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凤.西/叶）浮屠灯烬》墨羽翼

15、第 15 章

　　十五、离情之夜
　　无声而寂寞的夜。
　　月，
　　冷得让人心碎。
　　每一个细微的声音都在这样的夜中传出很远。
　　一阵垂死的喘息声传来，在黑夜中格外瘆人，不知是郊外的野兽，还是可怜了路人。
　　刘七在踉跄地向前奔跑，拼命压抑的呼吸仍然清晰可闻，心跳声更是如擂鼓般在胸膛中轰鸣着。
　　其实他是希望一直听到这样的声音的，至少象征了他能够活下去，活着见到家中的妻子与嗷嗷待哺的孩子。但是它已经在人不知不觉中慢慢减弱了。他流的血实在已经太多了，几乎没有给他留下一丝活着的希望。
　　但是刘七仍然不敢停下休息。他身后追击的杀手动作极轻盈敏捷，在这样寂静的夜里也听不到一丝一毫的脚步声，只能感受到冰冷的气息嘲弄似的在后颈处吹弄，似有还无。
　　一定要跑到，一定要跑到。刘七默念着，眼睛已经有些发黑，不断地闪现着妻子与孩子的幻影。
　　他是经常在这条路上经过的。作为一个商人，免不了四处奔波。但是在妻子生下一个儿子后，他就受到了帮中的照顾，只在本地做些小本生意，接待一下来来往往的帮中成员。但是前一阵帮中似乎出了大事，到他的店中落脚商议的商帮成员竟然比以往多了数倍，紧接着便是受到指示重新到外面做生意了。没想到只是一次就遇到了这种事。
　　他还记得这条路上不远的地方是有一座尼姑庵，传说中那里的大师们都是菩萨下凡，能力可通鬼神。虽然男女授受不亲，但是在这种紧急的情况下只要能够到达那里，应该就能够捡回一条命。
　　刘七打定了主意，拖着自己还在流血的伤脚，一步一拐地向记忆中最后的希望奔去。
　　一点要跑到，一定要跑到。自己的孩子还小，自己又是家中的一棵独苗，若是自己一去，妻子和孩子谁来养，家中的老人又该怎么办？这个年代，苦命的人已经太多了。
　　寂静的黑夜中，时轻时重的喘息与踉踉跄跄的脚步声还在继续，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声突然传来，伴随的是，刀具与血肉摩擦的汩汩声响与骨节被缓慢切断的奇异刺耳的磨动声。
　　一颗头颅从向前奔跑的身体上滚落下来，刘七的眼睛睁得很大，带着绝望的灰色与不甘的惨烈。而他的身体还抽搐着向前迈了一步，似乎到死都想要到达自己欢乐的殿堂。
　　黑色的影子有些陶醉地将手按在地上的血泊中，感受着刚刚逝去的生命的温度。
　　不远处，温暖的火焰光亮从高大的建筑中透出，隐隐能看出那是一座佛堂，空气中似乎还有隐隐青灯燃尽的香气。
　　黑色的影子“嘿嘿”笑起来，身形一闪向尼姑庵的方向奔去。
　　陆小凤就算不相信自己，也绝对相信花满楼的鼻子。所以当花满楼面向路边的一个方向微微皱眉时，陆小凤第一个停了下来。
　　“有血腥味，但好像还混杂了些奇怪的药味。”花满楼的眉蹙得很紧，他实在是很不喜欢流血与争斗。
　　尽管月光很亮，习武之人的眼力也较一般人更好，但是更远的地方还是不能看的很清楚。陆小凤努力想那个方向看去，也只能看见一团黑影不断蠕动着。
　　走近了看，陆小凤感到腹中一阵不适，立即转身将花满楼带离两步。
　　月光下，一只黑狗无声地噬咬着无头的尸体，四周的野草上挂着半凝固的黑紫色血块，诡异瘆人。
　　通常的野狗即使饿极也不会撕咬人的尸体，除非是尸体中有什么吸引它的地方，着恐怕就是刚刚花满楼所说的奇怪的药味的用处了。
　　见到有人靠近，黑狗迟疑了一下，转身想要逃走，但是只奔出两步，就抽搐着倒在了地上，发出“嗬嗬”的声音，已经变成黑紫色的血肉从张大的口中掉出来。不久，贪食的黑狗就在四人的注视下为食物付出了代价。
　　叶孤城有些厌恶地向旁边走了两步，却意外地发现了掉在杂草中的头颅。他犹豫了一下，为这个死去的陌生人合上了犹自愤怒睁大的眼睛，将头颅与他支离破碎的身体放在一起。
