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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一章 ...

  •   展昭骑在马上,往长安的方向飞奔。延州府衙危机已迫在眉睫,自己只身杀出重围往庆州求援,却不得不考虑到宋夏未来战况的大局而再度奔赴长安。庆州军马确实不宜轻动,然而府衙被围又不知还能撑多久?顾此失彼,心急如焚,只有拼命夹紧马腹,鞭下用劲,恨不能肋生双翼,一日千里。离开庆州已经一日一夜了,除了深夜不得不找客栈投宿让马匹歇息吃草外,天未明又再度登程上路。
      附于马背之上,过了一城又一城,抬眼顺望一望无垠宽阔漫长的官道,蜿蜒起伏,算算路程,想必也是快到了。一阵狂风吹来,卷起漫天的黄沙,人烟稀落的官道更显几分苍凉。展昭想到府衙内殷殷期盼的目光,想到托付给无痕照料不知是否安好的白玉堂,想到开封府内的众人,不由得一阵心酸,更增添了离愁别绪,心下更为焦虑。忽然脑海中浮现出前日在庆州府衙住的那晚做的奇怪的梦。
      “展昭,你会后悔的!”
      “杀了你,我绝不后悔!”
      梦中自己坚定地将宝剑刺出,一道寒光闪过,对面映出的,居然是无痕的脸。惊醒后出了一身冷汗,为什么?我为什么要杀他?难道。。难道玉堂。。。有难?不是,梦里绝不是这种感觉!

      人在旅途,有时候难免思乡情切,尤其是在这种一个人孤单地承受巨大压力的时候。展昭想起过去生活的很多片段,想起朝夕相处如同亲人的开封府老少,想起自己年少时仗剑天涯的自在时光,那是没有包大人,也没有公孙先生,只有喜欢捏自己脸蛋与自己打闹说笑的两位大哥,如此而已。
      烽烟迭起的双喜镇,风月楼难享风月,有的只是刀兵相向剑拔弩张。辽国大将军耶律俊才趾高气昂威风八面,自己以一人之力与他拼斗良久,难见佳绩。竟有一人似云淡风轻翩然闪出,一脸玩味不羁的笑,神态不急不恼,语气不轻不重,却在弹指间扭转了乾坤。
      “我手里有五千精兵,你有多少人?”
      “七十二人。”
      “够吗?”
      “足够!”
      只怨自己当时年纪尚小,未能留意到公孙大哥听着庞统一一拆解辽军败北原因时那含笑不语的神情背后的深意,怕是那时他就已经此心暗许了吧。
      此后那个人就经常出现在自己的视线之内,总是一种非敌菲友的尴尬境地,与自己对峙过,交手过,始终带着一副让人看着来气的玩世不恭表情。
      “三天,给你们三天时间。”
      “两天,只剩下两天了。”
      每每咄咄逼人,却总像是在嬉笑玩闹中。
      “我父亲要是知道包拯死在我手上,他一定会非常高兴。”
      话虽说,那眼神中透出的却更像是挑逗,而非杀意。每当这时,公孙大哥总是在一旁微笑看着,既不回敬也不紧张,或许他们都知道,那个人不会也根本不想去伤害他们吧,他只是自信,自大,又自负。
      以后的岁月里,偶然听已经成为了公孙先生的公孙大哥闲谈中带着怀念的口气提起那个人,他这样形容:“明明心怀着家国天下,却硬要做出一副浪荡公子风流天下的心性,偏生爱说些没脸没皮的笑话,一脸玩世不恭的不正经,惹人生气。”这番话,想是心声了吧。

      “你有三败。一,兵分两路,削弱城中实力;二,街道巷战,人多必败;三,太小看敌人,深入敌阵中心而不知。一字错即可输千盘,更何况你连输三招?”
      当日那玩味调笑的语气,挑眉扬目的表情,仍历历在目。
      思及此,头脑中突然闪念出另一个画面。
      在延州城南一间算不上宽敞的小屋内,有一人孑然而立,同样是一副扬眉嘻笑的玩闹口气,
      “屋外那么大声响,整条街的人都醒了,所有人家都点起灯,若是只有我们这间屋漆黑一片悄无声息,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那声调,那语气,那表情,那自负的笑。。。俨然。。如出一辙。。。
      在兵器店初见时似曾相识的莫名感,心里隐隐存在的影子,竟将两个人在瞬间重合了。
      三川口一战,庞统的尸体不是始终未曾见到吗?莫非?天意真是如此的眷顾人?回忆那个身份穿着发式都大相径庭的铁匠的音容笑貌,细想一番,幡然暗骂自己初见玉堂光顾着惊喜,又被杀人之事乱了方寸,只觉得那铁匠面熟却未曾多想,竟连如此“故人”都没能认出。

