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青罗佛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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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夜。
钩月压云，云遮残夜。
须发皆白的耄耋老者单手撑杖，腰背佝偻，沿一条窄街蹒跚前行。
一把劲风将舞乐弦歌从数尺开外的巷口送达老者耳畔，他紧绷的神情却未有半分松弛。盖因他心知这逍遥极乐城中看似灯火通明，歌舞升平，俨然是世间难觅的销金销魂窟，实则却被人暗中布下了不计其数的钩饵与陷阱，只待他稍有不慎，便会被织进天罗地网，再难脱身。
月光有如白腻银粉，浓淡不均地散在灰寡破败的砖瓦上，更映得他入鬓长眉闪漫雪光。
毫无征兆地，他的脚步稍顿，屏息抬头。
树影倏忽一摇，三道人影环叠而出，乍现老者眼前。
来者三人皆是漆发黑袍，身量相差无几，近乎同样枯瘦修长。为首的蒙面人腰间挂着一把薄刀，低眼淡淡道：“有人请阁下到内室小聚。”
老者下颚稀疏的髭须小幅度颤了颤。
“谁？”他语声喑哑，底气虚淡，勉强发出的一个音节拖拖拉拉，到末尾已然维持不稳，似乎下一秒就要残断在风中。
为首的人不为所动，面上依旧毫无表情：
“柳子欢，柳公子。”
老者忽而笑了。
“那就有劳阁下带路了。”这一回，他的声音清亮震耳，竟已蓄足了充沛而醇厚的中气。
过了盏茶光景，他被引入一间堂屋。
屋内并没有点灯。
十八座半人高鎏银烛台上不见烛影，取而代之的是十八颗通体莹润的南海夜明珠，每颗都是有价无市的绝世珍品，映得满室明净生辉。
烛台底部压着一块西域波斯黑羊毛绒毯，一路铺陈到内室最里侧燃着的两堆琼脂香木旁。
两座狮面龙纹火炉中间放着张软榻。
软榻下是翠玉镶穿金丝垫座。软榻上，一个年轻人正在闭目养神。
老者在几丈开外倚杖而立，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
昔日富甲一方的淮安盐商李逸曾经仿造古人名句自嘲：
“天下‘财’共一石，我一斗，天下人共一斗，柳子欢独占八斗！”
只不过，恐怕李逸本人也决计料想不到：柳子欢——传闻中富可敌国、奢靡无度的江南第一巨贾——竟是这样一个看起来远未及而立之年的苍白青年。
他似乎极其孱弱畏寒，整个人都缩在一尾冰白狐裘里，只露出一张五官优美的面容，肤色白皙与覆身的狐裘无二。他姿态安然地坐在软榻上，却如同脚踏玄冰，身披飞雪。白狐毛皮熨帖软滑，勾拓出他颀长纤瘦的身形轮廓。夜明珠幽淡的清光映在两侧，更衬他面如脂雪雕就，玉骨冰肌，沉润温凉，俊逸出尘。
等了半柱香的工夫，柳子欢仍不见开口的意思。
老者只得率先起声道：
“不知柳公子命人冒夜将在下带至此地……”
“我有事找你，就叫人把你带来了。”
肩披狐裘的青年只抬动了一下眉毛，甚至连眼皮也没掀。
他的声音轻轻淡淡，爽脆利落。
老者苦笑着摸了摸鼻子，一时语塞。
柳子欢抿了抿唇，低垂的目光忽而掠起，如同一把利刃钉入老者面孔，一字一句慢慢说：
“有句诗你想必听过。”
老者眼中的错愕转瞬即逝，捻须微笑道：
“恐怕在下不能算是风雅之人。”
“但这一句你肯定有所耳闻。”
青年兀自道，“——‘盗帅夜留香，销魂不知在何方。’”
老者的眼神骤然锐利起来，面色也逐渐起了奇异的变化。
青年视若无睹，双眸漆黑点墨：
“阁下可是楚留香？”
老者奇道：“楚留香？谁是楚留香？”