　　陆小凤紧皱着眉拾起不远处扔着的还未出鞘的刀，运用起内力熟练地掘起一个坑，将两具尸体,埋葬下去。
　　这已经是第十三具了。短短两天，四人已经见到了十三具这样的尸体。
　　两日前身受重伤已经昏迷的梁霁暄被人扔到无名崖底，经郭芷枫的救治后醒来，说狄笑意图称霸江湖，不仅在半路截杀商帮众人，还告诉梁霁暄他们已经开始吞并江南花家名下的商号，并劫持了孙秀青母子，特意没有杀掉梁霁暄，而是让他告诉西门吹雪。
　　花满楼与狄笑交往甚密，自小熟识，知道他做事虽然向来恨绝不留余地，但是光明正大，从来不屑于做挟持妻子是对方就范的事。
　　但是做生意的人都知道商帮之首梁霁暄为人向来坦诚无欺，虽然从未谋面但是对方之名也是如雷贯耳。更何况梁霁暄对于叶孤城也算是半个朋友，向来不轻信别人的人难得相信一个也是不会有半分怀疑的。因此既然梁霁暄说狄笑是这么说的，那一定确有其事。
　　得知这件事最着急的本应是西门吹雪，可是他仍然是往常一样的面无表情，看不出任何端倪。
　　陆小凤和花满楼早在三人共同前往烧为废墟的白云城时就已经了解到西门吹雪对于孙秀青只是为自己寻找一个剑鞘，而不是真正的爱情，早已寻找到了安全的所在安置她们母子，但是却不知道她们到底在什么地方。叶孤城虽然不清楚这一点，心中有些奇怪，却也不会去询问西门吹雪家中的事务。
　　西门吹雪与孙秀青感情虽无，责任却有，只是他神色如常地与郭芷枫等人告别后带陆小凤等直接赶路，一路上也没有对他们说目的地到底在哪里，纵然是聪明绝顶的陆小凤也不知西门吹雪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
　　叶孤城不知内情，自忖西门夫人不在万梅山庄而是到别处居住，恐怕也是因为那个传言的问题。现在传言的来源已知，却仍然在外流传，说到底仍是自己应该帮助的事，因此便也跟他们一同上路。
　　只是从无名崖底离开的四人却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路上竟然会看到如此多的惨案，叶孤城根据尸体随身携带的信物及货物认出他们竟然都是商帮中人。
　　在这种情势下，最有可能的幕后主使就是狄笑了。要彻底剿灭商帮，吞并他们的生意，绝不能只在商道进行争夺。
　　更何况在无名崖底魔教总坛外的一役看似只有商帮和魔教的冲突，实则狄笑已经把自己放到了台前，只能先出手来稳固自己的位置，以防止被商帮和魔教联手扼杀。
　　花满楼与狄笑情谊深厚，却从未想到他竟为了自己的实力狠毒若斯，只是这种争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却是谁也不能驳斥什么。
　　西门吹雪等待着陆小凤将尸体埋葬，视线却已经飘向了不远处。
　　一阵钟声悠悠传来。
　　夜色过去的如此之快，天边竟然已经透出了几缕白光。
　　他们的目的地，终于到了。
　　陆小凤的眼睛瞪得几乎要比铜铃大，脚几乎生了根，死死钉在地上动都动不了，只能站在原地直直地看着面前美丽的女尼。
　　花满楼也很吃惊。孙秀青本身功夫不差，轻功也很到家，脚步本是极有特点的，因此贯用脚步声识别会武之人的花满楼对此记得很清楚。到那时他如何也不敢想象这轻盈的脚步竟然是从尼姑庵中走出。
　　叶孤城乍见也是很吃惊的，但是却极轻易地明白了西门吹雪的想法。
　　他们本来就是一种人，叶孤城也有过为自己寻找一把合适的剑鞘的想法。但是他发现在紫禁之巅决战时，西门吹雪的剑看似灵动，实则已经有了牵绊而变慢了。
　　若是能够从心中仅有剑变为身即是剑，剑即是身，为情而挥剑，在剑术上的造诣必然是能够突破瓶颈更近一筹的。但是西门吹雪选择的道路显然是失败的，这个剑鞘仅能够对他产生牵绊，而不能让他进步。毫无疑问，与其如此不如放弃剑鞘而在现有的境界中更进一步。