      勒住马,望着前方官道尽头若隐若现的城市,心乱如麻。
      府衙中众人看着自己离开时期待的目光在脑中闪现,围的水泄不通的画面挥之不去。待要再度纵马疾走,却又在心中闪念出开封府多少个秋凉冬寒的夜晚,主簿先生消瘦孤独的背影和对月轻叹的情形浮上脑海。寒夜更深,不止一次轻走过门口,听到屋中人梦里的咿呀呓语悲声泣呼。也曾推窗望看,见那清瘦的身子蜷缩在厚重的被下,腿脚不由自主地踢踏,屋内暖炉烧的正旺,床上人却仍止不住瑟瑟的发抖。这时,自己曾想过进屋再取一床被褥为他盖上,却最终止住了。因为自己明白,那内心深处无可缓解的孤独与冰冷非是一床暖被能补救的,他需要的,不仅仅是被子而已。而自己,也并不是该为他盖被的那个人。
      “延州那地方冷,你现在身体又不好,多带些补品将养身子,千万小心。这些药你带上,有祛风寒御冷气的,医水土不服肚腹不适的,还有上好的金疮药,我都一一在标签上加以注明贴在瓶上了,你要用的时候看仔细了。”
      临行前的叮咛嘱咐,情深义重,看着他一样一样的为自己打点,检查数边后亲手装进包裹,一丝不苟,仍像是对待当年那个十几岁的小弟弟一样不放心,事必躬亲。十几年的岁月,他已不再光鲜,虽未言衰老,却也不再青涩激昂,而是真正成为了那个老成持重的老好人先生,总是埋头整理着书卷案综,要么就是诊治伤患,再或者为府里上下打点日常,不多言,不犀利,以至于自己都渐渐怀疑记忆里那个伶牙俐齿爱瞪眼皱眉与年轻时的包大哥比试高下的意气书生,究竟是不是公孙策?是岁月磨平了他的棱角?还是因为根本早已失去了可以泛起他心底波澜让他纵横驰骋豪放天涯的那个人?
      “当生命变成了一口枯井,又岂会还有生趣?”这话,似乎是他曾经何时说过的吧。

      定住神长出一口气,再望一眼远处那已然依稀可见的楼阁店舍,那官道尽头巍峨的一片繁华,自语道:“先生,不,公孙大哥!我展昭今日,定然要为你寻个明白!就徇私这一回吧。”
      言毕,拨转马头,“驾!”竟是往来路回走。
      未近延州地界,就见路上许多百姓奔走逃亡,打听后才知道延州府衙中众人已突围逃脱奔赴庆州府,百姓们恐宋夏战火不时重燃,故此多有先行向中原内地避乱的,有人提及锦毛鼠白玉堂冲霄楼未死的消息,说是听得护送着钦差大人同往庆州。于是展昭急忙转换路径,奔庆州而走。

      这一声“庞统”唤得响亮,众人皆是一愣。展昭按住铁匠的肩膀说道:“看你这身装扮,想必已经想起一切了吧?” 却只见到对方一脸茫然的表情。
      “猫儿,你说什么?”白玉堂疑惑不解。
      展昭也是一愣,指了指无痕。
      “哦,你说这身衣服扮呀,是刘大人特意送的,他这次可是大功臣,你看,这一打扮很有模有样吧?”白玉堂说着,突然想起刚才那一声,转了话锋道,“你刚才进来时叫他什么?”
      “我一见他这般穿着还以为你们都已经知道了,不过这样我更是确认无疑了。”展昭说道,“他就是庞统,传闻十三年前战死在三川口的中州王庞统!”

      在座的每一个人脸上都写满了惊愕,白玉堂把嘴巴张的大大的,瞪起眼睛看着展昭。“你确定?”
      “我确定!我第一次见面就觉得他眼熟,只是当时刚跟你见面,又有西夏将军的事情悬着,心里不踏实,再加上他现在的身份,穿着发型都改变了很多,面容也不像以前那般光鲜,我一时没认出来。若是现在这打扮,则与当年一般无二。”展昭肯定地说。
      转而问面前的人:“你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吗?”
      铁匠看着风风火火的展昭,听他刚才那一番话,再看看身边一脸错愕的众人,自己就是人们口中一贯所传的中州王庞统?延州百姓心目中那个战死沙场的英雄?却分明一点记忆的影子都没有,像是在听一个笑话。
      “哈哈!有趣~真有趣!”他放声大笑,为自己听着一个十分认真的人斩钉截铁地说出属于自己的身份,心里却没有分毫印象,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而感到可笑。

