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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尾声 ...

  •   夏瞳坐在我的对面,水杯里的冰块早已经融化了。她的故事还没有说完。
      “我还是跟我父母去了美国。”她道,“不过我没有去读大学,我去了当初在瓦尔纳邀请过我的休斯顿芭蕾舞团。在那里跳了几年——这个你应该知道的。马修洛尔一直请我去纽约,去演《睡美人》,可是我没有答应他。”
      “为什么呢?”我问,“是因为……嗯,当年发生了那些不愉快的事吗?”
      夏瞳摇摇头:“我不想做他的缪斯。说起来,好像是艺术家依赖缪斯才有创作灵感,但是缪斯若离开了艺术家,又有什么用?所以,做缪斯不就是要倚赖他人吗?我既然决心要放开把杆,就不想再依靠任何人。”
      也有道理,我想,况且,马修洛尔这样为所欲为,也给他带来了麻烦——就在去年,他的舞团里有人不满他长期专制独裁,买凶向他投掷镪水,他的面部严重烧伤毁容,眼睛也瞎了。对于一个编舞家来说,这就意味着艺术生涯的完结。我想,夏瞳应该知道这件事。
      “你在休斯顿芭蕾舞团也是首席主演的地位,为什么又回到国立呢?”我好奇。
      “其实我一直都没有离开国立。”夏瞳道,“当年我走的时候,江团长说,只当我去进修了,以后想什么时候回来都可以。我那时倒没想过会不会回来……至于后来为什么回来了……其实我也说不清楚。可能是因为国立是我第一次登上舞台的地方,所以有些奇特的感情吧。”
      也许,我暗想,就好像人总是忘不了初恋,即使恋人其实是个混蛋,而那段恋情又让你满身伤痕,多年之后,你还是会想起来,从尘封中找寻一丝甜蜜。
      这样想着,我又忍不住问:“那……关海呢?后来怎么样了?你们有联系吗?如果你不介意说的话——我完全不知道他离开国立之后又什么发展。”
      “他读了大学。读的是旅游专业,后来去了旅行社。”夏瞳回答,“前年他结婚了——莫莉去了他的婚礼,说是帮我给了红包。”
      关海结婚,莫莉观礼,夏瞳缺席——这意思就是说关海和夏瞳还是分手了,没有摆酒,就已经离婚。国立这样的地方,严肃保守,一直维持着清纯正直美丽的形象,绯闻丑闻都甚少传出来,夏瞳和关海的这段纠葛,若不是出自她本人之口,外人哪儿能得知?最多不过是从官方消息上猜测关海是因伤退团,把她和夏瞳当成“同学”“同事”而已。如今得知真相,令人唏嘘不已,我怎么忍心将其当成一则八卦新闻来报道?再说,我的原意是探究夏瞳的艺术人生以及她和莫莉的友谊,怎么问着问着就离题了?
      主编要的是一篇跟死去的莫莉有着密切关系的专访,我还得紧扣主题才是。因问:“莫莉……嗯,她不是说她喜欢关海吗?难道她一直没有和关海表白过?”
      “我想……没有吧。”夏瞳道。
      “为什么?”我问——话出口,又觉得自己很愚蠢——这岂不是三流电视剧里都会有的情节吗?一个女孩和她的好友同时爱上一个人,且她心里知道,那人爱的是她的好友。所以这女孩就不忍心破坏。终日强颜欢笑。似乎为莫莉的风流豪迈找到了很好的解释。
      “莫莉其实也是戴着假面具生活的人。”夏瞳微笑,盯着水杯,好像从那倒影里能看到逝去的好友似的。“她看起来很叛逆,很豪爽,很风流,但实际上她很孤单,很脆弱,很敏感——其实说到底,我们哪一个不是戴着面具生活的人呢?面具可以告诉我们在什么情况下该怎样做——你可以适时地温柔,适时地坚强,适时的谦卑,适时的嚣张,不是根据你自己的心情,而是根据场合,做出应有的表现。我以前觉得这十分可笑,逼人发疯。可是后来又发现,这其实就是人间的法则,非要撕下面具来,只会把一切都搞得乱七八糟。”
      她还在为以前的事情后悔吗?我看了她一眼——她的表情那样平淡,这是她为此情此景所选择的面具吧?
      “不过,你不要这样写她。”夏瞳看到我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忽然道,“我是说莫莉——刚才我说的那一段话,可以删除吗?莫莉不希望人家知道她假面背后的样子——她活着的时候,希望大家认为她是一个放荡不羁追求自由的人,我想她死后,还是希望在大家心目中保持这样的形象。”
      “放荡不羁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呀。”我道,“真实的莫莉说不定可以引起更多人的同情……嗯,共鸣。”
      “莫莉才不需要人同情。”夏瞳道,“她不需要那些不认识的人同情她,甚至连我这个好朋友,她也不要我同情她。她想让别人看到某一个样子的莫莉,只要大家相信她所塑造出来的那个形象,她就很高兴了。”
      人生如戏。原来就是这个样子!
