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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扬之水 ...

  •   世人皆知楚之大泽名为云梦,却未鲜有人知道赵之信都有山亦作云梦,西接太行,有马岭口,下有涧沟五里,两侧壁立万仞,荆棘丛生,人迹罕至,走兽不行,名曰鬼谷。这个名字在七百年间一直隐匿在每一国每一朝兴衰的背后,春秋五霸,战国七雄。历代鬼谷先生一生只收两名弟子,一个是纵,一个是横。两人之间的胜者,继任成为新一任的鬼谷子,是为纵横家。这一代的鬼谷子名叫赵一,在卫庄去到云梦山之前,他的名下仅仅只有一位弟子。

      果然来了么……听到两声凄厉虎啸的赵一并不感到意外,行至谷口就见一持剑少年颔首而立,血染单衫。少年的脚边是两具身首分离的玄虎尸体。
      “你为何来此?”鬼谷子如是问道。
      少年轻挥剑柄将锋刃收入鞘中。有风自天地间烈烈而来,拂开了他额前的碎发,水银色的双眸中映出点点精光,“惟愿为天下最强者,尽握苍生兴亡。”此世沉疴,愿以此身为刃,破开混沌蒙昧,涤一世清宁。
      对于卫庄的回答赵一自是满意的,或者说是太满意了。赵一的目光落到卫庄手中的剑上,“入我门者须先弃兵刃。”
      卫庄闻言用力震腕,轻易便将佩剑甩到身后丈余开外。
      赵一见卫庄对佩剑毫无留恋之意,微一点头,向谷内走去,“随我来。”卫庄没有答话,只依言跟在了后头。
      才踏入谷中就起大雾,浓稠的白如纱幔般不知来由幕天席地的缠上来。
      闻得鸟鸣,不见景致,四下仅能辨清一臂方圆。卫庄看着前头的鬼谷子,发现他的步法甚是奇异,当即明了这谷中必有玄机,遂不多问只紧紧随着他的步子。从脚下的感觉卫庄判断出自己此刻正行在山路上,只是这上山道比他从前走过的都要平坦许多。
      不知走了久,赵一终是停了下来,“小庄,来。”
      卫庄闻言走到鬼谷子身后。
      “到此处来。”赵一指着身侧的地面道。
      于是卫庄走到赵一右手边,与他并排而立。
      “此处是我鬼谷拜师收徒处,名唤舍身台。”赵一话音方落眼前大雾竟在倏忽间散尽,于是卫庄面前三步开外处就现出了一道万丈深渊,他们早已站在了绝壁之上。
      舍身台么。原来如此……卫庄了然勾起嘴角退开两步,“卫庄自今日起拜入鬼谷门中,死生不背。师傅在上,请受弟子卫庄拜师礼。”
      语毕卫庄屈膝跪地,以左手按右手,掌心向内置于膝前,拱手于地,头在手后缓缓触地。一拜后起身,复又跪地再次伏身叩首。
      赵一看着卫庄对自己行稽首褒拜大礼却并不应承。纵横子弟在握尽天下之前,必先要拥有的是身饲苍生的觉悟。
      二拜毕,卫庄起身掸去衣间尘沙,目光一凝,飞身扑向崖下。
      风声过耳,待落下后卫庄才知道这万仞山下有一方深潭。卫庄轻扬起嘴角,原来舍身还有置之死地之意。
      卫庄没有内力,只能在触水瞬间尽可能地守住一口长气,在冰冷和黑暗中静待下坠之力散去,而后猛地借势上冲。
      破出水面刹那,日光如刃,卫庄虽闭着双目依旧被刺疼了眼底。
      用力甩去湿透的发丝上的水分,卫庄才睁开眼就看见了一方山谷。放眼四周只有一座木梁石砖青瓦的小屋,再无多余人迹。不远处的岸边大石上摆着一块干燥的布巾和一套簇新的玄色短打,原来早就已经准备好了。卫庄微扬嘴角以最快的速度泅水上岸。
