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验》石黛儿

7、第七章

　　维尔玛的病房里静悄悄的，阿历克斯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小心翼翼地放下手里拎着的一个纸袋子——那里面装着给维尔玛买的两只苹果。可等他挨近到维尔玛床边一看，却忍不住一笑。
　　原来维尔玛是醒着的，她只是在专注地盯着点滴管里的液体，似乎在数着那落下的一滴滴药水的数量，嘴里还念念有词，注意力非常集中。
　　“你在干什么，亲爱的？”阿历克斯靠着床边坐下来，抚一抚维尔玛的头发，有些好奇。
　　“嘘——”维尔玛没回答，只略摆了摆没打针的那只手，眼睛还是一瞬也不瞬的盯着点滴管，生怕数漏了一滴似的。
　　阿历克斯努了努嘴，挑挑眉毛，不明白这是怎么了？
　　俄顷，维尔玛无声地叹了口气，转回了目光，显得有些黯然。
　　“怎么了？”阿历克斯用一种随便的口气问着，似乎并不真要维尔玛回答。
　　维尔玛有点闷闷地说：“刚才……你那个朋友，就是这两天时常来医院的那几个美国人里的，那个黄头发小个子，他来看了看我，还给我捎了一盒糖。”
　　阿历克斯还是一副平常的样子，仿佛普通的闲聊般，不介意地接着话茬儿：“哦……那多好，糖呢？”
　　“医生不让吃，给收走了。”维尔玛皱了皱眉尖。
　　“你们聊什么了？”阿历克斯顺手调了调输液架，问道。
　　“没什么，他就坐了几分钟……不过他问了我一句话，”维尔玛凝视着阿历克斯，缓缓地说：“他问我，愿不愿意让你跟他们走？”
　　这回，皱眉头的是阿历克斯，道：“……你怎么说的？”
　　“我说，我需要想一想……”维尔玛叹道，“阿历克斯，他们好象真的很熟悉你，是你很亲近的朋友。”
　　阿历克斯沉吟了一下，笑一笑，道：“好了，你休息吧，我会处理这些事的，别担心。”
　　维尔玛却顾自往下说：“他走了以后，我想了半天……也想不好该怎么回答，然后我决定数一数点滴数，如果一分钟以内滴的是单数，你就该走，如果是双数，那就不走。”
　　“这么麻烦……干嘛不扔硬币？”阿历克斯开着玩笑，屈起一根食指，轻轻碰了碰维尔玛的鼻尖。
　　“我没硬币……”维尔玛嗔道，旋即神伤，声音越来越低：“我们……连一枚硬币都没有了。”
　　阿历克斯的心一沉，维尔玛这次病重，医生说跟心理压力也有关系，她好象越来越对生活失去了坚持下去的希望，一方面，她始终觉得她在拖累自已，另一方面，长久以来的贫困也已经超过了维尔玛心理承受的极限……这个时候，自已那几个所谓“旧日朋友”的出现，反倒会成为导致维尔玛彻底放弃的加速器！
　　阿历克斯停了一会儿，想转开话题：“那你刚才数的，是单滴还是双滴？”
　　维尔玛抱怨地说：“又要看时间，又要看点滴。我数了几次，都没有数清，好容易最后一次坚持下来……你却偏偏这时回来，还是乱了。”
　　“呵呵……”阿历克斯的笑声自胸腔深处发出，带着轻快的共鸣音，道：“有时候，你还真象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小姑娘。来，睡一会儿吧，别理这些了，你要是不好起来，我们怎么能走呢？”
　　“我们？！”维尔玛有点意外地喃喃着。
　　“是啊……我们，一刻也不分离，记得吗？”阿历克斯挽起维尔玛的一只手，用嘴唇碰触了一下手背，深切地说。
　　维尔玛怔了怔，眸中泛起晶莹的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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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天之后。
　　已是住院费用尽的最后一天了，戏子、酋长、卡西诺和高尼夫，都守在酒店房间里，等待着头儿再次找来……但是，窗外已经暮色沉沉，一天快要过去了，却并没有任何人，来拜访他们。