柳子欢的眼色随着夜明珠光影的流动几度变幻，压低了音量肯定地说：
“你是楚留香。”
老者神态微动，弯身低首，垂在身侧的手倏然擦过面颊。转眼间，一张薄如蝉翼却精巧无匹的人.皮.面.具已被他掂在掌中。
“柳公子好眼力。”
待到他再抬起脸，站在青年眼前的老者赫然成了个完全陌生的年轻人。他面庞骨相挺拓，如琢如磨，眉宇端直斜飞，嘴角仿若含笑；身间玉冠束发，锦带青衣，长身背手而立，星目洒然风流。
“我不但眼力很好，耳力也不错。”
柳子欢懒洋洋地凭倚榻间，声色泰然道，“盗帅此刻在想些什么，我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楚留香淡淡道：“哦？”
柳子欢轻轻咳了一声，反手裹紧了盖身狐皮：
“闻君喜得青罗佛珠，劲骨天成，玄机精妙，粒粒臻融圆和，颗颗莹白通透，不胜心向往之。今夜子正，当踏月来取。君素雅达，必不致令我徒劳而返矣*。”
说话间歇，一只冷白的手从大氅下探了出来，十二滑珠牵着红线，悬缠于皓腕间，光泽柔淡清明，动辄晕影万千，一看便知是难求的奇珍秘宝。
柳子欢顿了顿，将畏寒的手埋回狐皮内，接着说道：“盗帅的信笺不光文采斐然，而且兰香清新，明明诗意雅趣的很，若说自己是不懂风雅之人，那当真是妄自菲薄了。”
“妄自菲薄，当罚酒三杯。”
楚留香笑叹道：“柳公子不惜在城中布下天罗地网，再请三位绝顶高手邀我来此，恐怕对这佛珠极为看重。”
柳子欢眼睫一跳，睁目看他，过了半晌才摇头道：“你以为我不愿意让你盗走这串佛珠？”
楚留香不语。
柳子欢大笑道：“我非但愿意把这串佛珠交给你，还要请你喝上一壶好酒。”
楚留香又忍不住抬手摸了摸鼻子。当他发觉自己遇见了一桩奇诡至极的怪事时，他总是想要摸摸鼻子。
“看来柳公子有事托付与我。”他终于长吁一口气，缓缓说道。
他话音刚落，忽觉对面的柳子欢略微抬动手腕，继而一串佛珠穿空破雾，霎时间凌跃眼前。
楚留香只见珠光闪成一线，在半空中蓦然由窄拓宽，转瞬化作无数疏影，虚虚实实难辨真切，来势锐不可当。
他屏息凝神，移步错身，只手翻转没入那一片莫测光影中，看似漫无目的地轻轻一捉。
——空中叠影遽然离散。
楚留香扬手到眼前，一串佛珠已然挂在他指间，传出深淳的玉石碰击声。
柳子欢注视着他轻灵脱尘的身手，抚掌满意道：“香帅实在是个聪明人，我喜欢与聪明人交朋友。”
楚留香敛首淡淡笑道：“我们岂非已是朋友？”
“交到新朋友，总是要喝碗酒的。”
柳子欢缓缓自榻上坐起身来，转手将狐裘披在肩背，双脚垂到榻下踩进一双缎面绒鞋。
一晃而过的裸足雪腻纤秀，竟似女子。
他低低咳嗽起来，声音因此添染几分沙哑：
“你随我来。”
话音未落，他人已离开软榻，只消眨眼工夫，便轻飘飘落于屋外高大丰茂的梧桐树冠。
楚留香背着手，亦稳步上前。没想到这位病弱贵公子不但手上功夫卓绝，轻功也不在他所见过的任何一位武林高手之下。
柳子欢扶梢驻足，回头见楚留香轻巧地跟了上来，于是脚下一迈，悄然掠出十余丈开外，丝毫未曾惊扰到风拂叶落的轨迹。
两人一前一后，默不作声地来到一处庭内园林。园中茂林修竹，奇石环山，松柳滴翠，花月凝红。清泉流水上，九折金銮桥，楚留香随柳子欢在潺潺水声和粼粼波光中穿行过桥，停至一处青石巍峨的假山前。
月光稀冷寡淡，风啸紧寒迫人。柳子欢一面抬步绕至山后，一面头也不回地张口道：“你莫要以为我是故意引你来此，好杀人夺珠的。”
“在下看人向来很准。”楚留香的步履轻捷无声，神态稳定而平和，“柳公子说要请我喝酒，这里就一定有酒。”
柳子欢但笑不语，伸手推开掩映在山后的一扇重门。