      “你真想不起来了吗?我是展昭!我们曾经在破脸谱奇案的时候大打出手,彼此都受了重伤吐血不止。还有,你一次次地逼包大哥,也就是现在的青天包大人限期破案,两天,三天;还有,在双喜镇的时候耶律俊才闯进风月楼要杀死我们,是你及时赶到把大家救下;你该不会忘了自己谋反的事吧?调集四方将领进京逼宫,还有太庙公审,皇上用剑指着你。”
      展昭滔滔不绝地讲述着以往发生的事情,摇晃着庞统希望他能想起来。而对方的眼中可见到的依然还是迷茫,听到的这些,似乎是故事,似乎又有影子,然而,却始终勾勒不出一幅完整的画面。
      “还有这个!”展昭说着,伸手探进怀里,取出一枚翠绿色的翡翠扳指,递给他,“这个你总记得吧?你自己的东西。当年小蛮郡主自杀的案子,就是这个扳指让你成了嫌疑人。”
      庞统伸手接过,下意识地戴在右手拇指上,仔细端详。这感觉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戴在手上的触觉是如此自然,仿佛就这样一直戴着,一直戴过,丝毫不觉得负重或者累赘;然而陌生的是想不起来任何相关的场景,何时戴过这个扳指,记忆里依旧是大段的空白。他沉默着,努力思索着,许久。

      “好!既然这些你都不记得,那么你总不会忘了当年的二品侍郎公孙策吧?!就算忘了他,也不会忘了三月里金明池那一潭碧水和你的诗情画意的画舫吧!还有汴梁城下那一场雪中相送。”

      公—孙—策。。。一个像是从心底泛起的名字,那么悠远,又那么亲切。金池三月花如锦,那一抹春色荡漾。。。画舟轻歌,烟雾曼绕,酒香四溢,美人如玉,一番艳丽旖旎,纵情交欢,婉啭嘤咛,娇软无力,那羞如带雨桃花的脸庞,白皙柔嫩的肌肤,诱人心魂的媚叹轻吟,几度沉醉,似就在昨日。
      往事如云,笼上心头,慢慢散开,竟又一点一滴聚涌。炎夏的凉亭水汽迷绕,嫣红的蕃来西瓜津汁甘甜,沁凉可口,雪肌玉骨似冰璃,待浅尝,则别是一派热情如火,萦转梦里;中秋的灯市繁华如昔,冰凉的湖水令心陡然一颤,却更确定,将怀中之人拥得更紧,秋意凄浓,人心却未见得向离;起舞雪中,霜花凝落,贴身灵动间,剑划残风,冬风吹寒起奏惜别音,情缠绵,歌犹暖。
      “愿将手中剑,直为斩楼兰。”
      “庞统,公孙策等你回来!”

      身子不由得一怔,思绪像是尘封的陈年老酒,一旦漫延出了味道,便浓的无法收治。记起那年汴京的冬天格外寒冷,雪花铺天盖地地飘落,连成大片的鹅毛。出征的那天,满目皆是银色,人马踏在出城的官道上,留下一个个清晰的印记。城楼上默默注视的熟悉身影,与地天一色的纯白融为一体,同辉映着自己身上亮银的铠甲,相顾无言,脉脉通心语。一片最为淡雅的纯净在那一刻有了一种全新的味道,叫做凝重。
      策,我终是负了你。。。
      不自觉地握紧了双拳,自心底涌上一袭酸楚,润成了眼中的晶莹。
      然而,回来的,不只是隽永柔情婉转承欢,还有那血肉模糊尸横遍野,机关算尽徒剩慨叹。斑斑岁月模糊了霸业王权,匆匆流年却淹不没恩怨绝情天。多少骄纵一时的豪杰英烈手足兄弟血洒疆场埋骨他乡,犹记得自己当年那句指天誓日的承诺:
      “赵祯!如果我这次能活着回去,一定亲手宰了你!”

