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验》石黛儿

3、第三章

　　这一天，哥几个又聚在纽约近郊的一座小别墅里。戏子当年购下这座房子，就为了它又安静又舒服，虽然四个人各有各的住所，但假如什么时候想避开所有人单独相处，这里就最合适不过了。
　　高尼夫从戏子的酒窖里钻了出来，掂着一瓶1840年的勃艮第红酒，嘴边几乎要滴下三尺长的口水。每次他来都恨不能干脆在酒窖里面打地铺待个几天几夜，但是戏子坚决不肯，理由是他的酒窖只能用来放酒，任何非酒之外的“东西”在里面待着超过十分钟，都会导致他的洒窖失去“上等人”的品味——高尼夫威胁说要伙同卡西诺把他的全部藏酒砸光，这才使戏子勉强同意高尼夫可以在里面停留不超过一小时。
　　戏子一眼看见高尼夫手里的酒瓶，忽地从软和的真皮沙发上站了起来，恼道：“这酒是用来收藏的，高尼夫。”
　　高尼夫才不理他那一套，往宽大的柚木壁架边一靠，扬一扬酒瓶道：“得了得了，酒除了用来喝没别的用……你真小气，那窖里还有好几瓶这年份的呢，我没全给你拿出来，已经很够朋友了。”
　　戏子被噎得倒吸一口气，丢过去一个大白眼儿。
　　酋长从楼上“噔噔噔”地下来，显然刚洗了个澡，换了身松软的家居便服，用搭在肩上的雪白毛巾擦了擦耳朵，挨到高尼夫身边打量酒瓶，评价道：“嗯，是好酒！饭前来两杯，挺开胃。”
　　戏子气死了，不理这两个家伙，把烟斗插进嘴里，踱到窗边向外张望，一边问：“卡西诺怎么还没来，碰上堵车了？”
　　高尼夫笑道：“卡西诺的那辆卡迪拉克上星期被他自已拆装了一遍，开起来不散架都算运气了……他可真舍得，那车的价钱比我和酋长的车加起来还贵，他楞说是难得一见的精品，不拆开看看不甘心。”
　　戏子直摇头，数落道：“你俩要不是把钱都花在女人和赌上，那车也可以买几辆了，真拿你们没办法。”
　　高尼夫和酋长彼此作个怪相，嘿嘿一乐。
　　一阵车响由远及近，戏子打了个响指，通报道：“卡西诺来了。”
　　五分钟后，卡西诺蓦地打开门自行走进，冲着起居室里的三个人咧出一口整齐的白牙，高尼夫和酋长立刻向戏子伸出手去，戏子无奈地叹口气，从兜里掏出两张一百美元的绿色钞票，一边递过去，一边不甘心地问卡西诺：“这次我的锁又有什么毛病？”
　　卡西诺笑嘻嘻地走过来，用一把钥匙敲着手心，道：“呵……这次没毛病，你把钥匙拉在门上了……”
　　高尼夫和酋长哈哈大笑起来，一把抽走戏子手里的钱，酋长还落井下石地说：“你可别赖，我们赌的是卡西诺会不按门铃自已进来……可没说他一定会撬你的锁。”
　　戏子没好气地点点头，道：“你们这两个坏小子，刚才我们一起进来的，我开了门就回身去车里拿东西……我还奇怪你，”他看向酋长，“那么好心，帮我开门关门的挺殷勤……所以你们要跟我打赌也没留神……别得意，咱们走着瞧。”
　　高尼夫把戏子的威胁完全不当回事，笑笑地走到卡西诺面前，问：“你干嘛去了，才来？”
　　卡西诺收敛笑容，举起手里的一张纸，摔在面前的红木茶几上，道：“路上碰见这个……今天是什么日子，你们还记得吗？”
　　几个人都过来在茶几边的沙发上坐下，酋长拎过四个高脚玻璃杯，戏子顺手递给高尼夫一支开瓶器，然后拈起茶几上那张纸，看了一眼，道：“寻找失踪将士联盟？”
　　卡西诺窝在沙发里伸展了一下身子，解开衬衫领扣，表情复杂，道：“路上被他们拦住了，说今天是二战胜利纪念日……我完全没想起来，你们呢？”
　　三个人的面容都有些肃穆，无言地摇头。
　　高尼夫弄开瓶塞，一边给大家倒酒，一边说：“想那个干嘛……反正我们又不是当兵的，你捐钱了吗？”
　　卡西诺拿起酒杯啜了一口，动动腮帮子，道：“捐了……怪可怜的！”
