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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重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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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欲成魔。
尸积如山,血流为河。
七夜冷冷地俯瞰着这一切,苍茫大地上满是死亡肆虐而过的痕迹,他却想不起一切为何会变成如此。
是的,他不记得了。
天魔冲七煞的天象显现,天魔星即将借他身躯入世,此刻强大的魔气自空而至入他体内,又自他的呼吸与行动之间散发出去,散逸到人世哪怕最偏僻的角落。作为容器的他感到了自身体内仿佛无穷无尽的力量,却也有一些东西在急速地流失。
比如记忆。
“活着,是我给你的惩罚;人间,是我给你的地狱!”
蕴含了极致怨恨的话,他却已经不记得是对谁说的了。正如同他不记得,自己的头发是何时化为霜雪颜色。
※ ※ ※
一场恶战,眼前与他对阵的女子手握神兵,亦是满头白发。清秀的面容有一丝熟悉,他知她名为燕红叶,却依旧想不起关于她的一切。
只知道她要阻他成魔,是为敌人。
一夕剑长鸣,他挥剑相向——
却是败阵。
受了无比沉重的一击,他狼狈万分地仰躺着,体内的魔气散失,神智又复清明,却连动一动手指都做不到。
然后,出现在眼前的,是青梅竹马,曾经爱慕一时的少女。
※ ※ ※
无泪之城,天剑府,七世怨侣干将莫邪曾居之地,昔时厅堂今朝披红挂彩,“囍”字高挂,仿佛将有新人拜堂在即,从此白头偕老一世恩爱。
七夜忆起,他似乎也曾经历这样的时光,那时他是新人之一,而红绸的另一端,则是眼前泫然欲泣的少女。
小倩,聂小倩。
本为人身,却因为据说是七世怨侣之一的转世,于襁褓中便为魔宫所夺,脱却肉身,充作狐妖养大。
便如他一样。
本是人,却被魔道当做一个魔来抚养。
纵使抚养他的人是魔宫的太后,他的身份是统领魔道的魔君,可再尊贵也不过虚幻。
不过是一颗棋子,是为了与小倩再上演一世爱别离与求不得,凑满七世之数,令自上古起便每次转世都相爱无法相守的那对怨侣应了久远的诅咒,最终因怨成魔而设的棋子。
“……但谁知道,这一切都操纵在太后的手里……”记忆汹涌而来,他忍不住要回溯往事,宛如梦呓般说出来:“金光的贪婪,让我们三个人都走到了绝境……”
等、一、下!
金光是谁?
他还在不停地说着,思绪却已径自分离,一路追述昔时,一路则在那个忽然出现却又令他云里雾里的名字上打转。
金光是谁?为什么说起此人心中的怨恨便饱胀得仿佛要炸裂开来?比对太后,对月魔,甚至于对这宿命的怨恨还要深?
如此憎恨的人,却又为何想不起他的样子?想不起他是谁?
是否太恨,以至于心痛难忍?
太痛了……这般痛楚即便是他也难以忍受。
要如何才能不痛?
唯有成魔。
虚空之中有冰冷的声音传来,既无起伏也不蕴含任何感情,却是声声入耳,烙进魂魄。
他看到年轻的书生持弓而来,知道书生是小倩倾心之人,他想若没有自己,少女与书生当为如花美眷。
只是不甘心。
为何独他失去了一切?为何独他什么也得不到?他们都有,他们都能得到最重视的那个人,他却始终无法越雷池一步!
如此不公,何解?!
唯有成魔!
狂怒与怨恨再度凝结成型,似漩涡一般吸引着动荡于天地间的魔气,他感到神智又再度流失,好不容易重建的记忆如同风沙中的壁画碎裂剥落,顷刻化为散沙随风而去。
再次感到力量充盈,杀戮满心。
少女惊恐地推开了书生,自己扑上来死死抱住了他。
行动稍缓,可只有他心知肚明,维系这最后一丝清明的并非少女的眼泪与哀鸣,而是那个无论如何都想不起,却又不愿放开的名字。
金光,他是谁?他做过什么?何以忆不起?仿佛自行抹杀过一般。
一旁,书生含着泪光,张弓,搭箭——
一击破魔!