      “我还记得我刚去美国的时候,有一阶段和莫莉断了联系——可能是之前她跟我坦白了对关海的感觉,所以有些尴尬吧。”夏瞳回忆道,“不过后来莫莉跟飞天到美国来巡演,我也随休斯顿芭蕾舞团巡演到了同一个城市,大家碰上了,就自然而然挤到同一个酒店房间,通宵聊天。莫莉当时吃了好些止痛药。我以为她又碰上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所以乱吃镇静剂,才劝了她两句,她就说,其实是因为她的髋关节受伤了,疼得厉害。我说,受伤了怎么不休息?她说:‘你以为世上只有你一个会拼命吗?其实我也很拼命,只不过不想被人家看到罢了。’这样的莫莉,也是你们所不知道的吧?你们都以为她过着糜烂的生活,嗑药为乐,所以才……其实,我知道她是因为伤患……还有压力……舞蹈圈里滥用止疼药和镇静剂的很常见。以前巴兰钦把Amphetamine给团里演员,说是维生素……你读过Gelsey Kirkland的自传Dancing on My Grave吗?里面写了很多。”
      “你没有劝她?阻止她?”我惊讶,“这是吸毒——你知道这样会有危险的!你不是她最好的朋友吗?”
      “我劝过,我也阻止过,可是没有用。”夏瞳道,“我想,我和莫莉都知道——也许,我们所有的人都知道,总有些事情,我们是那么固执,别人说什么也没有用。我们非要按照自己的方式去做不可,不计后果。但回头想想,只要每个人自愿承担后果,无怨无悔,那也就无所谓了。根本与别人无关啊!我猜,莫莉也许宁愿在最灿烂的时候离开这个世界。她不想老了一个人孤单地面对病痛,然后数算自己剩余的日子。这样毫无准备地离开,可能是她最想要的结局。”
      自愿承担后果,便与他人无关?这是多么冷酷的说法——身边那些爱你的人,关心你的人,要怎样呢?但同时,这话又透出无比的寂寞——身边根本就没有关心你的人,或值得你去挂虑的人。
      真正寂寞的那个,或许不是莫莉,是夏瞳。她曾经有一个人人艳羡的白马王子,她却不爱他。她有一个外人眼中可以为她两肋插刀的闺蜜,但她们两个都带着假面生活,根本就不知道彼此的真正想法。她现在还拥有无数的粉丝——而他们,与她何干?
      我想,这篇报道最终还是一篇关于夏瞳的故事。因为真实的莫莉已经逝去,再无人知晓。
      夏瞳看了看表。我知道采访的时间已经到了。关上录音机,感谢她给我这样的机会。
      “明天晚上有莫莉的纪念演出。”夏瞳道,“之后还有个慈善酒会——你应该知道吧?莫莉的遗嘱,把她所有的财产捐给流浪动物保护协会了。”
      我当然知道——为何偏偏是和舞蹈毫无关系的流浪动物保护协会?主编一定会要我搞清楚原委——虽然我一点儿也不想挖掘下去,但是去看演出,总是一件优差。
      “夏瞳小姐!”我看她起身要离开了,想起我还有一个问题很好奇,“为什么会同意让我这样的菜鸟来采访你?”
      夏瞳愣了愣:“因为我看出你是学过跳舞的。我想,只有你才能理解舞者的心情。”
      “这……”我摇头,“说实话,我并不全能理解。我是放弃了舞蹈的人——很早就放弃了。倒不完全是因为身体条件不够,而是觉得完全没有成就感,不像是演员拍了电影,可以随时播放,也不像作家写了小说,有一本书可以捧在手上。舞蹈的话,只有舞台上的那一刻,如果没有拍照或者录影,就什么都没了。那么辛苦,练功,受伤,流血流汗的,最后好像什么也没留下——不,既然没有痕迹,就跟完全没做过一样。所以我那时觉得不值得……当然,去剧院看演出,我还是很喜欢的。”
      夏瞳看着我,从钱包里取出一个书签来:“我也曾经想过,为什么我这么爱芭蕾——你说的不错,那么辛苦,最后可能什么也留不下,虽然可以录影,但是也许你某一天发挥得最精彩,却不是收录DVD的日子,那精彩的瞬间就没了。不过后来有一天,我在电视里看到Merce Cunningham舞团的演出——那是Cunningham先生生前最后一次和舞团一起出现在大家的面前,他那时候已经快九十岁了,坐着轮椅,让人推上台来,参加谢幕。我真的很佩服他对舞蹈的痴狂。后来我去拜访Cunningham基金会,见有这个纪念品书签,上面是Cunningham先生的一段话,我觉得,说得很对。就是我心里的想法。”
      她把书签递给了我——已经很旧了,显然她一直带在身边。我看上面写着:“You have to love dancing to stick to it. It gives you nothing back, no manuscripts to store away, no paintings to show on walls and maybe hang in museums, no poems to be printed and sold, nothing but that single fleeting moment when you feel alive.”
      我的英文并不怎么好,看得懵懵懂懂。
      这时,便听夏瞳一字一字清清楚楚地说道:“你必须热爱舞蹈,并坚持下去。尽管它对你毫无回馈,它没有可以留存的手稿,没有可以挂在美术馆的墙上的画,不会像诗歌一样被印刷并售卖,什么都没有,它只有瞬间的感觉,让你感觉到你还活着。”
      简直就像教会里的信徒背诵《使徒信经》一样,这番话,她大概在心里重复了无数次,所以一张口就说了出来,全无停顿。不过,她又和教徒不同——教徒们是通过无数次的背诵,好让自己遵照上帝的教导而生活,夏瞳背出Merce Cunningham的这段话则是因为这个人道出了她的心声。
      你必须热爱舞蹈,因为只有在起舞的瞬间,才感到自己活着。
      我也想找一个练功房,去重拾已经放弃了二十多年的芭蕾,体会一下这种感觉。
      “再见。”夏瞳点头微笑,与我告别。
      像是女演员在观众热烈的掌声中,捧着鲜花下场,她在众人在注视下走出咖啡馆去——其实,在她,鲜花和掌声都无关紧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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