      看着面前人的表情由茫然到清澈再到痛楚,展昭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道:“你,都想起来了吧?”
      却不料那人突然收了眼中的希冀和温柔,紧绷住面上的表情,开口道:“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讲什么。”
      “你骗人!你分明都记起来了!”展昭冲过去抓住他的衣领吼道,“不然,你的眼中为何会有泪?”
      庞统用手反抓住他的手腕,重重地一抖,把衣领从展昭手里拉了出来,重新整理好,从牙关里挤出几个字:“我真的一点也听不懂你说的话。”然后转身往门外走去,步履却有几分摇晃。
      展昭想要冲上去揪住他问个究竟,却被白玉堂拦下,而刘大人是十年前中进士踏上的仕途,对庞统只听其名未见过其人,只听说当年的京城君臣斗闹得轰轰烈烈,此番见展昭如是说,颇觉得惊讶,有些兴趣。庆州延州二府的官吏也多是近些年提拔外调的,同样对传闻死去十三年的庞统怀有好奇。展昭见状,也思及到自己一进门就有所失态,所以收住脚步留下来向众人解释。

      此后的两天,无论展昭怎么反复讲,庞统始终是一副笑对聆听的模样,临了道一句:“我不记得。” 展昭几次忍不住想挥拳砸向那张明明双目通红却口是心非佯装潇洒的脸,却气的连打人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说展大人,您就别逼我了,我真的是什么都不记得,您说我是谁我就是谁行了吧?”
      “你!!!你少给我装傻充愣!你可知。。”展昭气的发抖,看到庞统嬉皮笑脸的模样,再想起公孙策觉得心痛如绞,却又不好言明。
      白玉堂看在眼里,也有几分沉默。

      众人商议好第二日动身去长安,庞统不肯同往,坚持要回延州,展昭和刘大人死活不同意。
      “王爷大难不死,实乃天籁之福,正应面呈皇上,回乡省亲。”刘大人言道。
      “什么王爷呀,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你们放了我吧。我一个穷苦的铁匠,要是真记得自己是什么王公贵族,干嘛不承认呀?巴不得过好日子呢。”庞统仍然不改口。
      展昭气呼呼地说:“不管你承认不承认,我就是认得你,一国的王爷不是闹着玩的,你现在必须跟我们走。驻守长安的李军将军是你原来的老部下,我展昭就算认错,他也定然会识得你!”
      庞统仍然推诿不肯前往。展昭说道:“你若是没说瞎话,真不记得自己的过去,干嘛不肯去长安?像你说的,巴不得做有钱人过好日子,那何以惧怕见故人?若是见了李将军真能想起以往的事,不是正好吗?反正你也失忆了,哪有人不想搞清楚自己真实身份的。你越是推脱,就越说明你其实什么都记起来了,就是不愿意承认。”
      “王爷劫后余生,此事非同小可,若是下官不予查证落实就轻易让您离去,回京后定是死罪,故此千万请体恤下官,同往长安一行。”刘大人言辞恳切。
      庞统心知此时定然不会有人肯放自己离去,长安势在必行,也就无可奈何,答应同往了。

      夜已深沉,展昭仍旧坐在床边低头不语,心事沉重。白玉堂坐在他身边,长叹了一声。展昭回过头望着他,心中着实一阵愧疚。此番重逢,未及多叙便又分隔这数日,玉堂受伤之时自己也未能照料相护,现终于又相见,自己却为庞统之事烦恼,冷落了他。于是心里难受,握住他的双手,轻轻拉入怀中,让他靠在自己身上,柔声说道:“对不起。”
      白玉堂看看展昭,轻轻把手抽出,环抱住他略显精瘦的腰身,笑着说道:“说这个干嘛,傻猫。”
      “我。。”展昭欲言又止,不知从何说起。
      白玉堂坐直了身子,让两人相偎相靠在一起,彼此搂抱住对方的腰,沉吟片刻,说道:“也许。。你应该告诉庞统,公孙先生终身未曾娶亲,现在依旧独身一人。”
      展昭闻听一愣,“玉堂你怎知。。?”自己从未在他面前提过公孙策和庞统之事。
      “我在开封府虽然待的时间不算很长,但是跟先生也并非不熟,而且这几日我一直和庞统相处,也觉得他这个人很不简单,只是这个身份,还是有些吓到我了。听你们的对话,我就什么都明白了。你提到别的他都没有反映,唯有说到公孙先生,他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你也认为他已经彻底恢复记忆了?”
      “那是自然。若说他之前的洒脱是真性情的话,那么这几日就纯粹是故作姿态了。不过说到十三年都不曾分割忘却的感情,倒真是让我十分震撼。”白玉堂说道。
      展昭把身边的人拥得更紧,轻轻把头附在他的肩上,轻声说:“对不起,这事我不该一直瞒你。”
      白玉堂淡淡地一笑,说道:“我不会怪你,换作我是你,想是也不会说的吧。我只是想,一生若能得到一份这样的刻骨铭心,也算是真的无憾了。”

