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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此恨不关风与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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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宪琳起床的时分,汀兰上来拢了帷帐。忆昨夜清梦.若有萦损柔肠之意,竟觉好似一夜无眠,更是困酣矫眼,欲醒还迷。
宪琳慵慵懒懒地在伺候下梳洗整理了一番,梳理间边朝汀兰讯问昨日晚归之故,汀兰一面替她头一面道:“秦嬷嬷身子不好,便差我去外边送东西了。”
宪琳默了片刻,忽而沒好气道:“她手下沒有一个大活人了么,莫不晓得我房中只有你是贴身的,何必一去大半个晚上。”汀兰听着,只是不作声响,宪琳见她不作声越发气了,一时竟不知是怨秦嬷嬷还是汀兰。宪琳冷笑道:“你倒是辛苦了,在屋里歇着吧,不必与我去了。”说罢甩袖既去,唤得外间屋里的婢女伴自己出门去了。
汀兰面上低眉不语,常与人看见,甚是可怜,空穴来风,宪琳骄纵之名竟不胫而走。
庭院里,处处翠叶藏莺,珠帘隔燕,春花潺潺,冬末阑珊,惹得人心灵动,令人烦恼尽消。
穿过庭院便进了外间,宪琳进了厅堂里向母亲处请早安。她的额娘封号德妃,面目清秀,目若丹凤,肤若凝脂,雍容华贵,皇帝有四十来个妃嫔,宪琳所见过得并不多,实属德妃最秀丽端庄,因此宠冠六宫。德妃曾为皇帝生育过六位子女,如今只留下了四阿哥胤禛,十四阿哥胤祯与宪琳等三人。宫里只有宪琳一位格格,早年还有位七格格,但在宪琳出生前便夭折了。
婢女为宪琳打了帘子,德妃正饮茶,见宪琳进来便唤秦嬷嬷去取茶点,宪琳因早上那一遭,见到秦嬷嬷心里依旧不自在,便趁德妃不注意,朝秦氏白了一眼,又回头自上了座上去。待坐定,便问道:“额娘已然用过早膳了?”
德妃搁了茶盅,道:“快近日上三杆了,你这是替奴才们省事早午膳搁一块儿用了。”
宪琳自知时辰已晚,只装作笑,德妃忍俊不禁,笑骂:“你呀,怎么生成了个懒姑娘。”
见她一翘嘴,置若望闻,德妃不由稍正了神色,说道:“胤祯如今去了学堂,年轻气盛的,少不得去与外面人历练,我倒说不得他。只是你,姊妹家的,莫受他招惹才是。”
宪琳不语,又闻母亲复说道:“别宫的格格都养在阿哥所里的,唯你阿玛怜你生来体弱,这才恳请太后许把你留在我身边照料。这样说来,你的规矩当比别家格格只有过之而无不及才是。”
正此时婢女端来了吃食,德妃便亲自起身去拿了食盘递与宪琳。宪琳眼见着盘里点心却是新,便赞道:“好别致的点心,真是格外用心思。”
德妃道:“膳房那群粗人哪里做得来。这是老四方才来请安,你四嫂托他带进宫的。”
宪琳闻此语,忽住了动作,抬首问道:“他何时来请的安?怎么也不见我就回去了?”
德妃叹道:“他如今去朝堂里当差,自然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总陪你玩耍了。”
宪琳闻说如此,有些赌气道:“那些事情当真比我还重要吗,女儿已经好几个月没见到四哥了。”
话正说到此处,吟春挑帘进来道:“十四爷来请早了。”
话音方落,胤祯便进了来,只见他着了件朝气的青色的仕子长袍,神清气爽,昨夜还遭训斥,只一休又是生龙活虎。德妃嘱咐了他二人几句,又再三交代吟春打点他带去学堂的物品,见他与宪琳只顾说笑打闹,只得放他二人先出去了。临了,又不自叹道:“都说永和宫里规矩大,唯独身边这两个最难管教。”两人听罢反作一阵笑跑了出门去。
待到花园中,宪琳一时又住了步子,转首问道:“你几时去书房?”
