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心》秦**鬼

1、第一章

　　一，寒雪摧暗香
　　明德十年的冬天比往年要漫长许多，细碎的雪花飘飘洒洒在天地之间，带来阵阵寒气。而此刻，窗外的红梅开得正艳，柳中阳虚弱的依在榻上望着那梅花，却被寒气逼的把覆在身上的大毛披风又紧了紧，掩唇虚虚咳了两声。绿萼端了药碗走进来，急忙掩上窗户，有些嗔怪的说到：“公子，天气这般冷，您怎么还开窗。要是想看梅花，叫奴婢去折两枝来便是，要是再着了风寒可怎么办？您这身体可不比从前了。”
　　“就你这你这丫头嘴利”柳中阳笑骂道：“好似公子我跟女子一般，哪有那么不中用！”接过绿萼手里的药碗，柳中阳急急的憋了一口气，然后闭上眼喝了个底朝天。绿萼连忙端了蜜饯过来取了一颗，想放入他口中，被他摆摆手拒绝了。
　　“可是公子，您不是最怕苦了么？”绿萼有些不解的看着他，他淡淡的笑笑道：“现在已经不怕了”说罢就合上眼。
　　看他精神不好，绿萼心里默默叹了口气，眼眶又忍不住泛红，心里替公子不值起来。呆立半晌，终究没有再说话，只是将地上烧着银丝碳的火盆戳了戳，又拿了张薄毯盖在他身上便退了出去。
　　崇光殿可说是这皇城里最冷的地方，空荡荡的，门窗常年都大开着，即使是这样的寒冬，也不曾升起火盆。朝臣们穿着大毛朝服却还微微的打着颤，任德辉甚至能听到自己牙齿相磕的声音。他低着头，站在和辉帝身旁，偷偷抬眼皮看了眼底下的大人们唾沫横飞。
　　“请圣上三思，柳中阳居心叵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污蔑董太师有不臣之心，其心可诛啊！”
　　“是啊圣上！董太师乃国之肱骨，对圣上一片忠心，圣上万不可听信小人之言。”玉阶下的言臣慷慨陈词，恨不得以头抢地，更恨不得登时就让柳中阳死了。高坐在龙椅上的和辉帝漫不经心的看着底下的人，仿佛在看一出滑稽戏。
　　“柳、中、阳”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唇角不自觉的勾起，倒是个好名字，不过蠢了些，倒也蠢的恰到好处。
　　“为了朕的江山，你也算死得其所。”在心中默默的说了一句，和辉帝打断了下面言臣的滔滔不绝：“那爱卿觉得，该如何处置这柳中阳呢？”
　　“回禀圣上，诽谤朝臣按律当施以膑刑，柳中阳诽谤三朝老臣有谋反之心，应从重处理，请皇上处以斩首之刑！”言臣慷慨激昂。
　　“哦？众位爱卿觉得呢？”
　　“臣附议！”“臣附议！”“臣附议！”……呼啦啦一下，一半朝臣就跪了下去，从登基以来，和辉帝从未见过他们如此齐心。
　　“大胆！”和辉帝气得直抖“你们这是向朕施压，想要逼迫朕？”冷冷的看着跪在玉阶下的臣子们，和辉帝的心情无比沉重，董太师已经权倾至此了么？
　　“臣不敢！”又是一片呼啦啦的磕头声，和辉帝只觉得脑仁疼得要命。
　　“那你们这是在干什么！”怒极的和辉帝站了起来，抄起御案上的奏折就摔了下去，这样的场景无论多少次，他都不能习惯。身为一个帝王，却被权臣掣肘，古往今来不知有几个皇帝像他这样憋屈。
　　“这样也好，捧得越高跌得越重，既然你这么想要权利，那朕就给你，然后让你跌的生不如死。”心中发狠想着，和辉帝又缓缓坐了下去。
　　“圣上，请听老臣一言。”看着闹得差不多了，一直闭目站着，不动如山的董太师这才慢悠悠的踱步到玉阶前，微微欠了欠身，权当是行了礼。做了这么多年的辅政大臣，又身为皇后父亲，正牌国丈，他一向都是傲慢的。
　　“太师请讲”，强自压下心头怒意，现在还不是与他翻脸的时候，不过这场仗的第一箭，已经射出去了。忍耐，一直是和辉帝前半生的信条，登基时忍耐着，立后时忍耐着，如今更要忍耐，即使熬也要熬死他，灰心时和辉帝便这样想着，就又一次的压下自己心头蠢蠢欲动的兽。
　　“斩首之刑过重，老臣恳请圣上从轻发落”
　　这会装什么好人，和辉帝心中不屑的嗤笑了一声，却故作姿态的问到：“那敢为太师，该如何处置这柳中阳呢？”
　　“老臣恳请圣上赐死柳中阳，为他留个体面。”董太师不紧不慢的说着，心中充满了肯定与得意。这次，定要那个柳中阳活不成，自从他入朝以来，自己便吃了不少暗亏，女儿在宫中也不甚如意，这次一定要柳中阳这个贱人在心碎中痛苦自绝。而且，日后说不定会成为除去和辉帝的契机，想到这里董太师的心头大快。