      灯影照着相偎相依的两个身影,重聚首,此心依旧。十指相缠,唇齿交接,月朦胧,照无眠,彼此相连。
      “我知道你为庞统的事心烦,我又何尝不是?我也要兑现我的承诺。这件事,就交给我吧。”白玉堂信心满满地说。
      展昭轻轻地点点头。
      纵使是在纷乱之时,夜,依旧很漫长。

      庞统一个人坐在床榻上,轻轻把玩着手里的扳指,思绪渐飘渐远,眼圈慢慢变得通红,隐忍良久,终控制不住两行热泪滚下,攥紧了拳,指甲竟生生嵌进肉里,血一滴一滴渗了出来,犹自不知。
      一夜难言眠。

      长安的繁华在西北城镇中果然首屈一指,不愧为前朝遗都,处处流露出数代帝都该有的威仪和华丽,称得上神仙之府了。虽离国界称不上很远,每每交战之际战火也难免烧到周边地区,然而却防卫甚是得当,城池工事齐整,百姓安居,从一派繁荣的生活景象上丝毫看不出对将起的战事有任何慌乱和恐惧。
      事先早已差人把钦差大人前来的消息通告城中,刚刚入城,永兴军知军州事范仲淹及时任陕西经略安抚使李军就一同相迎。客套寒暄之后,李军盯住展昭上下打量了半天。展昭见状,主动上前开口道:“李将军好眼力,想必是还认得我,下官展昭。”言罢抱拳施礼。李军连忙还礼道:“乍一见觉得面熟,果然是故人,昔日的展少侠如今已是四品御前侍卫了,又在京城留任,是上差啊,可喜可贺。”自十四年前京城太庙案后,李军奉命回西北镇守,后调任幽州节度使,三年前再度回任陕西经略,其间少有进京机会,不想一别十数载,那时的青涩少年展昭现今已是英武不凡豪情万丈的大人物了。
      展昭一笑,往身后一指言道:“此次展昭还给李将军带来了另一位故人,不知将军是否还认得?”
      李军往他身后望去,见一人身穿湛蓝色丝绸华袍,头戴珠玉冲天冠,发髻高挽,鬓角齐整,双眉浓密斜插入鬓,一双虎目清澄明亮,眼角微向上挑起,身材高挑,面容俊朗,正迈着悠闲的步子,双手背在身后,目光似看非看,一脸平静地朝自己走来。虽然多年未见已隐约有了风霜划刻的痕迹,皮肤也较以前黝黑了些,但却真真实实的岂能忘记,曾追随多年的主帅。

      李军一时间目瞪口呆,半天才缓过神来抢步上前下拜,颤声道:“王,王爷。”
      展昭见状露出一丝微笑,说道:“李将军,我说是故人吧?您果然一下就认出来了。别紧张,这青天白日的,见不到鬼,我这次去延州巧合遇到了失踪多年的中州王,因为失忆不记得自己身份了,后来我讲了以前的事,可王爷还是说想不起来,不肯承认身份,我想到将军您从前曾和王爷朝夕相处过,或许能帮他回忆起来,就特意请王爷同来长安了。”
      白玉堂也笑嘻嘻地接过话茬:“我看呀,王爷是跟我们开玩笑呢,其实他早就全想起来了,就是逗逗我们,要不一个寻常百姓看到有大将军突然给自己下跪,怎么能不手足无措马上过去拉扶呢?还这么稳稳当当的站着?王爷肯定是知道自己就是应当受人拜的地位,是不是呀,庞王爷?”说着凑到庞统近前,看着他眨眨眼睛,笑呵呵的。
      庞统往前走了两步,望望展昭,又看看白玉堂,沉声说了一句:“闹够了吧?”然后伸出一只手拉李军的胳膊,说了声:“起来吧!”
      “哟,王爷您不装了?这下全想起来了吧?”白玉堂又是一句调笑。
      庞统冷冷地瞪了他一眼。
      “怎么?还不高兴了?”白玉堂接着又是一句,展昭过去拉了他一把,示意他别说了。
      庞统哈哈大笑,说道:“白玉堂,本王倒是似乎更喜欢你了。”