　　卡西诺象困兽一样团团转着，高尼夫的脑袋随着他的身影摆来摆去，唉声叹气。
　　酋长还是在偏暗的角落里坐着，嗡声问戏子：“你不是说头儿肯定会来吗？我们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戏子靠着窗沿往下望着，沉声道：“只能等，没别的法子。”
　　“我们干嘛不去医院？”高尼夫摊着手掌，嚷嚷道。
　　“我们不能总去找他们，”戏子耐着性子解释，“我们的身份并非不引人注目，最近还找了人作□□……去得太勤会惹人怀疑的，头儿来这儿会好一点。毕竟眼下他还是更象个德国人！”
　　“头儿就算来了，他要还是说不走，你怎么办？”酋长逼着问。
　　“看那儿……”戏子点头示意桌上的一瓶红酒，道：“我在里面放了安眠药，头儿这次来了，就别想再回去了。”
　　“你要干什么？”酋长“蹭”地跳起来，小刀在指间闪着寒光。
　　“我们已经安排好了一切……飞机，证件，接应的人……”戏子坚持地说，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伙伴们：“没时间跟头儿作思想工作，东西方突然出现深度危机，这一区域已经被苏联人全面封锁，再不走，以后就更难了。”
　　“你想撇下维尔玛？”卡西诺的脸色也变了，有点恼怒地问。
　　“她得暂时留在医院里……”戏子把几天来自已深思熟虑的计划向大家合盘托出，“这一次她不能走。我们只找到一架小型飞机，连担架都放不进去。我安排了一笔钱，我们走后会由无名氏支付给医院，足够维尔玛住几个月了……等这次危机过去，封锁解除后，我们再想办法来接她。”
　　“这不行！”高尼夫非常不满意，“我们这样把头儿带走，等于杀了维尔玛……头儿要醒过来知道这个，我们都得玩完儿。”
　　“就算我们玩完儿……也得先把头儿带走！”戏子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这句话来，眼神有些狠厉。
　　酋长靠近过去，盯着戏子的黑眸，一字一句地问：“怎么回事？你有事……瞒着我们？”
　　卡西诺和高尼夫都凑近来，三人将戏子挤在墙角，一副不说明白就要你好看的架式。
　　戏子长吁了口气，终于道：“你们知道……我这些天跟菲利蒙将军联系了几次。我们找到头儿的事，美国军方已经知道了，本来他们一直表现得十分冷淡，菲利蒙将军也不愿意跟我多说。但在昨天晚上，将军突然主动给我打电话……那会儿你们三个正在楼下吃东西。将军只说了一句话：如果我们想做什么，行动就得快！”
　　另三个人倒吸一口凉气，他们已经同时意识到了这句话背后的含义，连同戏子在内，每个人都忽觉心底起栗，头儿三年前，到底执行的是什么任务？难道，三年失踪无人寻找竟不是碰巧？难道，军方的冷漠并非官僚不近人情，而竟是……宁肯头儿就此消失？
　　好一会儿，酋长才艰难地吐出一句话来：“有别的人……也来找头儿了，对吗？”
　　戏子神情凝重，缓缓地道：“我猜是……否则将军的话，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房间里，一时间，寂静如死。
　　蓦地，门铃声乍响起来，四个人差点惊跳……仿佛一刹那间回到了过去，酋长想也没想，本能地执住小刀飞身守在门边，戏子示意卡西诺和高尼夫隐藏防备，自已则浑若无事地扬声问：“谁啊？”
　　门外传来服务员的声音：“先生……有位客人来访，可以进来吗？”
　　客人？！会是谁？
　　“请进！”戏子定住神，回答道。
　　门被无声地推开，一个手里转着帽子、显得十分局促的男人犹豫着走了进来……克尔勒书记！怎么会是他？
　　门后的酋长倏地收回小刀，放松身子顺势往墙上一靠，高尼夫和卡西诺也从半隐的地方转出来，戏子则直接迎了上去，一面熟络地伸出手，用德语打着招呼：“克尔勒书记！欢迎，欢迎！你怎么会知道我们住这里？”