　　戏子细看着那张纸，喃喃道：“这上面还有失踪将士名单……不知道有没有我们认识的？”
　　高尼夫不耐烦，冲口说：“得了得了，我们还认识谁？除了头儿……”酋长“啪”地拍了高尼夫一下，眼神恼怒地盯着他，高民夫的声音戈然而止，他皱着脸看看大伙儿，耸耸肩不吭声了。
　　房间里安静下来，每个人的脸上，都闪过一抹无法掩饰的痛意。
　　戏子还在逐行看着那张印得密密麻麻的名单，突然，他的目光象被磁石吸住一样凝固了，他下意识地绷紧了身子，嘴半张着，烟斗已无声地坠落在地毯上……旁边的三个人都注意到了戏子情绪的骤然变化，他们警觉地打量着他，出了什么事？
　　戏子却完全沉浸在自已所发现的惊异线索中，他甚至都没有想过应该解释一下，只顾专注地审视着手上的那张纸，同时紧张而快速地思考着……他的同伴们发现他的脸渐渐褪去了血色，鼻息渐渐重浊压抑，他捏住纸边的手指甚至都开始渐渐发抖……蓦地，戏子仿佛想通了什么，眼神一下子涣散开来，表情茫然地抬起头，手无力地一松，纸片轻悠悠地，飘落在桌面上。
　　“怎么回事，戏子？”酋长飞快地抓起那张纸，一边看一边追问。
　　高尼夫也凑过去胡乱看着，卡西诺忍不住了，推一把戏子，问：“你干嘛？看见什么了？”
　　戏子从巨大的震荡和随之而来的惊骇想象中清醒过来，他的眼睛里迸出无法言述的痛悔和怒气：“头儿……他骗了我们！”
　　什么？！
　　十分钟后，四个人才勉强从陡知真相的激动中恢复过来，那一瓶价值不菲的红酒已经被他们象喝白开水一样不知滋味地喝光，也许是酒精发挥了镇定的作用，现在的几个人，总算可以摆脱适才的混乱，进行正常交谈了。
　　“你说，头儿赶我们走，是为了单独执行任务？”酋长思索着戏子的判断，再一次问道。
　　“是的。”戏子也再一次解释，对别人，也对自已：“他一定是去柏林了，最后的攻克战以前，德国人一定会抢先销毁很多资料和情报。头儿可能会伪装成德国军官潜伏在那里。”
　　“他疯了。”高尼夫惨白着脸，紧握着已经喝空的酒杯：“那简直是无法逃脱的，他不是被德国人发现打死，就是被盟军的自已人打死。”
　　“所以他撇下了我们……”卡西诺却脸色铁青，对所有人，特别是对自已，感到怒火中烧：“他还装成不想搭理我们的样子……我真想打他一拳。”
　　“我们……真笨！”戏子嘴里艰涩地吐出最后两个字，眼睛湿了。
　　四个人都说不出话来，是啊，他们真笨，他们怎么会相信那个心里从来没有他自已的疯子会嫌弃他们呢？他们怎么会任由那个不惜为任务付出一切的军人一个人留在战火未绝的土地上呢？又或者，其实他们只是自已嫌弃自已，他们只不过一直在暗暗认为的确是自已拖累了中尉，所以当头儿不经意地触动他们这根弦时，素来精明的他们竟不约而同地、不加细想便全盘接受了……当局者迷，不是吗？心底深处，他们是多么希望那个人能生活得完美无缺，哪怕这完美需要他们的消失，也绝不迟疑，不是吗？
　　可是，可是，为什么三年以后，命运却仍然要让他们发现，当年的成全，反倒是对友情的背弃，当年的离去，竟会是保全自已的偷生……头儿，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忍心，置我们于如此灼痛的境地，令我们无法抑制地，感到肝肠寸断？
　　四个人的眼里都泛上了泪光，他们迷蒙的双眸，同一时刻投射在那张仍静伏在桌面的纸上，这一刹那，密密麻麻的名单中，有一行字仿佛被放大了无限倍，清晰地印现在他们的眼底：
　　克雷格加里森，美国陆军中尉，编号926314，于1945年在柏林失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