　　孙秀青虽然并不能明白这些剑道强者的想法与他们心中除剑之外再无其他的决绝，但是早已日久的分离显然让她早早看破，投入空门修身养性。此时再见到西门吹雪，心中虽仍残留着爱情破灭的酸涩，但是已淡然而视之无物了。
　　显然，即使没有了爱情与家庭，西门吹雪对这个坚强的女子仍然是有着怜惜、欣赏与尊重的。陆小凤、花满楼与叶孤城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西门吹雪微微低着头问候冷暖。
　　白衣剑客对面的女尼笑得宁静淡然，在晨光中早已没有了当年初出师门的羞涩与闯荡江湖的棱角，美得几乎发出一种圣洁的柔光。
　　在两人已经分别后，他和她的相处，才真正散发出一种如家人般的温暖。旁观的人们轻轻笑起来，理解到，也许这样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尼姑庵向来不允许男子进入，但是主持事务的素心师太早年也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与西门吹雪在数年前机缘巧合之下结识，因而西门吹雪才将孙秀青托付于她。
　　陆小凤与素心师太也曾有数面之缘，但是陆小凤风流浪子名声在外，是素心师太向来看不惯的。但是看在西门吹雪的面子上，总算答应四人在此逗留一晚。
　　傍晚时，谢花朝和谢月夕居然出现了。原来四人从无名崖底离开是正好谢月夕追着一只翠鸟到了总坛外。看到四人走得匆匆，谢月夕好奇心起，便拉着谢花朝一同跟在后面凑热闹。
　　好在四人均是俊秀飘逸的惹眼人物，又没有避人耳目，谢花朝一路打听着，竟然也没有跟丢。
　　谢月夕得意洋洋地靠在树下，手中还把玩着一只可怜兮兮的翠鸟，但是不是他出发时抓到的那一只就不得而知了。
　　只要有谢花朝在，谢月夕向来是小孩子般顽劣，一反平常时俊雅邪魅的样子。
　　季青峒像是从来都只关心与剑，与西门吹雪、叶孤城均有相似之处，并不像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而看郭芷枫与谢花朝对待谢月夕的样子，倒像是完全把他当做小孩子来宠了。
　　只可惜他喉间形状诡异的伤口似乎极严重，陆小凤等人从来没有听见过谢月夕开口说话，只是不断见他展示自己张扬肆恣而毫无章法的字迹，哭笑不得。
　　叶孤城是言明知道孙秀青没事后明日便要离开的，他并没有说自己将要到哪里去，不管是对陆小凤这个朋友，还是西门吹雪这个知己与仇敌。
　　西门吹雪也要回到万梅山庄了，继续他寂寞如雪而孤高洁净的生涯。谢花朝陪谢月夕与他们玩闹一夜，明日仍将回归无名崖底处理自己的事务。而陆小凤无事可做，则将随花满楼一起前往他的小楼过一段暂时安定的生活。
　　在他们中，有的已经结识数年，感情深厚，有的不过是刚刚认识数日。但是彼此不同的性格经历与别无二致的人格魅力却让他们建立起友谊。
　　不得不说，在这个世界上，人心真是很奇妙的东西。
　　相聚，也就此一夜而已。一别此去，再见，恐怕又是震惊天下的大事，轰动江湖的传言。而这样不需忙碌的宁夜，总让人心头泛起几丝离情。
　　叶孤城与西门吹雪在战，却不是比剑，而是在下棋。方寸之间，黑子白子，却是剑气纵横，杀伐大起。
　　陆小凤心里有些并不适合与他的感伤，所以他在大口喝酒。而他对面的花满楼却一如既往温文娴雅地笑着，细细品味杯中的茶香。
　　谢月夕仍然是没心没肺的样子，笑得极开心，高高地站在树枝上，伸长了手臂，似乎是在希望能够摘下天上的月亮。谢花朝则皱着眉头站在树下，看着不断在掌心扑腾的小小翠鸟，极手足无措的样子。
　　夜是那样的宁静，只有玉质旗子敲击棋盘的清脆响声不时响起。唯一大声的，不过是谢月夕太过激动时从树梢上掉下来，又被流云飞袖一卷，狼狈地落在不远处站稳，再次不甘心地窜上树梢。
　　江湖路远，何时重逢，何时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