　　服务生没有跟进来，只小心地带上门。克尔勒书记被戏子拉到屋中沙发上坐下，他似乎十分不习惯这里的豪华舒适，四下张望着，有些心神不定的样子。
　　“喝杯酒吗？”高尼夫走到吧台前，举一举酒瓶向书记示意。
　　“不……好吧，只喝一点儿！”克尔勒书记用不太熟练的英语回答着高尼夫，卡西诺和酋长迅速交换了下眼色，这个书记懂英语呢，可得小心些。
　　高尼夫递过酒杯，克尔勒抿了一口，戏子在沙发另一边坐下，将烟斗噙在嘴里，耐心地等书记道出来意。
　　几分钟之后，克尔勒显得放松了一点，他将酒杯放回到茶几上，清了清嗓子，才道：“我从医院护士那儿知道你们的地址……有个事儿想跟您打听打听。”书记这次说的是德语，眼睛也只盯向戏子。
　　“什么事？您尽管说！”戏子往前倾着身子，诚挚至极。
　　“……”书记却又迟疑起来，卡西诺急得心里直冒烟儿，恨不能冲上去摇他两摇，酋长伸手拉了拉卡西诺，意思是沉住气。
　　终于，克尔勒书记再次清清嗓子，试探地问：“你们……最近见过阿历克斯和维尔玛吗？”
　　什么？！
　　戏子的脸上失了颜色，亲和的笑容消弥不见，惊道：“你说什么？阿历克斯和维尔玛不在医院吗？”
　　书记比戏子更惊讶：“他们早就离开了啊。自从上次跟你们的车走了以后，阿历克斯和维尔玛就再没有回村里……前天我有事去镇上，心想着应该瞧瞧他们，就去了医院，结果大夫说他俩已经出院走了，也没说准要去哪儿。昨天我在村里等了一天，总没等着他们回来，怕出什么事，今天就……阿历克斯和维尔玛没什么亲人，我猜或许在你们这儿待着也有可能。可现在，唉，这话怎么说呢？”书记忧形于色，叹起气来。
　　戏子的脑子里“轰轰”作响，连烟斗都有些拿不稳了，天呐，难道已经晚了么？
　　一旁看着的酋长、卡西诺和高尼夫，虽然听不太懂这两人在说什么，但是，他们听到了“阿历克斯”和“维尔玛”这两个名字，而且，一种奇怪的感觉已经令他们寒毛倒竖，因为，他们清楚地看见，他们那位几乎从不见慌张的同伴，失去血色的嘴唇正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到底出了什么事，会让戏子如此失去自制？
　　高尼夫多多少少跟着头儿和戏子学了几句德国话，他迈前一步，嗑嗑巴巴地问：“怎么……事……阿历克斯……哪儿？”
　　这句发音古怪且语法不通的德国话让克尔勒书记有些失笑，他抬起头，用不流利的英语回答道：“也许……他们去办什么事了，我多余担心，也是有可能的。”
　　酋长攸地闪到戏子眼前，焦灼地急问：“头儿和维尔玛不见了？是不是？”
　　戏子吸一口气，咬牙道：“是，得赶快去找。”
　　卡西诺二话不说就抓起衣架上的大衣，干脆地道：“我去医院。”
　　“别乱，”戏子站起来，沉声道：“大家分头行动。我去医院，你不懂德语，去了也不能打听什么。酋长和卡西诺去找那个作□□的人，他是本地的□□成员，按道上规矩请他帮我们一把，就说好处绝少不了他的。高尼夫，你开车跟克尔勒书记回一趟村里，看看头儿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两个小时后，我们回酒店来碰头。”
　　那三人互相打个眼色，也不再多说，酋长和卡西诺立刻穿衣出门，克尔勒书记则仰着头眼花缭乱地看着这四个动如脱兔的男人，一头雾水间，没来由地，忽觉惊心动魄。
　　戏子简单同克尔勒书记说明了情况，书记非常配合地表示同意带高尼夫回去，但是戏子婉拒了书记打算回来陪他们一起找阿历克斯和维尔玛的要求，非常得体地表示，书记已经很辛苦了，只要在家里等消息就好，他们人手足够了。克尔勒书记想了想，觉得戏子他们的热心不象是假的，自已作为一村之长，对村民之关怀应该也已经算得上问心无愧，便同意了戏子的安排。
　　在医院里，戏子详细地跟大夫打听着头儿离去的前后经过。
　　大夫倒是知无不言，他颇为遗憾地说：“维尔玛出院实在是非常不明智的，她的病情刚刚稳定下来，还需要相当长的时间静养，这样急急地离去，我个人是很不赞成的。”
