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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将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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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将军年轻的时候遭过一次牢狱之灾,那时他还只是个校尉。他犯下的不是什么大罪,无非是在朝堂的党派之争中被牵连入狱。花将军自己也没意识到有多严重,还想着过几日便能出去,因为家人担忧,定然会上下打点,也许今后官职会降几级,绝不会有性命之忧。花将军从来不是爱多愁善感的人,既然打定了这样的主意,就真的在牢里老老实实的住下了。
可这一日一日等下去,出狱竟然是个遥遥无期的光景,更不知外头又变了什么局势。饶是他再宽心,也按捺不住了。
这日他揪住送饭的狱卒,打听现下的局势。狱卒年纪不大,还未完全养成趋炎附势的性子,见花将军是个英俊正气的模样,颇讨喜,也跟他混熟了,挺愿意跟他讲话。此刻见左右无人,便对他说:“章太师告老还乡啦。”花将军一惊,正欲开口,狱卒轻声道:“和你一道入狱的好些大人,这几日被带出去都没回来了。”口气颇同情,拍了拍花将军肩膀:“我觉得你这人挺好的,说不定有转机呢。”花将军闻言出了一身白毛汗,他一直认为自己不过是个武将,沙场厮杀才是宿命,却不知如何卷入了这场纷争,看情况竟是要他不明不白的死了。
花将军这才真急了,急出了毛病,一身火烧火燎似被扔进了灶膛。花将军的喉里憋着一把火,要烧坏了牙花嗓子,心里搁着一块冰,要冻伤心肝脾胃。狱中无人照看,小狱卒虽热心,也最多送来一些清水稀粥,眼看着花将军进连粥也咽不下,摇摇头。去摸他胸口,还存着一口热气罢了。
花将军模模糊糊听见有人说话,站起身来,瞧见他自己躺在破草堆里,小狱卒还在一旁自言自语,也听不清。他懵懵懂懂的想:“我这是死了?”抬腿走了一步,竟然轻飘飘的,再一步,已然出了牢门。“哈!”他心中一喜,心想,我这不是出去了?花将军心急如焚的晃出了高墙,摇上了路,要往数月未归的家里赶。一路阴沉沉的,烟雾缭绕中有不少人形色匆匆,他未认真去瞧,心想,他们都是和我一样,是鬼嘛。
一想到鬼!花将军心头突然涌起一阵大恸,左右环顾,脚下的路骤然消失,想不起自己姓甚名谁,更不知今夕何夕。真到了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境地,他只用手捂着头,喃喃念道:“完了完了。”
正是浑浑噩噩之际,听得有人叫了一声:“花远庭。”这是花将军的名字,花将军下意识抬头,只见迎面来了一人。来人年纪不过二十上下,葛衣乌巾,身形削瘦,眉目隐在昏暝中,似浓墨渲染过的秀丽。花将军打了个寒颤:“你是谁?”来人却不废话:“我叫旷野,我只问你想不想活命?”花将军毫不犹豫:“想!”旷野又问:“想不想洗清罪名恢复官职,飞黄腾达?”花将军咬了咬牙:“想!”旷野露出一丝笑意,花将军只觉此番际遇如同传奇中所杜撰,心中恍惚的想此人不是妖魔必是真仙。于是很自觉的问道:“可需要什么条件?”