      李军站起身来,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满脑子疑问,也不好说什么。范大人赶快以礼相让,众人前往永兴军路衙门叙话。
      宾主落座后,李军说道:“王爷,末将没想到还能再见到您,十三年前三川口战事,我当时正奉调前往幽州替换驻守的杨宗宝将军回京述职,不料之后听闻王爷遭了大难,众将士都难过不已。末将一直有疑虑,今番能再见到王爷,请恕我询问,延州一战,王爷统帅兵马十万,虽比及西夏的三十万大军来说是以一敌三,然延州之地较为易守,又与陕甘其他重镇相距不远,多为掎角之势,一处有难,四方可联合为援,当时天水等地并无战事,长安也重兵驻守,王爷为何不联合此两地军马议定计谋里应外合呢?后听说延州被围两月有余,粮绝突围,全军阵亡,数日后方才有援军来到,何以消息如此不畅?”
      庞统听闻此言,双目通红,右手握拳重重地砸在茶几上,掀翻了两盏茶碗。
      李军见状一怔,想庞统定是因为败战的旧事被重提而生气,低头言道:“末将失言,王爷莫怪。”
      庞统长出了一口气,面色有所缓和,淡淡地说道:“是本王虑事不周,指挥失当,败则败矣,还有何话讲?”
      “可是,可末将不相信以王爷的才干会有如此惨败。”李军终还是忍不住说出疑惑。
      “这有什么奇怪?谁说我庞统就一定不会打败仗?诸葛亮不是还有街亭之失吗?你把本王想的太高明了。”
      “可。。”李军还要继续说下去。庞统又是一记重拳击在茶几上,茶盏落地摔得粉碎。
      “十万兵马一个不剩全军覆没,这就是最后的事实!”一句话说出,全场鸦雀无声。

      许久,刘大人才找到话题说:“此番王爷大难不死,实乃洪福,既然已经恢复记忆,就请同下官一同回京面圣吧。还要有劳范大人和李将军派人护送。”
      “哼!”庞统冷笑一声,“让我回去见赵老六?休想!”
      刘大人闻听,见他称呼中多有大不敬,先前也曾听人说过中州王素有反骨,对皇上不怎么敬服,也不敢多言。其他人更是不知该如何解劝顺接话茬。
      展昭说道:“王爷离乡背井十三载,太师如今年事已高,无日不思念以心痛,若知你尚在人世,定然十分欣喜,王爷难道不思念家人吗?”
      庞统说:“这些年未能堂前尽孝,实是本王之过,日后自会去探望爹爹。只是在外已久,再也无心朝堂,在这西北也住惯了,不想离开。不如本王就在这长安小住,也好与李将军叙旧。”
      “这。。”刘大人劝道,“王爷生还,是举国欢喜之事,理应回京昭告天下。”
      “败军之将,有何颜面大张旗鼓以示世人?”
      “王爷怎可如此说,自古胜败乃兵家常事,今番王爷回京,万岁定然欣喜,天下百姓也会高兴。”刘大人仍然苦劝。
      庞统拍案而起,厉声怒喝道:“刘大人,如果没有搞错的话,你这钦差大臣不过是正二品的身份,还想押解本王进京不成?还是说这长安城里容不得本王?”
      “这,这从何说起。”刘大人见庞统忽喜忽怒,阴晴不定,着实有些害怕。
      李军连忙说道:“王爷息怒,如不嫌弃,就请在长安久住。前些天有消息说西夏在边境附近集结了重兵,怕是又有来犯之意,末将寡智少谋,还有赖王爷多多指教。”
      众人寒暄劝解许久,一阵风波才算过去。刘大人见庞统始终不肯进京,也不敢再多言,只得暗想自己先回京,请圣旨来定夺。
      临了各回房间前,庞统踱步到门口,终是忍不住说了一句:“我不想再见到赵老六,我怕我会忍不住杀了他!”

      住下两日,展昭多次试图劝说庞统,都被他冷言冷语顶了回来,心中更加烦闷。次日就要返京了,本想收拾了东西早早入睡,却被白玉堂拉着来到庞统房门口。
      听到敲门声,庞统应声开门,见到展白二人,冷淡地问:“二位有什么事吗?”
      展昭刚要开口,庞统又说:“展大人,本王已经说了,打算在此地住下,不愿再见京城的是非,你就别费唇舌了。”
      白玉堂笑呵呵说道:“我和展昭现在过来,不是劝你回京城的,我们早知你心意已决,多说无益。明天我们俩就要走了,咱们相识一场你又救过我们,临走前告个别还不应该吗?”
      庞统听罢闪身让出房门,说道:“那就进来吧。”