为两极箭穿透胸口的瞬间,冰冷的感觉仿佛冻住了心脏,霎时间灵台清明万籁俱静,七夜忍不住微笑,因为自己终于想起了那个名为金光之人的模样。
※ ※ ※
发丝鲜红如焰,带着无可言说的魔性。
很霸道,很美。
这是他对金光最后的印象,然后再往前回溯,喜堂上下令杀无赦的金光,为燕红叶羞辱的金光,阴世幽泉外初见时的金光……
那么鲜明生动,却又遥不可及。
只是最后,怎会是这样的结果?
汝等还未能悟?
又是那个冰冷的声音,他睁开看,所见是黑暗,但在黑暗之中有一处最黑暗之地,声音便从那里而来。
“你是谁?”他问。
吾乃天魔星,汝等曾为吾凡世之容器,当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竟仍不识其中关窍。凡胎终究如朽木,无用。
太羞辱人了……
他理所当然不快,再度回溯往事,却果真发现了之前从未意识到的问题。
可那又如何?
他已经死了不是吗?
“现在知道这些,还有什么用。”他没好气地说,马后炮打得响又如何?只会招人怨恨——若这什么天魔星此刻以人形现身,他还真控制不了自己扑上去揍对方一顿的欲望。
吾当与汝再一次重来的机会。
听上去很厉害的天魔星如是说,意思似乎是打算逆转时光,让他重新经历往日种种?
办得到么?
为何与他想象中欲入人世大开杀戒的形象不同?
“为何这么做?”
他有疑惑。
回答他的却是脚下承托之力骤然撤空,下方无尽黑暗,他一头坠入其中。
天魔星的声音在虚空中回响——
时机至时,汝当自知。
※ ※ ※
不断的下坠。
不知何处是尽头,不知过了多久。
终于——
就像是那种……
重重撞到墙上的感觉,四肢百骸无一不痛,脑子里一团混乱,耳边还有嗡嗡耳鸣。
七夜忍不住皱眉。
而当耳鸣终于好了一些之后,又是一阵尖锐刺耳的叫骂声亟不可待地涌了进来——
“玄心正宗是天下第一正派,坐在魔首下首,根本说不通!”
“阴月王朝乃魔道正统,坐在正派下首,根本是痴人说梦!”
“不许动!”
“不许动!”
“这上首要不是圣君坐,就什么都不要谈。”
“不谈就不谈,反正我们从来就不稀罕!”
头痛欲裂。
但也亏得这如同人间早市菜场一般的吵闹声,他立刻确认了此时所处是为何时何地——忘情森林中的阴世幽泉,三界魔气会聚之处,因幽泉中镇压魔气的莫邪宝剑灵力渐弱,千万年来积郁于泉内的魔气即将一朝爆发。
灭世之祸,使得魔与道不得不合作,在玄心正宗前任宗主燕赤霞与其妻司马三娘的游说下,阴月王朝与玄心正宗皆同意协商如何再度封印幽泉,于是当夜他带着魔宫四贤与玄心正宗的诸人会面。
结果拜燕赤霞那个不靠谱的徒弟诸葛流云所赐,双方人马为了哪方当家坐唯一的首座大吵起来。
耳边嘈杂万分……其实在上次经历此事时他便觉得了——
不愧是互相纠缠了数百年的死敌,无论是干仗还是骂架阴月王朝与玄心正宗都是势均力敌,就拿眼前来说各自三男一女,一个比一个要面子好口齿。
没完没了。
是说属下忠心护主,作为主君理当欣慰,只是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灭世之祸就在眼前,他们这些“巢里头的蛋”还争这些做什么?
那个人也是那么想的吧?还记得那时,他有些无奈的眼神……
魂魄“掉”进肉身的不适感终于减轻,眼前模糊的景物也清晰起来,而前方只有高台上的一把椅子,于是他下意识地侧过脸去。
这时司马三娘气走了,而燕赤霞去追她,所以……
他一眼就看到他。
金光,玄心正宗现任的宗主。
这个身份于他应该说代表了很多意义——魔道不两立,所以金光注定是他的敌人;当年玄心正宗围杀先代魔君六道,也就是他的父亲,虽然六道丧于燕赤霞之手,但玄心正宗脱不了干系,现任宗主亦可说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还有历代魔君与玄心正宗的争战……
但是,停——!
