾……相识……”说着,便头也不回的踏出了静水栏榭,走进门外耀眼斑斓的春光里。

      一岁一生发,花事忽流易。君去徒淹留,重来旷音息。
      忽焉流芳歇,行行月向西。相诀累盈长,相会何有期?

      他知道,有一个人,还在树下等着他。
      而那个人,是他行至今日,再也不能混淆,也再无法放手的存在——
      那是他……拼尽所有,也想护住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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