胤祯道:“就去了。皇阿玛近来忙得很,不常得空到书房来,汤斌那老夫子说不得我们,迟些并无大碍。”
说罢又跟上前几步,朝她狡诘一笑:“只是额娘这些日子瞧得你太紧,否则按哥哥们说,你这般年纪的姊妹倒是也该出去走动走动才好。待阿玛来了,你好生说说去。”宪琳只是一撇嘴:“我不去。”
胤祯见她这样又道: “你可知现在亲贵们间都爱听昆腔。你屋里伺候的,都是江南选来的,想来你对这些必然十分懂得了。九哥预备从苏杭采买伶人,又聘教习,过些时候他府里搭了台子,你若要听什么,尽管点来便是。”宪琳听了,娇俏的小脸上似是含苞待放,下一刻却又是无可奈何,只道:“我自不比你们男儿家,要外去一趟谈何容易,里里外外,大费周章。你若有心,寻些书来,解解我乏闷便是了。”
胤禵笑道:“你要哪些,开个单子,我如今毕竟在外面走动,遇见好玩的,新奇的,就替你捎进来。”
宪琳笑道:“我倒听说了几本,在江南的闺秀之间流传,原本也是好奇,可如今你在外面有了本事,倘真心可怜困在这里,哪里还有弄不到的理?”胤禵听她这样说只是摆手,笑道:“罢罢,你快写来吧。”宪琳便命人去取了纸笔,就着园中的石桌,便写了起来。
写罢折起来递与他,见他要看,忙道:“不许看。”
胤禵道:“你这话倒奇了,我若不看,怎替你去找来?”
宪琳想他说得有理只得道:“那这事只许你知,可莫要在小厮们面前就把我卖了。”
胤禵笑道:“只求你得闲的时候花园里去读,莫再叫额娘拿住了,把我供出来才好。”说着便作揖打趣她。
却见宪琳上来打了他的手,冷道:“我何曾是这样苟且偷安的人,纵是一头撞死也不会把你们卖了的。你若不安心我,就和四哥一样,彼此离得远远的,再不要和我来往了。”
胤祯向来知道她刚烈的性子,便说道:“何至于如此,不过玩笑而尔,你又如此较真。”两人默了片刻,再无趣味,胤祯再待了一会儿便去了。
待宪琳进了闺阁里,静了片刻,想起往日良多情分,便起身亲自去唤来了汀兰。见她只是低眉顺眼地伺候,宪琳不由探了身子小心翼翼问道:“你,还生方才的气么?”汀兰只是道:“哪里敢跟格格怄气。”
宪琳一厥小嘴,埋怨道:“你这可不就是气话,何曾不敢呢,枉我见了宫外拿来的点心,还替特意你留了。喃!”说罢从袖间取出一方丝帕打的包裹,往桌上一摊,原是早膳藏下的糕点。
汀兰朝她笑了一笑,却不取桌上糕点:“多谢格格记挂,奴才昨儿个倒是已然尝了个鲜。”
宪琳倒是意外:“当真?”
汀兰颔首羞涩浅笑了一回:“昨儿个去替四爷送纸笔,四爷特意赏的。”
宪琳心口一凉,只觉气血上涌,充斥得她鼻尖眼眶都发了酸,强颜冷笑了声:“好啊,早晚要有一日飞上枝头作凤凰了!你们如今走的这样近,我们这些主子倒要吃你的剩食了。”她气不过上前拽走汀兰手间叠好的斗篷,扬手一掀,边径直往外边走边自己往身上披系。
这些恼怒都化作一种破茧而出的欲望让她想要离经叛道,这种强烈的情感让她对一切都置若罔闻。出去,出去,走出那道院门,如此成了她脑子里仅存的念想……
早朝过后,南书房“叫起儿”的大臣出出进进,好生一派繁忙之相。皇帝忙于准格尔叛乱已然久不得空闲,那葛尔丹竟扬言要与皇帝南北分治。满朝皆知,皇帝向来血气方刚,自十四岁除去了那拔扈乱政的鳌拜,削了皇考遗留的藩政割据,又收了郑氏据占的彭湖一岛。然凡用兵之法,日费千金,加之就在两年前皇帝已亲自深入大漠,打得那葛尔丹元气大伤,如今短短时间内再度用兵恐军用不堪其重,那些皇亲国戚甚至八旗将领中不乏年事已高安于享乐之徒,故而朝堂一议,主战主和相持不下。
圣意自是不言而喻,成年皇子间以皇长子与皇太子为首多数立场不明,或有年少者有意一战却是人微言轻不敢明言。皇帝看在眼中,渐生提拔新人之意,故假意复议以为试探。
皇子们一行数人打书房出来,其中相互滔滔不绝者多数。胤禩随他們一并走着,默然听在耳间却并不多言,待到了乾清门外方出声辞道:“臣弟书本落在无逸轩了,烦请皇兄们先行。”皇太子亦未多留只是挥手令他去了,方走开几步便听见十阿哥的声音:“八哥,我们几个在头所等你。”
胤禩笑着应了一句方离了众人走开了。
独身行于道上,遇迎面婢女太监请安他只是随意挥手摒去并不留意,一念仍考虑着准格尔一役。一时出神,迎面来了一人避让不及,猝然这么一撞,不禁踉跄后退几步,待胤禩回神来看,却见来人跌坐在地。
这女娃把头低得叫人看不真切,即便如此,犹能见她肤若冰雪,衬得身上的锦缎竟胜似天边的云霞,莫非真真是姑射山上的童女落了这凡尘。眉眼间却似几分盈盈,不知是垂泪未几,还是天生的眸若秋水。
胤禩不觉有些出神,只是问道:“你……是哪一宫的?”