      潭水刺骨,加之时节已是入秋,极易受风寒。卫庄方踩上岸便顾不得其他只迅速除了湿衣不着寸缕地站在潭边擦净身体换过衣物,而后拧了换下衣服上的水分将头发吸得半干。
      穿戴齐整罢,背后响起一声轻咳。卫庄转身,只见赵一朝小屋的方向唤道,“聂儿。”
      此时卫庄才发觉屋子的廊下坐着个身穿素衣的少年,虽不过一刻功夫,但思及自己方才衣不蔽体的样子卫庄的耳根到底是有些微微发热。
      少年起身朝这边走来,一步一履间尽显沉稳。七步处,似是没看到卫庄般地,少年目不斜视地对赵一行了一礼,道,“师傅。”
      鬼谷子点头,对卫庄道,“小庄,这是你师哥盖聂。”
      最少也是个有些刻板的人罢。卫庄看着垂手而立的恭敬少年心下了然些许,却也微微有些因为被忽视而觉得闷气的,随即挺了腰身扬袖合手以最为标准的韩廷仪礼作一深揖,对盖聂拜道,“师哥。”
      卫庄的端方隆重的举止让赵一甚为满意,遂轻捋长须,对盖聂道,“聂儿,他叫卫庄,你可以叫他小庄,从今天开始他就是你的师弟了。”
      “小庄。”谨慎温和的声音,少年侧身向卫庄回礼。
      抬眼刹卫庄看到的是一双琥珀色的瞳孔。盖聂虽然面无表情,但清澈平静的目光却是透着温柔的意味直直照进了卫庄的眼底。
      静水流深。卫庄脑海中只剩得这四个字。
      “聂儿,去取木剑来与小庄一试。”赵一打断了卫庄的思绪。
      卫庄并未去接盖聂递来的木剑只转头去看赵一,自己的剑术赵一是见过的,纵然身为韩宫第一死士到底还是不名一文的,因此他无法明了赵一此时要盖聂再试自己的目的。
      赵一并不顾及卫庄面上几不可察的为难,道,“小庄,放手和你师哥比一场。”
      于是卫庄接过木剑,两人背转相对,各自行开十五步,然后回身向对方发起攻击。
      对于剑的领悟,卫庄所知道的仅有杀伐屠戮。
      没有华丽的执着之道,没有高尚的信仰追求,手中的锋刃对于卫庄来说从来都是只是夺取生命的工具而已,选择剑作为兵器只是一个被动的偶然。
      卫庄的剑从来就没有漂亮的起势,只有果断干净利落的劈砍挥刺。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对盖聂对阵,卫庄是极为清楚自身的劣势的,亦不知自己能够支撑到几时。所以在起招伊始便抛却了所有顾虑,只用最简单最直接的招式仰仗一颗求胜初心为自己拼出一线转圜之机。
      好快……盖聂并未想到这个与自己对招的少年出手竟会是如此狠辣。盖聂起初便知道自己输不了,此刻却也清楚自己是再无法轻松赢了去的。面对师弟的步步杀式,他虽能化解,却也切实感到了压迫。
      百招过后两人各在一边,虽然体力上并无差距,但卫庄因为没有内力喘息声要比盖聂重过几分。如野兽捕食前扑向猎物的最后一博,水银色的双瞳孔微微一收,卫庄飞身向盖聂而去。
      电光火石间,盖聂凝神静气,翻手换过握剑的方法,跃起相迎,执剑对着卫庄劈去。凌厉的剑气如洪水泻闸般汹涌而出,开山裂石,直贯长虹。剑气撞开额前的发丝,只怔了一瞬,卫庄飞快过挥过手中的木剑去格挡。
      一记脆裂声响,卫庄手中的木剑折断。终还是败了,只在一式之下。
      如一声响雷鸣炸在天灵,卫庄喃喃道,“这就是,纵横剑法?”