      三个人坐下,白玉堂说道:“你离开京城这么多年了,怎么也会想家吧?就算你不回去了,也让我俩给你说说京城里的事,说说你家里的情况。”
      庞统眼睛里闪过一丝光线,点点头。
      展昭开口道:“庞太师如今已年近八旬,身体还好,几年前已告老了,去年中秋节太后设宴招待老臣,太师也赴宴了,气色精神都还好,你可以放心。当年你的那些旧部下,李军你见到了,王兵现在任幽州都统制,在杨宗宝将军手下为副将,张阿诺李阿水统领西南川贵两地的军马,对四方将领,皇上都没因曾经谋反的事而追究。中州王府一直为你留着,有下人打理,包大人和公孙先生偶尔会去看看,前年八贤王还特别关照重新修整了一下,里面的摆设布置跟你当年住的时候一个样,一点没变。当年的包大哥现在已经是青天包大人了,依然做开封府尹,皇上御赐了三口铡刀和尚方宝剑,可以先斩后奏,威风着呢。宋辽早就议和了,几年前耶律哥俩儿还跟着辽国一个使臣来迎接公主去和亲,耶律俊才还叫嚷着说一直没能有机会跟你一绝高下,此生遗憾。小蛮最终没嫁给包大哥,但是嫁给个平凡的疼她爱她的人也算是有福气了,日子过的踏实。风月楼生意现在越来越火,自从宋辽两国和议通商后,那里接待两国的客人,春桃姐她们都忙不过来,又雇了好多伙计,现在是春夏秋冬四家分店了,全做了老板娘。小风筝和耶律文才的儿子已经八岁了,遗传了父母的性情,骄傲自负着呢,小小年纪就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张嘴就子曰诗云的,我们都叫他‘小博学’。”
      他滔滔不绝的讲着,庞统认真地听着,心道果然是岁月如梭呀,一晃十几年,天地都变了样。见他停了口,像是说完了的样子,却似乎,忘了一个人。

      “他呢?还好吗?”庞统看着展昭,问道。
      白玉堂抢先说:“谁?你问谁?”
      庞统没有回答,展昭说道:“公孙大哥,他还好,早就辞了官,在开封府做主簿,和包大哥跟我仍然在一起。”
      “哦,你是问公孙先生啊?你认识他?”白玉堂说道,“他是个很和善的人呢,对谁都很好,不过总病怏怏的,唉,年纪大了吧,身体很不好,天稍微一冷就冻得哆嗦还咳的很厉害。听说他以前年轻时是很有名的大才子,不过我看不出来,每天就是写写算算,整理案卷什么的。大概是身体太差了的关系吧,一辈子都没娶媳妇,孤单单的一个人,似乎也没亲人,平时连个铺床叠被的人都没有。”
      “玉堂你怎么?公孙先生他明明。。”展昭愣愣地看着白玉堂,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说谎,公孙策虽然确实孤单单的有些可怜,经常会见到他伤感,但是身体说不上多么不好,也没有病呀。玉堂明知道庞统和先生的事,这么说岂不是故意刺激他嘛。但是刚开口,就感觉白玉堂在底下掐了自己一把,不知何意,也就没再多解释。

      此时庞统闻听已是双眼通红,怒气冲冲,完全没注意到白玉堂底下的小动作,对着展昭吼道:“你闭嘴!我就知道你骗我。白玉堂,你接着说!公孙策到底怎么样?”
      “我,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白玉堂看看庞统,又看看展昭,小心翼翼问道。
      “我让你接着说!”庞统低头没有看他,语气中却全是不容反抗的震慑力。
      “你,你跟公孙先生很熟吗?我没说什么呀,他就是身体不好,一个人孤零零的没老婆没人照顾。怎么了?你好像不爱听了?”
      “我记得他年纪并不大,也就三十多不到四十岁呀,怎么身体差成这样?”庞统说。
      “我怎么知道,我进府没几年,他一直就这样啊。你以前认识他,那你告诉我他过去什么样?我还真想知道。”白玉堂说。
      “你们开封府是怎么用人的?生病了为什么不给医治?身体不好不能雇个下人照顾吗?”听的出来,庞统十分生气。
      “开封府向来财政不充裕,包大人又是清官,还爱做点善事捐个银子,府里除了衙役之外一个下人都没有,连扫院子的事都是校尉们自己来做。吃饭都清汤寡水的,哪雇得起下人?而且先生自己就是大夫,我们病了都是他给诊治,还要请什么大夫?”
      “开封府就穷成这样?!你白五爷锦衣玉食的,总不缺钱吧?”
      “我是不缺钱,可是,我也不能自己掏钱给府里雇下人吧?就我那点俸禄,每次都全搭在添补府里伙食上,我做护卫做到自己赔钱,我。。不信你问展昭,我不在这三年,是不是府里吃喝更差了?”白玉堂说着转头看展昭,给他使眼色。

