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海·Crossing the Sea》Ecthelion

1、第一章 澳阔泷迪

　　她有着我哥哥的眼睛。
　　两个驾船北上的少年——实际上，是两个孩子——在奈努法尔海湾发现了她，她迷了路，正独自顺着海滩游荡。于是，他们把她带回了澳阔泷迪，从码头沿着曲折的街道来到了我的门前。年纪最大的男孩走在她旁边，轻轻地指引着她；在她身后略偏的地方走着另一个孩子，还有一个黑发编成两条长辫子的女孩，她牵着一个小男孩的手。他们这一行人所过之处，好奇的人群纷纷聚集起来，孩子们走在她两侧，就像要尽职尽责地保护这位新找到的女子免受打扰。他们来到我面前，停下了脚步，而我发现，我径直望进了我哥哥的眼睛。
　　这双眼睛与我哥哥的如出一辙，同样的轮廓，同样的蓝灰色调。它们当中还蕴含着同样的光采，不过只是一抹浅淡的余辉，我几乎没能察觉。然而这双眼睛又是不同的，截然不同。她用那样一种目光凝视着我——不，她凝视的甚至不是我，而是另一个地方，属于一个完全归她自己所有的时空。在这双眼睛里，我看得出万念俱灰的哀恸，看得出深入骨髓的巨大恐惧，可是除了哀恸和恐惧，还有大量别的情感，我解读不出。
　　她面对着我，如同一座雕像，纹丝不动地伫立。她所有的哀恸、恐惧连同其他情感都迎面向我袭来，又与我擦肩而过。我听到四面八方传来了低语，来自聚集的人群，但他们有所收敛，就像无形中有谁命令他们给她让出空间。她身上那条破旧的白裙在微风中飘动，她长长的黑发披散着，也在微风中飘动。她美得惊心动魄，美得令人心碎。
　　我终于回过了神。
　　“女士，欢迎你来到澳阔泷迪。告诉我们，你叫什么名字？你的家在哪里？”
　　起初，我不知道她究竟有没有听到我的话。但慢慢地，极慢地，她的眼睛——和我哥哥的如此相似，又如此不同——盯住了我的眼睛。
　　“别怕，现在你身边的都是朋友。”我补充道，希望能鼓励她。
　　又是久久一段沉默，期间她一直审视着我的面孔。然后她给出了回答，嗓音低沉又悲伤，却惊人地清晰：
　　“我来自中洲，大海的彼岸。”
　　窃窃私语如同哔剥作响的火焰，卷过了人群。然而我的心神只剩了一小部分仍在聆听。
　　这么简短的一句话，怎能如此令人震惊？而她正用那样一双眼睛看着我，我又怎能对这句话如此没有准备？中洲，大海彼岸。在那年深日久的过去，我把我的哥哥抛在了那里。在那里，还生活着那么多我们的亲族。中洲——星光，森林中的幢幢黑影……
　　还有诺多，他们曾经也是我们的亲族。
　　那个年轻的女子又陷入了沉默，再度退入了那个属于她的孤独时空。然而她的言语还在不断回荡，似乎既轻柔，又响亮如同雷鸣。
　　我来自中洲，大海的彼岸。
　　中洲。我也曾怀着惊奇，在那里的星空下漫步。
　　“她累坏了。”
　　我妻子熙蓝妮尔的清亮嗓音打断了那些回音。她向人群投去谴责的一眼，上前迎接这位陌生女子，温柔地引她离开，呢喃着安慰的词句。年轻女子温顺地放任自己被领向屋子的正门。我连忙借着心灵的联系，给熙蓝妮尔送去了一句感激的低语。
　　我让那些找到她的孩子们留了下来，问清了他们发现她的经过。他们从澳阔泷迪起航，沿着海岸向北驶去。进入奈努法尔海湾时，他们远远听到有个神秘的嗓音在海岸上悲伤地歌唱。她所言寥寥，但根据她主动说出的只言片语，她似乎是逃脱了中洲某种可怕的毁灭，去寻找她出海在外的丈夫。她告诉了他们她自己的名字。她叫埃尔汶。
　　“大人，我们听到了她的歌。那支歌听起来那么悲伤——悲伤又奇特——”年纪最大的男孩轻声告诉我，仿佛在描述一个梦境，“但我们认出了那支歌的曲调，因为我父亲有时会唱。他曾经告诉我，这是一首古老的曲调，来自过去，那时我们的族人仍然生活在中洲的大地上……”
　　中洲，辽阔的隔离之海的彼岸。
　　我来自中洲，大海的彼岸。是我的哥哥第一个向我们说起阿门洲的光明，我找了他很久，但我没有找到。我在星空下寻找，找遍了每一处；我寻遍了所有的森林和原野，所有的山隘和山谷，河边、湖畔，但我没有找到。大海在呼唤，我的族人渴望听从大海的召唤，去寻找光明之地。我的哥哥下落不明，我不知道他是活着还是死了，我抛弃了他……
　　“欧尔威大人？”
　　我回过了神。那个梳着黑辫子的女孩正抬头看着我，眼睛睁得大大的，她身边那个小男孩也是一样，他也生着一头黑发。
　　“大人，我们想知道，我们能不能——”她迟疑了，咬住了嘴唇，接着毅然说了下去，“我们能不能偶尔来看看她？不是因为好奇——我们确实好奇，但我的意思是，她还告诉过我们，她有孩子……我想，我们或许可以想办法让她高兴起来？哪怕就一点点？”
　　她脸含希冀，满是祈求。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大人，我叫埃雅林迪。”她轻轻一拉身边的男孩，“这是我弟弟安耐罗。”
　　我微笑了，心情却没轻松半分：
　　“埃雅林迪，我会让你知道。如果埃尔汶愿意，你们就可以来看她，但必须是她愿意才行。”
　　女孩急切地点点头：“大人，谢谢您。”她吐了口气，就跑开了，她弟弟紧跟在后。我看着她年轻的轻盈身影消失在街道远处，突然发现所有的记忆都回来了，海啸一般向我扑来，在四周轰鸣咆哮，将我卷入了惊涛骇浪。仅仅是这样，就能让那些数不清的岁月化为乌有，像阳光下的迷雾一样消失殆尽；仅仅是这样，就能重新揭开所有那些陈旧的伤口，让它们再度鲜血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