宪琳偷偷瞥了一眼,见这人长挑身材,神思俊秀,慌忙把头更低了下来,哪敢再细看。
胤禩这才回过神来,伸手要去扶她。见她这一颔首,才想起还在人世间,定是养在深闺的灵秀,却不似宫里的寻常女子,筵席庆典之间总见过些场面。
宪琳见他伸了手来要扶自己,心下苦恼不堪,自知男女有别不合规矩,又不知如何是好。半天也不敢抬眼,只能颤颤地把手伸给他,只觉这人手心温热,轻轻一挟,便使她站起身来。两人一时咫尺相对,一种陌生的气息扑面而来,让她的心着实有些慌了,低着头不看他,也不敢挣扎。初春里寒意袭人,让她禁不住有些瑟瑟发抖起来。
正此时,却问远处有人唤来:“格格,格格!”
胤禩便松了手来,二人略离开了一些距离。丫头们由远及近,到了跟前,待看清了胤禩,惊了一惊,忙立住向他请安。
宪琳见吟春等人来,心里便觉有了着落,又闻丫头们唤他八爷,仍不敢看他面上,只瞥见他身上是金黄色朝服,披领及袖俱石青片金绿,又见海龙绿绣文 ,便知是位哥哥了。
宪琳禁不住红了脸,不待他问什么,连礼也顾不上行,拉着吟春便匆匆走开了。
回至屋中,见众人正乱作一处,如今见到宪琳回来忙迎上去,看所幸无事,才各个出了口气,连连道阿弥陀佛。吟春打发了众人在外间,又进来伺候宪琳更衣,替她褪下披风,边劝道:“我的好祖宗,下次可不能拿自己身子打趣了,刚开了春,这样单薄就往外面跑。纵要出去,吩咐小的们一声,起码准备了周整再去。万岁爷从来舍不得格格脚沾了地,今日也不见传召,何事就这么着急了?”
宪琳也不说话,只由她伺候,正这时,汀兰打帘进了里间来。宪琳见到她,心里大不自在。汀兰并不言语,依旧上来伺候,却听宪琳道:“罢了,你们都出去吧,我要歇息了。”说着起了身就往床榻上歪着去了。
汀兰知她故意生分自己,也不理他,果出去外面了。吟春见她去了,只得自己上了前去问道:“格格,铺了褥子再歇吧。”宪琳正闭眼倚在被褥上,哪里还想动,便道:“你们去了就是,我歪一会儿子自己会盖的。”吟春只得应了,便要退出。宪琳忽得记起什么,又睁开眼来说道:“你且慢着。”又问:“额娘可知道么?”吟春道:“娘娘去西面宫里,并不知道。”宪琳点了点头:“你再嘱咐她们一次,谁也不准和额娘提这一遭,秦嬷嬷也不得告诉。”吟春应下了,听她又问道,“十四可在?”吟春道:“十四阿哥上学去了。下午要去校场练骑射,许今儿个会晚些回来。”
见宪琳说话间精神了些,吟春忙道:“奴才替格格铺了被褥,好生舒坦睡吧。”宪琳便起了身来,容她去铺床。
却说见汀兰今日在外面闲坐着,丫头们不免窃窃私欲起来。因她素日诸人面前和气,丫头们便上来问她,汀兰只说沒有什么,旁人见她这副神情,想来又是格格娇纵的脾气犯了,拿身边的人出气,不由心里各个为她不平。正说话间,只听通传道:“皇上驾到。”便都散了开,只留几个主事下来接驾。
因皇帝来永和宫惯不用仪仗,只如家常,待通报不过一会,皇帝已独身进了里院来了,未见宪琳出来,便随口问道:“格格呢?”
汀兰上来答道:“回皇上,格格在屋里睡下了。”
皇帝便有些意外,问道:“这个时辰如何还在睡着?早上可起了?”
汀兰道:“早上起了一次,去娘娘那边用完膳回来歇了一会儿便又睡了。”
皇帝道:“最近她倒不常这样,可是今个儿身上又不好了?”
汀兰因被宪琳打发出来,又不敢唐突回话,只得道:“看着并没有不好,想是昨个儿晚上又看书,歇的晚了。”
皇帝不由叹了口气,诸人听见赶忙向皇帝请罪,又自责伺候不周,不曾规劝等语。
众人正跪了一地,却见吟春从里面出来,见皇帝忙上来行礼,只闻皇帝问道:“格格睡了?”吟春回道:“方才睡熟了。”皇帝自笑了回,道:“让她睡吧,朕晚些再来瞧她。”说罢,便转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