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灯夜话》程小鹤

21、还愿

　　“师父你懂佛法的吗？”
　　花知夏看着渐行渐远的书生，有点神游太虚，话问得轻飘飘。
　　“不懂。”
　　旷野回答的也有些轻飘飘。
　　一两滴雨水顺着屋檐滚落，旷野抬手去接。雨停了，空气冷冽而清新，花知夏将锦囊重新收进怀里。牵着旷野的手，不知将往何处。她不问，也不在乎去哪里。她抬起手，摇着碗间的手镯，铃儿相撞，发出清脆的声音。
　　“我很小的时候娘取下过镯子，乳娘说取下之后我就哭个不停，爹爹抱了我去庙里找了大和尚。大和尚说……”她看着手镯，又抬起头来，眼睛大而清亮，非常美丽：“大和尚说这只铃儿是我的护身符，万万不可取下。我问是谁送我的这只铃儿，家里人都支支吾吾说不出来。可是小玄告诉我，是我师父给我的。”她用满含着天真的眼神的看着旷野，像怀着某种隐约的期待似的：“其实，这不是附身符，是不是？”旷野执起她的手，眼神温柔，手指一一摩挲过那四只小小的铃铛。
　　“是附身符，也不是。说来话长，小知夏还太小。总有一天，我会告诉你。”
　　花知夏没有移开目光，旷野也没有。两人看了半响，花知夏看得心里只有一个“师父”。旷野却是说不出是何滋味，目睹来来去去白云苍狗光阴无数，这小小的姑娘才重新出现在他眼前。
　　两人都不出声，直往前走。花知夏飘乎乎的，像是走在棉花堆里。不知不觉，走上了山，山中寂静，偶尔听得一两声鸟啼。四处都是蒙蒙的白雾，花知夏睁大眼睛好奇地四处打量，眨了又眨，眼前还是白茫茫的云雾，辨不出西东。
　　“呼——”她吹气。
　　前方影影绰绰出现了庙宇楼阁，花知夏吸吸鼻子，确认自己是闻到了香火的气息。
　　“我们是去寺庙吗？”
　　旷野小心翼翼地拉着她踩过布满鹅卵石的小溪，回头说了声“当心脚下。”结果自己先“啪嗒”踩进了水里，水花四溅。到了岸边，花知夏看着他湿透了的鞋子，说：“怎么办呢？师父，都湿透了。”旷野抖抖腿，看也不看：“随他吧，一会儿就干了。”
　　“可是会生病的呀。”
　　旷野拍拍胸脯：“师父身体好。”却见花知夏把头一扭，好像发现了什么，他随着她的眼神看去——是刚才坐四脚蛇牛车的女子。
　　她站在小溪的另一边，遥遥望着前方，前方就是影影绰绰的庙宇楼台，梵呗之声不绝于耳。她眉宇间的愁意更甚，面容憔悴，摇摇欲坠，像是在溪边独自盛放又悄然萎谢的一株枯兰。
　　这时，她看到了旷野，动了动嘴角，是微笑的表情，看起来却是副要哭不哭的恼火模样。她又看了看花知夏，眼中露出一丝艳羡。
　　“人间空候千载，神君终于如愿。”
　　旷野微微一笑：“不敢这么说。”他拉着花知夏朝前走去。花知夏回过头去，见那女子还是站在溪边。正要开口问那女子的底细，她突然意识过来，刚才还浓的化不开的白雾现在居然散了。抬头一看，前方是一座古刹，寺名为大孚寺，修得挺气派，松柏森森，梯次井然。
　　香火缭绕不绝。
　　入了山门，旷野也不烧香，绕过大雄宝殿，径直往里走。穿过绿荫环抱的古柏，到得万善堂，旷野在此止步，不再往前，花知夏凑上前看，只见堂内众僧均跌跏坐着，静听法师讲经。
　　法师很年轻，高额广颐，修眉凤目。看上去，如同一尊宝相庄严的佛像。
　　“过十万亿佛土。有世界名曰极乐。其土有佛。号阿弥陀。今现在说法。”
　　“佛土者。三千大千世界。通为一佛所化。”
　　“四天下名小千世界。千小千名中千世界。千中千名大千世界。过如此佛土十万亿之西。是极乐世界也。”
　　花知夏打了个哈欠，觉得一点也不懂。抬头看见旷野眼中神采奕奕，便问：“师父，你懂佛法吗？”
　　旷野摇摇头：“不懂，刚才你就问过的。”
　　“我看你好像很懂的样子。”
　　“释迦未传佛典，世间亦未有佛法。天地万物本源造化，懂又如何？不懂又如何？”
　　花知夏似懂非懂，但点头表示赞同：“师父，你说的好像很厉害的样子。”其实她满心疑惑，她跟随旷野已经有了一段时间，她渐渐长大，要急不可待地褪去雪团似的孩童模样，出落成亭亭的少女。心思亦更细密，她猜到她与旷野之间一定有些往事，或许相隔了千年。每当她问起，旷野就会说她还小，她盼着自己长大，想要纵身重返那场故事。
　　不过时候尚早。
　　待他回过神来，已见和尚们排着队，整整齐齐的出了万善堂。
　　明心法师缓步阶下，走到旷野面前，面带微笑，合掌行了一礼。
　　旷野说清来意，竟然是还愿！花知夏觉得很不可思议，虽说这不可思议来得有些莫名其妙，但她的直觉旷野还不至于像神佛许愿，求他们来满足。满足了还要亲自来还愿？太不可思议了。
　　明心法师引他们去了佛堂，为旷野请了香，旷野将香捻在指尖，看着明心法师不动。年轻的法师被他看久了，有些不自在，也不便提醒，只低声念了一声佛号，出言道：“施主，可还有疑问？”
　　旷野点点头：“还真有。”扫了一眼未进房门的花知夏，发现她没乱跑，才开口道：“我这愿不是帮自己还的，是帮一个朋友还的。很多年前，他在这里许了愿，现在实现了。但他自己无法来还愿，当初他嘱托我，一定要帮他这个忙。如今我特来帮他还愿，可有何讲究？”
　　明心法师听了他这一番话，稍愣了愣，脑海中灵光一闪，闪过些许碎片似的景象，终是未成体系，只得作罢。佛堂正中，如来高坐。宝座下供奉的琉璃灯，燃烧着细细的灯火，摇晃出一片毛茸茸的影子。这时旷野又提点了一句：“法师？有讲究么？”
　　明心法师道：“无不妥。”旷野听了此话上前去敬香，也不行三叩九拜大礼，上了就走，临走前问：“如此便行了吧？”明心法师笑道：“凡有所相，皆为虚妄。施主心诚则灵。”旷野也笑，拉过傻乎乎的刚迈入门中，盯着佛像看的花知夏，一边走一边说：”这话我朋友也曾对我说讲过，他还说‘白马入芦花，银碗里盛雪’。”
　　黄叶打着旋儿被吹落在明心法师脚下，他望着旷野离开的背影，觉得此人很面熟。笑的面熟、声音耳熟、言语动作也是见熟的。将头脑中二十来年的所有记忆翻来覆去查找一番，也并未发现有此人踪迹。他无父无母，没有来历，没有姓名，没有家世。是大孚寺的僧人在一个深夜，听见他在寺庙门口啼哭，才抱回寺中抚养，他长于寺庙，前尘往事一概为空，从未踏足红尘，是天生的僧人。他天资聪慧，生来便听诵佛法真言，参悟佛典奥义，身心通透。
　　原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明心法师心中连一丝微尘也无，他只是望着旷野的背影陷入了一番长长的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