　　戏子耐心地附和着，追问：“究竟为什么阿历克斯要走呢？”
　　“他说他要带维尔玛去亲戚家住，”大夫困惑地说，“我认识他们也有两年了，从没听说过他们有亲戚，这真是奇怪。”
　　“他没说亲戚家在哪儿吗？”戏子问。
　　“没说，我问了，结果他回答我，他也不知道在哪儿，要去找。”大夫道。
　　“这是什么意思？”戏子愕然。
　　“是啊，我也不明白，”大夫道，“我自然不肯让他们走，但是阿历克斯十分坚持，还说，跟亲戚有三年多没来往了，很惦记，而且拿了亲戚家的东西，必须要找到亲戚还给他。”
　　戏子沉吟着，琢磨着头儿这话的意思，三年多没来往了，还拿了东西，这会有什么暗示吗？如果头儿是被迫离去的，他是否已经猜到自已会找过来，因而留下线索呢？
　　“他们怎么走的？有人来接他们吗？”戏子换了个问题
　　“阿历克斯不知从哪儿借了辆车，看着还挺新的，他是自已开车带着维尔玛走的，我之前一直在作手术，倒没看见有别的什么人来。”大夫回答。
　　这可真是有些古怪，如果没有人强迫，头儿这样作，到底是想干什么呢？戏子想着，觉得头都疼了。
　　“不过他走之前，还说了句让人听不懂的话，”大夫好象突然想起来般，补充道：“他对我说，美国人可能也想找他的亲戚，其实不如回去算了，要走还得快。”
　　戏子皱起眉，头儿是要他们马上回美国吗？
　　大夫还在絮叨：“我就不明白啊，美国人找阿历克斯的亲戚干嘛？而且，既然要找，又为什么非得赶快回去……”
　　戏子已经无心听了，他匆匆向大夫道过谢，便告辞离去。
　　酋长和卡西诺顺利地见到了本地的□□头子，他们只不过跟做证件的人提了几个纽约朋友的名字，那人就神色大变，毕恭毕敬地领他们来到了一间酒吧里，在后面的隐蔽赌室中，卡西诺干脆地说明了来意，而那个大腹便便的不起眼儿的胖老头儿，则痛快地派人出去了一趟，半个小时后，消息就回来了，此时卡西诺刚巧赢光了胖老头儿兜里的德国马克。
　　汇报的人这样说：“前天医院里没出什么奇怪的事。就是美国大使馆的两个人来了一趟，他们开来两辆车，因为我们有个兄弟在那儿办事，认出其中一辆车是美国大使馆的车牌，所以印象挺深。这两人神神秘秘的，谁也不找，就去见了阿历克斯和维尔玛，密谈了半小时，护士刚巧不在，没人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这两人走时坐的是一辆车，另一辆留了下来，阿历克斯随即便去找大夫要求出院，然后就开着另一辆车走了，去哪儿没人看见。”
　　卡西诺拜托胖老头继续帮忙调查那辆车的去向，胖老头儿虽然输了个精光，却极为赏识地大力拍着卡西诺的肩膀，表示一定帮忙。酋长从头至尾，一言未发。
　　高尼夫花了大半个小时才开车回到村里，克尔勒书记根本来不及阻止，他就已经轻而易举地弄开了阿历克斯家的门锁，堂而皇之地走了进去。阿历克斯家里并没有人回来过的痕迹，但高尼夫亲眼看着头儿生活过的地方一片清冷贫寒，铙是他自已少时曾在贫民窟长大，也不禁有些心酸。
　　在克尔勒书记惊讶的目光中，高尼夫里里外外找了一遍，卧房里唯一一只大木箱的箱底，躺着一个旧布包。高尼夫一翻里面，竟是一身洗得干干净净的德国军服。
　　高尼夫一见，便立刻原样包好，夹着就往外走，克尔勒书记已经目瞪口呆了很久，到底忍不住了，冲过去拦住道：“你怎么能拿人家的东西？”
　　高尼夫一急，干脆忘了德国话，直接用英语说：“我们有用……找头儿用，这不叫拿人东西。”
　　“不行，这可不行！”克尔勒书记听不懂什么叫“头儿”，只管把自已的头摇得象拨浪鼓。
　　高尼夫没奈何，叹口气，随手往外一指，道：“哎，有人找你。”书记立刻上当，扭头去看，高尼夫手起掌落，劈在书记颈上，书记晃了一下，却没倒，十分诧异地又转向高尼夫。高尼夫懊恼地“呸”了一声，脚下使了个绊子，书记便“扑”的倒了下去，还没来得及叫喊出声，高尼夫已如游鱼般滑到门外未曾熄火的车里，只一秒钟后，就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