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与半夏》亦亭

3、冬雪凄寒浮生尽，你在何方

　　雪国的风光果真瑰丽壮澜，只是眼下我有一个棘手的问题——我和江南走散了。
　　说道走散的原因，也没什么特别，只因此地风光过于靓丽，旅客们都想大开眼见，便纷纷往面积不到百里的雪国内横冲直撞，我和江南在席不容间的人流中不得不分隔两地，遥遥相望……
　　前路真是雪海茫茫。
　　我摇了摇头向前方迈去，寻找江南留下的足迹。在路过苍山山脚的时候看见一户农家。
　　我抱着侥幸与尝试，敲响了那扇木门。
　　“谁？”是一记苍老的声音。
　　运气不错。我清了清嗓音说：“在下区区无名旅人，在雪中迷路，望乞借宿一宿，以必风寒。”
　　“进来。”
　　我推门而入，跳入眼帘的是墙上一盏昏眊的油灯。屋主年约半百，却鸡皮鹤发，灰色的麻衣包裹着一双爬满皱痕的手，他坐在灯下正用这双手熟练地雕着一个木头人像，晦暗的眼中有零星白光。
　　我凑过去眄了一眼那座人像，栩栩如生宛若天仙，不小心惊呼一声，老人便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摇头说：“差太多，差太多。”
　　我笑了笑：“是，我和您的妻子差太多。”
　　老人停下手中的活计，皱起眼角的纹路笑道：“小姑娘，你已达练世故，很懂世情。”他放下刻刀，用腹指摩挲着人像的上半身，眼中柔情点点落下：“我离开冬雪很久了，久到我连自己的岁数也不记得。”
　　老人家年轻时读过的书不多，乃是一介无名屠夫，偶尔上山砍柴打猎。十八岁生辰的那日，恰逢苍山一带骤降暴风疾雪，他不幸落难，在雪堆中昏迷多时，四肢业已冰冷，意识抽离，该是埋藏于风雪之下的结局，但天降洪泽，他遇上了命里的贵人——冬雪。
　　他身为伶仃孤寡的屠夫，家中一无父母，二无妻小，蒙人相救，便该以身为报，只是救他女子美艳异常，他自觉样貌丑佞，同冬雪不匹配，只愿做她的护卫，终身追随。
　　可他不知冬雪无须护卫，她本是世间冬妖，兴风浪雪是其司职，救他不过是一念之仁，兼恻动凡心。
　　冬雪听到他说的一番耿耿言辞，莞尔一笑：“做我的护卫，不如做我的夫君。”
　　他自然不能，腾红双颊，窘迫地摆手，言辞急切：“这决计不妥，决不妥！”
　　冬雪渐渐黯淡眼眸，失落地坐在雪窖一隅问道：“你是嫌弃我不够美貌？”
　　“当然不是。”
　　“还是你家中已有妻妾？”
　　“家中只我孤身一人。”
　　“那为何拒我？”
　　他久久沉默，盯着她的眼，字字卑怯：“我配不上。”
　　冬雪恍然一悟他的自卑，逐开笑颜：“你叫什么？”
　　他摇头：“无名无姓。”
　　“我见你跟木头似得，便唤你君木可好？”
　　他点头说好，眼底明媚生辉，竟令她看痴。
　　“君木，从此后你便留下来陪伴我，朝朝暮暮，永不分离。”
　　“好。”
　　这是他的承诺，此后朝朝暮暮，君不离妾，亦是冬雪为他取这个名讳的含义，图个白首一生的含义。可惜世道炎凉，连天道也悲怆，冬雪奉天帝纶音降雪那日，君木需外出狩猎，临走前他对冬雪说：“只要风雪不停，我就能找到回家的路，冬雪你要等着我。”
　　那时的君木已经和冬雪成亲三年，恩爱似漆，他的妻子站在雪窖口前对他挥手，嘱咐——‘君定归来’。而她会一生等候。
　　二十一岁的君木是带着一股暖流微笑离开，却没想到那是夫妻俩最后的离言。他迷路苍山之间，再没能找到那个雪窖，便在山脚搭起屋蓬，日日夜夜守着下山的唯一路径，盼望冬雪哪日下山，夫妻再聚。
　　我坐在他身旁默默聆听一个老人的深情往事，也无非是想宽宥人世间的一颗痴心。
　　君木侧过头望向窗外的莽莽风雪，敛容叹悲：“我是否痴傻，只能用木雕思念她。”
　　此话是在叩询何人？是我？还是他自己？亦或是苍山之巅的她？
　　不得而知。
　　***
　　江南的紫微斗数学得不济，不能给自己卦算凶谶良吉，若知今日遭暴风浪雪掩埋，他定不会携半夏来雪国苍山。
　　自他在雪堆里昏迷到悠然醒转，估摸过了半个时辰。江南低啐一口该死，叫半夏多等这么久。
　　他起身环顾这个冰冷雪窖，墙上倒悬着猎刀和五谷，右角睡着一把镰刀和铁铲，正中的梨木桌置了一盏油灯，栗子般的火豆照亮了一块木雕和刻刀。
　　本该是一户简单的猎户农家。
　　“良人未归，风雪未停，而你在何方？可知妾心伤。良人未归，风雪未停，而你在何方？可知妾心伤——”
　　“多谢相救。”江南踱到雪窖口，妇人华发已成霜，一袭白绢雪袖，风中轻扬。回首的瞬间，秾丽的容貌画满哀伤，低声道：“你不是他，不是他。”
　　江南仿若未听，抬起手截下半空中的飞雪，慨然道：“雪国苍山下了整整三十多年的雪，何时会停啊，冬雪。”
　　妇人慢慢看向他，懵懂不知的面孔嵌着一双无助的大眼，汩汩流泪。
　　“你知不知可能是风雪太大，他回不来了呢？”
　　“他说风雪不停，便会归家。”
　　痴人。
　　江南轻笑道：“冬雪，你又可知，你的风雪存了迷惑的灵咒，能迷惑凡人的心智，他不过是一个凡人，你忘了吗？”
　　冬雪被此言激得狠狠一颤，潺潺泪河终究大彻大悟般汹涌澎湃，瘦弱而坚韧等候三十年的背脊再也承受不住，俯身扣首，向天认罪，悔悟的哭音沉重：“太傻，太痴。太愚，也太爱。”
　　江南在手中列出伽印，覆在她的雪额上，沉吟道：“世人皆如此，我念你及时悔过，便圆了你的痴情，好好陪着他。”
　　雪国苍山连续三十年的风雪戛然而止时，举国欢庆。而苍山之巅的雪窖中，多了一颗晶莹泪珠。
　　江南将这件事告诉我的时候，我在苍山脚下等了整整一夜。他问我君木去哪里了，我想了想说：“拎着家伙，背着行囊，找老婆去了。”
　　他笑道：“一样痴。”
　　我点首称是。
　　世人含辛茹叹，只为寻此良人，即便烟火断绝，闭骨泉壤，也要共赴丘陵，乃为痴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