      此时在一旁观战许久的赵一方悠悠然踱步过来,缓缓道,“苍生涂涂,天下燎燎,诸子百家,惟我纵横。七百年来,春秋五霸,战国七雄,每一国每一朝兴衰的背后,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鬼谷。苏秦合纵六国,佩六国相印,逼迫秦国废除称帝的计划。张仪雄才大略,瓦解六国的联盟,帮助秦国称霸乱世。庞涓勇武过人,所向披靡,使得原本弱小的魏国雄霸中原。孙膑智者无敌,围魏救赵,计杀庞涓,著旷世兵书流传后世。历代鬼谷先生一生只收两名弟子,一个是纵,一个是横。两人之间的胜者,就能成为新一任的鬼谷子。历代鬼谷子虽一人之力,却强于百万之师。一怒而诸侯惧,安居则天下息。”赵一看了眼地上的木剑,又看了眼卫庄,“纵横剑法为历代鬼谷弟子绝学。聂儿所学的是纵剑,此后横剑便由小庄你来修习。”
      好强……跪坐在地紧紧将断剑握在手中,不顾指缝间殷红滴落,卫庄全身的肌肉因为遇到强者后过度的兴奋轻轻颤抖着。而对于鬼谷子的话,他只同罔闻。
      盖聂看不见这个已然成为自己师弟的少年的表情,于是便也无从判断他此刻的心情,只一厢情愿当他是不甘和怨恨,心下便微有些自责,解释道,“不用这招剑式我无法赢过你。”
      看见地上的朱红盖聂微皱眉,近前几步,果然看见卫庄握着断剑的右手伤了。
      “小庄。”盖聂唤了声。不得应答便又叫了声,虽近在咫尺却仍然不得回应。盖聂眉间的褶皱深过几分,俯身捏了卫庄的手腕又唤道,“小庄。”
      感觉到腕上一沉,卫庄收回心神,用力转动了下手腕,并未如往常般挣脱开。抬头,正见盖聂满脸不悦地看着自己。
      “小庄,松开。”看着卫庄略带茫然的神情,盖聂的神色不由自主地缓了下来,“你的手伤了。”
      盖聂毫不掩饰的关切兜头倾下,卫庄只觉得耳根似乎又有些发烫的样子,下意识地松开了右手。一低头,就看见了被断木芒口的割开并且扎了不少木刺碎屑的掌心。
      “师傅,我带小庄去上药。”在得到赵一的同意后,盖聂便握着卫庄的手腕一路拖着他向小屋走去。

      屋内摆有两张卧榻,卫庄很自然地就坐到了没有铺盖的那张上,随后看着盖聂独自在房间的另一头翻箱倒柜。过不多久,盖聂就捧着个木托盘回过身来。
      取过托盘中的长针,盖聂点燃灯盏把针尖放在火上烤了烤,拉过卫庄的右手。血已干去,脏污的伤口此刻看上去比方才要更为狰狞些,盖聂微皱着眉,有些犹豫。
      卫庄瞥了眼墙角的水盆,道,“劳烦师哥去打些清水来。”
      片刻后半盆清水放在了脚边,卫庄卷起袖口面不改色地把右手浸入水中。
      冰冷的感觉渐渐渗透,直泡到五指半寒盆中清水微染淡红后卫庄才拿过一边的干布巾按到掌心。
      丢开沾染上血水的布巾,卫庄看了看洗去尘土的伤口,而后大喇喇地把右手伸到了盖聂面前,“师哥若下不去手我可以自己来。”
      少年随意慵懒的语气又引得盖聂皱起了眉头。
      卫庄见他这般神情只在心里暗笑,游走在生死间的那三年里,每次受伤几乎都是自己处理的。在每次的任务中存活着已然珍贵,连关怀都未曾得到过,哪里还能够有拥其他奢侈。至于软弱和依赖,从来都是致命的。
      盖聂握住了卫庄的手腕,又将长针重新烤过,准确而迅速地挑出嵌在伤口内的木屑。
      针尖刺进皮肤,顺着裂口移动,再探下毫厘,然后擦着血肉迅速剃出。没有疼痛,只有针尖划入血肉和木屑被挑出时刹那的异物感。
      盖聂扫了卫庄一眼,见他神情微妙,便道,“小庄是哪里人?”