旷野说:“你命中有这次牢狱之灾,本是挺不过,但此番我送你回去,劫数已破,今后必然前程似锦,官爵加身。但你醒来见到的第一个刚出生的物事,你得交给我。”
花将军未细想,怕旷野后悔,忙不迭的点了头。细细思忖一番,未觉不妥,只是心中隐隐不安。茫茫然往前走着,脚下突然一空,“哎呀”一声,就栽了下去。
栽的他四肢百骸无一不疼,动了动手指。听得谁在耳边“嗷”一嗓子,这一惊让花将军猛然睁开了眼睛,三魂六魄左突右奔匆忙归了位,只见不少人都凑在床幔前。花夫人的粉红粉白的娇嫩小脸满是泪水,像只花猫,犹自大呼小叫:“相公醒了!相公醒了!”花将军想笑,又犯疼,活活憋成了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张张嘴,喉咙里却发出“赫赫”的怪声,像是拉起了破风箱,花将军自己觉得甚难听,就闭了嘴。
花夫人欣喜若狂的劲儿缓了缓,忙着人去通知花老太太,又手忙脚乱的端茶送水。花将军喝了半杯水,润了嗓子,也缓过气来。叫了一声花夫人的小字,“阿满”。花夫人一听,“嗷”的一声又是泪如雨下,花将军头还疼着,被她一激,简直要翻白眼。好在他是真醒了,花夫人心里有了着落,没有长号,收了嗓子,只是啜泣不已,持帕哀怨。
“相公,你不知道,你在那里面受罪,全家上下也几乎是要为你把心操碎。”她顿了顿,拿眼去看花将军,花将军抚慰似的拍了拍她的手,他离家的时候还是初夏,这时候几乎要到冬至,不怪花夫人如此,实在是担忧的久了。花夫人取了帕角缀去眼角残泪:“好在堂哥去求了付丞相,父亲在世之时和付丞相算是旧交,他老人家出了面,这才洗清了你的罪名。要是晚一步,相公哇……”花夫人俯身哭了一阵,花将军的手有气无力的搭在她肩膀,由着她哭。哭够了,花夫人抬起头,唤了通房丫环风铃去叫大少爷。又执起花将军的手贴在面上:“你回来了,我也有了盼头,你不在的时候,寒儿一直都听话。”
一说到儿子,花将军突然想起了旷野,那个古怪又离奇的濒死梦境。还未等他开口询问,花夫人的神色有异,起身出去又唤了一个丫环来,叽叽咕咕说了什么。丫环出了门,花夫人又回到床边,在花将军身后垫了个枕头:“你睡了这么久,一定饿了,用点清粥。”取了碗,花将军嘴都张开了,她却将碗放下了。
“远庭。”
花将军一愣:“还有什么事?”
“是件好事。”
“什么好事?”
“三天前,就是你回来的头天晚上,末喜给你生了个女儿。”
“什么?”花将军大惊失色,“末喜给我生了个丫头?”
花夫人嗔怒道:“你少装模作样,把我一人蒙在鼓里,末喜自己都说了,是我省亲那次有的。”说着又端起了碗,“别把我想的那么善妒,末喜给你添个女儿,我也挺高兴的。”
这不是高不高兴的问题,而是花将军他真的是不知道有这回事儿。末喜是住在西厢房的姨娘,先前一直伺候花老太太,后来被老太太指派去伺候花将军,念着她老实乖巧,老太太便做主让花将军把她收了房。花夫人和花将军少年夫妻,如胶似漆,末喜颇有自知之明,一直很是勤谨本分。那次是花夫人回娘家省亲,花将军外出饮酒,醉酒回屋无人,是末喜伺候的。春风一度,他自己也未知晓。而后末喜有了身孕,先是告诉了老太太,老太太怕花夫人年轻起妒,便让末喜养好了胎再说与他们知道。谁知胎养了三个月,花将军却入了狱。待花将军回家,末喜这边已是瓜熟蒂落。
花将军又出了一身白毛汗,之前他虽不安,却还存着侥幸,以为旷野只是自己病中胡思乱想造的一个梦。再者,他认为醒来之后能见到的第一个刚出生的物事,无非是家里的小猫小狗。可这,这旷野要的分明是他刚出世的亲女儿啊!
他越想越惊,要让花夫人先别叫人抱小闺女来给他。
到底迟了一步,他一抬头,就看见鱼戏莲叶的蜀绣屏风上落下两个人影。
末喜进了暖屋子,解下身上披着的半新不旧的狐皮大氅,里面着了一身百蝶穿花的轻缎袄裙,头上勒着抹额,分明还是未出月子的打扮。身边一人是丰乳肥臀的乳娘,怀抱了一个包的严严实实的婴孩,正是花家新添的小千金。花将军心中颓然生出一种失落,花夫人迎上去接过乳娘怀中的婴儿。末喜帮忙递了递,花夫人柔声道:“你刚生产完,就亲自来了,相公看孩子,乳娘抱来便是,天冷,你出门要是受了风,落下病根就麻烦了。”末喜生了一副端庄亲和的好模样,说话也矜持,未语先笑:“不妨事,前些天不便,而今相公醒了,本该来请安的。”花将军对末喜没什么特殊感情,因她为人勤谨,也颇敬重,花夫人抱了孩子给他看:“等着你取名字呢。”
孩子出生不过三天,眼睛还没完全睁开,一张粉红色的小脸皱巴巴的。花将军虽然从武,却不是不学无术之徒,文也颇有造诣。这时忽想起前人诗句“芳菲落尽春日迟,花至荼蘼夏亦知。”觉得不错,便摸了摸孩子的小脸:“就叫花知夏吧。”又想起和旷野的约定,心中升起一阵浓烈的父爱,他想:“这是我的女儿啊!”
好像为了与他的心意相应和,襁褓里的花知夏突然一蹬腿,哇哇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