　　“太师果然心善”手指轻轻敲打着龙椅边缘，和辉帝漫不经心地说：“那便按太师说的办吧！传朕旨意，赐文渊阁学士柳中阳鸩酒一壶。”
　　“圣上英明！”又是乌泱泱的一群朝臣跪下来山呼，冷漠的看着他们，和辉帝忽略了心底的微微刺痛。柳中阳这个名字，如同在水面上泛起的涟漪一般，瞬间便被抹去，成为和辉帝帝王之路上的一块小小的垫脚石。
　　屋里的瑞脑香气渺渺的飘着，柳中阳眉头难得的舒展开来，唇角还挂着一丝笑意，睡得正是香甜。院中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还夹杂着官兵的呵斥声。柳中阳猛然睁开了眼，唇角的微笑变的苦涩了起来，果然还是来了呢。
　　绿萼的头发散乱着，被几个壮实的官兵压着，她不住的挣扎急促的叫着：“公子！快跑！公子！”壮汉一把扇在她脸上，登时嘴角就出了血，绿萼怒瞪着他一口吐在他身上，碎牙混着血沫喷了那汉子一身。那汉子发怒，正挥掌之时，听到有人叫到：“住手！”
　　那是个风姿优雅的男人，头发高高束起，并未挽髻。戴着条青色的抹额，上面嵌着泛着温润光芒的青色方玉，身上穿着件月白色的深衣，上面用同色绣线绣了暗纹，衣料光滑隐隐有层淡光笼罩，一看便知是极好的料子。脚上套着暗褐色的牛皮软靴，整个人如同修竹一般，长身玉立。稍稍读过几日书的大汉，脑海中顿时闪现了“芝兰玉树”一句话，他直觉上这个男人是再合适不过了，可惜这样出彩的人物，却很快便要死了。心里暗暗叹了口气，收了手。
　　“多谢”男人淡淡微笑着答谢，“在下陇上柳中阳，不知各位前来所为何事？”这样说着，眼睛却扫过站在一群人最前方，手中还拿着圣旨的任德辉。
　　任德辉深深看了这人一眼，他知道这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次对话，他7岁进宫，服侍在和辉帝身旁多年，最是清楚这两人之间的牵绊，可如今……心里冷笑一声，只希望他日，圣上不会后悔今日的决定。
　　“文渊阁学士柳中阳接旨。”
　　柳中阳闭上眼，心里暗道，还是来了，直挺挺的跪了下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文渊阁学士柳中阳，为人轻狂，目无遵纪，污蔑当朝太师，朕心甚痛，特赐鸩酒一壶让其自行了断，钦此。”
　　“微臣柳中阳谢皇上隆恩，武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盏描金的黑漆酒盏捧在他面前，柳中阳突然笑了，如同春风一般化开了这漫长的寒冬。
　　任德辉满脸恓惶的看着他，忍不住开口道：“柳大人，你走吧！”
　　任德辉认了，即使回去会因欺君罔上被处死，他也想放这个人离开，给皇上也给柳中阳留一条生路。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德辉你真的认为现在的我，能逃开董家的追捕？”柳中阳淡淡的说着，接过那只黑色的酒盏。垂下头，看不清脸上的悲喜，只听到他冷淡的声音说到：“德辉，你我相识多年，我只有一个请求。”
　　“柳公子请说。”
　　“请你在我死后，放绿萼离开，她本是被我无辜牵连。”柳中阳说着，一旁的绿萼早已哽咽的说不出话来。她恨那人的绝情，更恨公子的痴情，恨命运无常，恨苍天不公。拼命的想挣脱那些牵绊她的官兵，却被死死压住。
　　柳中阳淡淡向她一笑道：“别哭。”
　　“若是他日，那人问起我来，你告诉他，我柳中阳这一生无悔、无恨。”他的眼睛望向远方，可任德辉知道，这话是说给他听的。捧着酒盏一饮而尽，柳中阳缓缓走进屋里，就算死，也要死得体面。
　　官兵们松开了绿萼，她放声大哭着，奔到屋子里，扑倒在柳中阳的榻前。那人的身体还是温热的，唇边流着殷红的血痕，面容安详，竟然还带着淡淡的笑意。忽然一阵寒风，吹开了紧闭着的窗，一阵清冷的梅香冲淡了屋中的瑞脑味，窗外的梅花落下了枝头。
　　仿佛一夜之间，京城的梅花全都谢了。人们心里暗暗的松了口气，这漫长的严冬终于要过去了，可任德辉却知道，有人心底的寒冬却还未真正的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