      卫庄知道盖聂这是以为弄疼了自己,为转移自己的痛感故而找了个话题,于是便微挑了嘴角答道,“韩人。”
      “韩国么……”盖聂一声喟叹,欲言又止。
      卫庄见他这般,促狭心起,于是便唤道,“师哥……”
      少年的声线明亮而美好,有意放慢拖长上扬了去的尾音竟显出几分绮丽的邀宠的味道来。盖聂纵是木头一根也被引得眉头一跳,下意识应了声“小庄”。待应过后觉得自己似乎是有些中计的意味,一时间颊侧竟感到微有些发烫,又思及自己此刻正低着头未被师弟看了去心中到底是坦然下来。
      不曾想这些细节尽数都落在了卫庄眼中,且他还不欲作罢,“师哥的名字,让我想起了百余年前的另一个韩人。”
      “嗯?”因为尚未替卫庄清理净伤口,盖聂只虚应着,并没有听出师弟言辞中的另一种语气。
      “入山学琴十年,身成绝技,独自一人仗剑入韩都,以白虹贯日之势刺杀侠累于阶上,格杀侍卫数十人后以剑自毁其面,挖眼、剖腹自绝的大韩第一刺客——”卫庄微微顿了顿,嘴角勾起了一个狡黠的弧度,“聂政。”
      盖聂心中一惊,随即莞尔,“聂政尚义任侠该是要受天下剑客敬仰的。你未到时师傅就常将你的灵慧挂在嘴边,现下当真可见一斑了。”多少人都猜不到的设计竟被这入门尚不满一日的师弟看了个透彻,如此察微知细,这鬼谷门也该是为他敞开的。
      卫庄并不接话,于是两人间又恢复了沉默。
      待木刺全部被剔除,盖聂放下长针又打开了一只小木盒,以食指挑出些许膏体仔细涂满了卫庄的掌心后方取过布条小心缠好,而后才轻舒了口气,“好了。”语毕,盖聂抬起头,目光正与卫庄水银色的双眸堪堪撞上。
      卫庄极少在这样近的距离与人对视,看着盖聂清明温润的瞳孔中映出的自己的倒影,一瞬间心跳竟是快过半拍。
      盖聂虽未出谷几次却也知世人美丑,此刻在咫尺间对上师弟殊丽的容彩竟也有一丝心动,却因得性子沉稳面上并未流露出分毫,只垂目松了卫庄的手淡淡道,“身为剑客往后应该珍惜自己执剑的手。”
      这也算是咎由自取了。弯了弯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右手,手掌和手指活动受限令卫庄的脸色立时冷下了几分。
      在师弟面上看到了明显的不悦,盖聂又开口道,“鬼谷的伤药很管用,只要不沾水两三日可恢复。”
      卫庄点头。这算是安慰么?看了眼似乎又陷入了些许无措的盖聂嘴角不由自主地又挑了起来。这算是自己生平第一次在受伤后得到旁人的关心了吧,感觉倒也不算太坏呢。
      卫庄一翘嘴角转身出了屋子。方才自深潭中上来时远远就看了立在空旷谷地中的那棵孤树,走到树下发觉竟也是一棵桃树,也是三四个人合抱都围不住的样子。如此,来年春至总不至于太过寂寞了。自木叶萧条间抬起脸,卫庄缓缓闭上双眼,日光无私,如在冷宫时一般疏疏朗朗地化作碎片落下来,心便一如在冷宫时那般缓缓沉淀下来。于是,万念皆休,一切的一切又归入了最为简单和直接的那一样——变强。纵是韩宫第一死士又如何,不过井底之蛙罢了。那个腐朽的国家,这片苍茫的土地,如果只是一个弱者,最终只会被碾碎在历史的车轮之下。要成为这天下间最强的人,要做这天下间最强的那个人……只能如此,非如此不可!
