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灯夜话》程小鹤

18、清醒

　　花知夏再次见到了那个提灯的老人，他叫顾临渊。他是顾老太爷的爷爷，除了两个贴身照料的仆人，家里人对他知之甚少。顾临渊太老，深居简出，只在每日戌时出门，出门必提着一盏绘着画像的红灯。
　　这晚他颤巍巍的提着灯，但他没有出去，他神情恍惚的看着面前的旷野。旷野不说话，是副似笑非笑的神情，顾临渊开了口，声音像一截苍老枯败的朽木。他抬头，浑浊恍惚的眼中射出一点奇异的光来。他说：“我记得你，你说你能帮我，我没有时间了。”
　　他喃喃的念叨：“我没有时间了，快一百年了，他还是不回来。”
　　旷野冲花知夏招招手：“小知夏，把伞拿过来吧。”花知夏怀抱着一把伞走上前，伞是好伞，八十四根白玉伞骨，触手温凉，撑开是素白一片的伞面。旷野从顾临渊手中轻轻拿走了红色的灯笼，将素白的伞递过去，低声道：“不要别的，就要当时那幅《春山晚景图》。”
　　顾临渊猛然抬头，几缕银白的发丝拂动，布满皱纹的脸上有几分动容：“你究竟是谁？”旷野将灯笼端在眼前仔细端详，红光折射出奇诡的光芒，将他的脸分割成清晰的明与暗。他明明是个弱冠年纪的俊秀少年模样，眼中像是沉淀了几世的沧桑，瞧来甚至比那快要活成妖怪的顾临渊还要老。他望了花知夏一眼，花知夏的心像是被什么击中，竟是想要扑到谁怀里去大哭一场，也不是悲伤委屈，单单就是想哭一场。
　　顾临渊不言语，收了素伞，摇了摇满是银丝的头，摇摇晃晃的朝外走去。旷野拉着不明所以的花知夏跟在他身后，见他走到了顾惊鸿的卧室。顾惊鸿房里伺候的人都见到他来，都吓了一跳，叫他老老太爷。顾临渊不理旁人，站在顾惊鸿的床前，静静地看着他的睡脸，顾惊鸿在梦里好像也在忍受痛苦，不安的颦眉，顾临渊见状，忍不住伸出干枯的手去抚摸了顾惊鸿的头脸。
　　旷野见他动作，也不做声，安安静静的等在一旁。
　　门外起了喧哗，却是顾老太爷来了，顾老太爷见到顾临渊在此，忙上前搀住他：“爷爷，你老人家在这里做什么？”
　　顾临渊闭了闭眼睛，叫了顾老太爷的字：“祥嘉。”顾老太爷低头应了，凑近他耳边：“外面风大，孙儿送你回去吧？”顾临渊摇摇头：“我看看惊鸿，你出去吧。”顾老太爷看了看旷野和花知夏，为难道：“他们呢？”顾临渊拄着拐杖挪到一旁的椅子上坐好：“他们留下，我有话要问，你走吧。”顾老太爷捏着鼻子答应了，走出门去，觉得不妥，想贴在门上听听他们说什么，又觉得不符合老太爷身份，只得悻悻的站到阶下，背手皱眉，踱来踱去。
　　屋里气氛让花知夏很不舒服，旷野察觉到了，摸摸她的脑袋，口气是一贯的温柔：“要是累了就出去玩吧。”花知夏摇摇头，拉着他的袖子依偎过去：“我跟师父一块儿。”
　　顾临渊看了顾惊鸿良久，终于回头正视了旷野，他的声音平静，毫无波澜。
　　“我想见见他。”
　　旷野点点头，从怀中掏出一个宝蓝色的小瓷瓶。拔出瓶塞，几缕微光游动出来，微光互相缠绕间，成了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形。
　　花知夏瞪大了眼睛辨认，她叫出声：“那是、那是戚先生？”
　　“他死了快一百年了吧，早说了，他不是人，他是靠‘思念’活着的怪物。应该是有人在等他，于是他死的时候，心里残留着他自己和别人的‘思念’，因此不肯离开人世，可他又忘了到底是谁在等他。”
　　“你在等一个人，等了快一百年。”
　　小玄和旷野的话走马灯似的过了花知夏的脑，石火电光一般，她似乎明白了一切——顾临渊要等的人就是戚先生。
　　顾临渊正紧紧的盯着影影绰绰的戚先生，连眼睛都不眨，他浑身颤抖，连嘴唇也不停哆嗦，喃喃的不知说着什么。
　　戚先生的形象几乎是清晰可辨了，和先前花知夏见到的一样，圆圆脸，圆圆眼睛，没有笑，瞧来也是亲切的。花知夏见了他本能的有些害怕，此时在旷野身边，却又不觉得了，再仔细看，她认定这并不是原先那个浑身死气的戚先生，而是被净化过的灵魂，温柔如月光。
　　顾临渊见到此情此景，佝偻着腰身站起来，晃着满头白发，眼中几乎要掉下泪来，他拉长了声音，隔着模糊而清晰的时光：“远山啊。”他哽咽着声音：“快一百年了，远山，你说你一定会回来的。”他伸出手要去触碰，却触了个空。
　　戚先生看着他，神色却是茫然而悲伤的，他说：“我知道我一定是认识你的，但我忘了很多事。”
　　顾临渊看了他半响，戚先生仍是茫然的，于是顾临渊引他到桌案前：“我给你看一样东西，你一定会认得。”旷野已经帮他备好了笔墨，花知夏将素白一片的伞面捧在顾临渊面前，顾临渊带着淡然而萧索的神情，吸饱了墨汁的笔颤巍巍的落在伞面上，一笔又一笔。
　　直到戚先生的眼中恢复清明，伞面上的一幅《春山晚景图》已然完成，戚先生仰头长长出了口气，眼角却有泪水滑落。
　　“相识满天下，知音能几人。可笑我稀里糊涂在人间游荡近百年，居然忘了是谁在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