那个,六道,根本不是他的父亲好吗?
他也非魔,只是一个据说是七世怨侣之一干将转世的,凡人。
为成就七世怨侣,六道之妻将他夺来,当做亲子抚养,将本不属于他的仇恨与责任加诸在他的身上。
他曾恨玄心正宗入骨。
如今在已知晓后续种种的情况下,他很清楚自己已没有了上一次的那种恨意,反倒是……
目光微斜,他忍不住要去看金光。
就像上一个轮回中的此刻一样。
这应该并非他与金光所见的第一面,第一次相见是在他带着小倩等人自忘情森林中的魔气中冲出,正遇上魔宫四贤带领群魔意欲与玄心正宗诸门人大战的时候。
那时眼前魔气散去,他第一眼便看到那个以一敌二,正应付二贤的男人。
不可否认这人一身金光闪闪是吸引他目光的一个因素,但再看第二眼时,他便觉察了令他惊艳的部分——
非是血焰纹,也非是好眉目。
是强悍,是从那双狭长的凤目中流露出的执着与傲然。
这种神采,只属于坚不可夺的强者。
真是……
相当符合魔界的最高审美需求。
当然彼时他这点乱七八糟的心思立刻就在阴世幽泉小规模爆发引起的骚乱中湮灭了,而且金光那时都没有看他,只顾着对燕赤霞大叫叛徒……
大约就是因为审美被打断,后来自己才会在再次会面之时,听任四贤与玄心四将吵架却一言不发,只顾着暗自观察对面的那个人吧。
就像现在一样。
“你说什么!”
“你再说一次!”
“你们没资格!”
“你们才没资格!”
在他出神的时候争吵已进入白热化阶段,修罗与朱雀两位女将各领主场,比男子高了八度的声音吵起架来就是有气势。
双方,不知何时成了面对面的对峙之势。
他双手环在胸前,低着头,任由老师镜无缘在旁号令。
反正一会儿司马三娘与燕赤霞会来解决这件事,先就这样好了。
可他也不敢抬头看对面近在咫尺的金光,恐目光会泄露什么。
金光也沉默着。
就这样一直僵持,直到他看到燕赤霞的身影闪过,咽喉上多了压迫感。
对面,司马三娘的长锥也抵在了金光的颈间。
“你们知不知道,阴世幽泉随时都会爆发,你们还在这儿争什么?你们到底还有没有脑子啊?!我告诉你们,这个上座哪个都不要坐,我坐!”
三娘不愧女中豪杰——再次听闻此言他还是这般觉得,能说出这样的话不仅需要精明的头脑审时度势,更要有同时得罪魔与道的胆量。
“金光,看来我们两个站着最合适,把上座让给司马三娘,让她发号施令,看看她有什么妙计……”
他终于抬眼看过去,只是玄心正宗的宗主正好侧目去看挟持了自己的人。
“你觉得怎么样?”他认真说着与记忆中一样的台词。
然后看着那人微微含笑,捏住司马三娘的长锥,从容推开了。
这是表示同意。
他与金光既然达成一致,双方人马自然再无声息,于是乎司马三娘升座,铺开地图指点路径,与众人说明封魔大计。
祸患临头,所有人都听得专心致志。
只有他,因为已知此祸终将消弭于无形,是以心思便拆解为二,少少许的用来听三娘之谋,更多的,放在并肩而立,玄心正宗现任宗主的身上。
金光也很专心,也许就是太专心,所以没有发觉他偶尔投以的目光。
斯人斯景,归去来兮。
或许只是一瞬间或许很久,他想了很多,想到自己被强迫加诸的宿命,想起过往种种,想起昔时一步步发觉自己身世时的怨恨愤然,又比如阴月太后,他对她怨怒甚巨却又舐犊情深……
所有的一切,庞杂纷乱,爱恨难解。
只是到了此刻,他却要忍不住觉得感激。
因为若非这一切的前因,便无今日的结果。
便无他与金光之遇。
若不曾遇到金光,会如何呢?
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总之金光已在眼前。
是他恨之入骨的人,是他最想忘记的人。
却也是他最无法忘怀……
唯一,想过要得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