“自然有酒，而且不是普通的酒。”走下十余级石阶，他将楚留香带入一间地窖。密闭的石门一经开启，风穿罅隙透入室内，四壁烛光接连燃亮，将每一处角落都照得明彻清晰。
楚留香摸着鼻子环视四周，视线最终定在柳子欢手中的碧玉琼浆瓶间。
他嘴角微弯：“若我那一位老友小胡在此，恐怕要高兴得眼泪都掉下来了。”
柳子欢倾身倒酒，身上柔润的狐裘掀振起一波流光：“你不高兴？”
楚留香道：“我自然是高兴的。但却不是为了这满窖陈年花雕，而是因为我交到了柳公子这样的朋友。”
柳子欢眼神一转，苍白俊美的脸上浮现微笑：“倘若朋友有事相求，香帅想必不忍拒绝。”
楚留香接过他递来的酒杯：“我相信柳公子是不愿给朋友惹麻烦的。”
柳子欢道：“说麻烦倒也不算麻烦。我只想问你几个问题，再请你帮我偷几件东西。”
这已经是天大的麻烦了。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只得苦笑道：“阁下但说无妨。”
柳子欢沉吟半晌：“普天之下，武功称得上‘奇绝’的能有几人？”
楚留香道：“十二人。”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江湖中豪强辈出，俊杰如云，高手之间武功实力的细微差别本是极其隐晦神秘，而一到楚留香口中，这些绝顶秘闻却有如街头巷尾的闲碎言语，轻而易举便信手拈来。
这位强盗中的元帅，浪子中的公子，实在深不可测。
柳子欢心知自己没有找错人，不由得暗自庆幸，立即追问道：“年轻人呢？”
楚留香略作思忖：“五人。”
柳子欢道：“哪五人？”
楚留香道：“少林天峰大师座下弟子无花，丐帮帮主任慈养子南宫灵。”他的语声稍歇，“我听闻无争山庄原少庄主天资慧通，根骨奇佳，虽尚且不到双十年纪，武功造诣已臻化境。”
柳子欢将这几个名字默记在心，随后转眼道：
“阁下说是五人，我却只听到三个。”
楚留香摸着鼻子道：“还有剑客‘花蝴蝶’胡铁花，和……”
柳子欢会意：“和香帅本人。”
楚留香：“正是。”
柳子欢：“恐怕香帅的名单里要加上第六个了。”
楚留香：“哦？”
柳子欢挑眉道：“依你看，我的武功在这些人中能排第几？”
楚留香稍加迟疑，默然在心中估量一番，颔首道：“柳公子方才掷出佛珠的手法，恐怕天下没有几人能及。”
柳子欢笑了起来，将杯盏中醇香酒液一饮而尽，脸颊总算漫起一丝红润：“香帅那一招‘分光捉影’也堪称精妙。”
他忽地掩口急咳出声，放下手掌时面上难得的血色也已然褪尽了。
他低声道：“我刚才说过，除了问你一个问题，我还想请你为我盗来几件东西。”
楚留香沉默着等待他的下文。
柳子欢道：“原少庄主、无花、南宫灵、胡铁花，还有阁下本人的屁股。”
烛火摇落残红，楚留香目中陡然有灯芒闪过。他眨了眨双眼，这一缕光亮便在眸底弥灭了。
他实在未曾料到对方所求的……竟是这几样“东西”。
“不知柳公子想要这些人的……屁股做什么？”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转而道：“此事想必关系重大，否则阁下不会特地将我带来这间酒窖内，只为隔绝语声，避人耳目。”
柳子欢点点头，意味深长道：“只因我要在他们当中找到一个股间生有两颗红痣的人。”
他忽地望向十分悠远的地方，喃喃低语：“我与少林寺总算还有些交情，看来要先去会会那小和尚——无花一趟了。”
作者有话说第1章 青罗佛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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