      风来,自少年玄色袖底倏忽流动而过。秋殇之气在谷中转过一个弯,裹携出一个漂亮的回旋,而后散于天地之间。再睁开双眼时,卫庄水银色的瞳孔便又比以往再添一分坚毅。
      盖聂站在檐下廊间淡淡眺望着少年的背影。师傅总说自己过重剑术不识人情,不曾想他老人家会真的找到这么个办法来。亦或者说,鬼谷门下仅自己一人时尚且是残缺的,到了今日才算是完整了。先入门为长,这一声“师哥”注定自己此生责任在肩,纵使不知不懂也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去学会。
      这一番思绪流转,两人各自皆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待盖聂再看天色已是近日暮的光景了。谷中风过,略挟寒意。再观树下少年,衣袂翻飞间身量竟显得单薄了许多。明明是那样凌厉狡黠的个性,此刻却有一股无法道明的遗世独立之感。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盖聂心中忽而闪过一丝无法道清的莫名情感,随即便回到屋中取了件外袍向树下走去。
      卫庄立在树下,隐约间身后有踏草的窸窣之音愈行愈近。
      “小庄。”盖聂一声唤后不见卫庄转身,亦不见他有丝毫反应,只不躲不避任由自己走近了去,于是便停在卫庄身后两步之距扬手抖开外袍覆上少年瘦削双肩,“暮风带寒。”言语间盖聂扳过卫庄肩头将衣襟合拢在他胸前。
      双肩微沉,掌中温度不稍多时就隔着布料传递而来,视线所及是一件洗得极为干净白色棉布衣衫有些起毛的襟口。卫庄怔了怔,因这不得预兆的温暖,“多谢……师哥。”
      “你我同门,互相照拂是应该。冬日天黑得快,回去吧。”这一刻的盖聂并不知道自己的眼中写满了柔软。自然而然地握上卫庄右手的时候预想中的挣扎并未发生,于是他便带着几分好心情牵着师弟往小屋走去。
      这是卫庄此生至今第二次与他人掌心相对而握,不同于体弱的母亲冰冷细瘦的十指,因得常年习剑行气盖聂手掌散发出的是持久妥帖的暖意,被盖聂握住的时候卫庄感到了绵长的安定。

      卫庄没想到盖聂领他去的是小屋后的灶房。虽然自小在冷宫长大,到底也是王庭富贵,养尊处优说不得,诸多琐碎倒也不曾沾手,面对锅碗瓢盆卫庄只能无措。
      “坐着就好。”盖聂手中一施力,卫庄便轻跌坐到了案几旁。听到这话,他索性单手支腮气定神闲地旁观盖聂摆弄灶台上的一干物什。
      鬼谷不比韩宫,凡事无巨细都必须亲力亲为。盖聂纵与自己年纪相仿却也不是生来就会这些的,过去偶有听到宫中侍女感慨日常蹉跎消磨大约也就是这个意思了罢……看着盖聂熟练点起木柴把茶釜放到火上的动作时,卫庄如是想到。
      水开,盖聂倒了一盏回身摆到卫庄面前。
      “谢谢师哥。”乖巧地捧起最寻常不过的黑色粗陶碗,鼻息间有潮湿茶气。卫庄微挑眉小心吹开滚烫的雾气浅呡一口,山中清泉带着茶香驱散寒意。卫庄一声叹息,“好茶。”
      看着师弟舒展开的眉目,盖聂面上浮出几分柔和,“鬼谷的东西不能说好,却也不是差的。”