      “够了!我不想再听了!”没等展昭开口,庞统就猛地站起身来,几乎是咆哮道,“你们开封府,就是个累死活人的地方!你们两个现在就给我出去!把李军给我叫来,我要给他安排一下西北布防的事,现在和谈的事没结果,西夏方面意向不明,如果战事起了,先让他尽量死守,不要贸然出击。”
      “大晚上叫他干嘛?反正你也要在这里常住的,你俩天天见面,等他调派兵马的时候你再跟他说呗。”白玉堂说。
      “我明天跟你们一起进京。”庞统说。
      “什么?你不是死活不去京城吗?我说你这人真有病,我们这两天反复说你都不答应,现在大晚上的又说变就变了。”白玉堂抱怨道。
      “让你去你就去,那么多废话干嘛!我想我爹了,回去看看不行吗?我回去就带他走,走的远远的!”庞统说着伸手把门打开,指着门外对展昭和白玉堂说,“出去!”
      “你叫唤什么,我们大晚上好心好意来找你聊天,你还说赶人就赶人了。”白玉堂吵吵嚷嚷地不依不饶。展昭见庞统真有几分急了,就拉住白玉堂劝慰着出了门。

      除了门口走不远,白玉堂再也忍不住放声大笑,笑的腰都直不起来了。展昭把他拉起来,戳点着脑门说:“你鬼点子还真多,我一开始都没反映过来。不过你也真过分,把先生说的那么惨,让庞统多难受呀。这个庞统可不好惹,他要是发现你骗他,一定跟你没完没了。”
      “哼,五爷我还怕他不成?明明是他装傻充愣过分在先的。再说了,你不在的这几天,他在府衙里那些大人面前可风光了,处处料中,什么都懂,简直就是神人。我在他面前没少被比下去,正不痛快呢,现在好不容易有机会整整他,岂能错过?哈哈。”白玉堂笑着说,“说来也是,人呀,不管多聪明,一遇到这个情字,就都变成傻瓜了。”
      “玉堂你又岂非不是?”展昭说。
      “我?我怎么了?”
      “若非被情所困,以你的聪明,又何至于在外更名改姓漂泊这三年?你怎就不会想到家里的人多么伤心,而展昭又如何能放的下你呢?你真以为我会娶妻生子过日子去不成?展昭在你心里就这么无情?”
      “我。。臭猫,又来拿我的糗事开心。”白玉堂脸一红,低头不语。
      展昭一把把他揽进怀中,偎靠着厮磨不已。

      离开长安返京的路上,庞统骑马跑在最前面,不时回身催促后面的展昭和白玉堂。
      “你急什么!当初死活不走的是你,现在催的又是你。”白玉堂埋怨道。
      “既然要回去了就别磨磨蹭蹭的,回去晚了府里的人受罪。”
      “谁受罪?谁呀?”白玉堂明知故问。
      “你少打听!快点赶路!”庞统催促说。
      “咱们骑马是可以走的快,不是还有坐车的刘大人吗,怎么快?”展昭说。
      “我说了我们骑马先走,刘大人自有官兵护卫。”
      “不行,护送钦差是皇上的圣旨给展某的职责,展某理应寸步不离。”
      “你自己不忠君,整天想着谋反,不能让展昭也抗旨吧?”白玉堂说。
      庞统哼了一声,问道:“展昭,你是陪刘大人来的,根据你来时走的时间推算,咱们现在的速度要几天到京城?”
      展昭说:“虽然现在刘大人是坐着车,但是咱们行进的速度已经被你催的很快了,你看那车颠的,我都怕大人在里面吃不消。估计照这个速度,七八天就到了吧。”
      “好,我告诉你们,要是七天内到不了京城,你跟白玉堂,谁都别想吃饭睡觉!给我马不停蹄的跑!”庞统说完,扬起手里的鞭子狠狠抽打了一下,一马当先往前面跑去。身后,展昭和白玉堂并骑而行,边追边叫嚷埋怨着。

      上下颠簸左右摇晃的车仗内,重心不稳的刘大人气喘吁吁地自语道:“中州王的禀性如此怪异,日后朝堂之上该如何相处。之前带我们突围的时候感觉是很聪慧明理的一个人,等记起了自己的身份,说变脸就变脸,可苦了我这做臣下的。唉,真是做官难,难做官,官难做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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