      如此的云雾要是不好,世间就再没有多少好茶了。卫庄敛了眉目,带着笑意一点一点将茶水饮尽。
      盖聂看着推到自己眼皮子底下的空碗,又看了看卫庄犹自不足的神情,只微笑道,“驱寒的,没有第二碗了,饭前本是不该饮茶的。”盖聂取过灶台上的食盒,将另盛好的一份米饭和菜色小心装进去,“我去给师傅他老人家送饭,你先吃。”盖聂出去时候很仔细地带上了门板。
      百无聊赖地坐在案前看着碗碟中盖聂做的饭菜,卫庄想着这才该是鬼谷生活该有的样子。感到透进来的丝丝冷风,卫庄环顾四周,果然看见有扇窗开了条缝隙,于是便起身动手关了,而后看墙角有一只不用的风炉,便用火钳自灶膛中取了两块炭填进去,将茶釜移到炉上。
      没有一刻盖聂便回来了,打开门迎向他的是扑面而来的融融暖意。看到桌上未动分毫的晚膳,又瞥见摆在墙角的风炉,盖聂只愣过一分,随即向卫庄淡淡一笑,“小庄,多谢。”
      对上那人温和目光卫庄竟也是一愣,随即便觉耳根微烫,为掩去面上的些许不自在便低下头自顾自吃了起来。

      用过晚膳卫庄先行回到屋内,点起灯烛时发现那张空着的卧榻已铺设完备,做这些的自然也是盖聂。呼吸间,吐纳成雾,鬼谷的冬日如韩国一样的冷。不过,这也不是自己有生以来头一遭尝试受冻的滋味了,比起作为死士的那几年里睡在山中野外的日子,如今有这片瓦遮头一屋蔽身到底还是舒适的。如果对那份腐败的荣华心存半点眷恋,便也不会有今时今日站在此地的自己了。踏着满室凝冰的寒意走到榻前,卫庄垂手方要解开腰间带结,盖聂却携着一股寒意推门而入。
      将门关紧后,盖聂把手中那只不大的炭盆摆在了靠着卫庄榻尾的那侧墙角,道,“冬日门窗闭塞,这屋子只一隅之地,炭火是不能多烧的。师傅他老人家说,若是你愿意,我们两人可以并榻而卧。”
      并榻而卧!自小长于韩宫的卫庄对于发出这四个字邀请背后的涵义远比盖聂认知的要多得多,只是当看见自家师哥一脸坦荡模样的时候他立刻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多虑,于是便不着痕迹地转开脸,敛住话音,道,“多谢师哥,我自小居于韩国,这点冷还能受得住。”
      盖聂见卫庄拒绝便也不再多做提议,只背转过去解开腰带褪去衣物透开棉被裹好躺了下去,待翻过身看到卫庄也已稳妥睡下便挥手以指风灭去了灯火。

      作为一名剑客盖聂素来警觉,所以在听到屋内有响动时他自然而然地就醒了过来。
      抬眼,窗外依旧是一片墨色,离日出尚早。炭盆中的火已经熄灭,屋内虽比入睡时候要冷过几分却还算暖和。黑暗中,盖聂辨清了声响,是极为断续细碎的人语。
      莫不是……盖聂披衣而起,拿起窗台上的火折点起蜡炬走到卫庄榻前。
      少年面壁而卧,用一条棉被将自己从头到脚裹了个严严实实。虽然嘴上强硬,但要习惯这鬼谷的寒冬到底还是需要些时日的。
      “小庄。”眼神不自觉放软了几分,盖聂唤了声师弟,不得应答。虽说天愈冷愈好睡,但师弟的警觉也实在欠缺了些。盖聂探身推了推卫庄,未能如愿将人唤醒,于是又加了几分力道,“小庄。”没想到还是徒劳。
      放下烛台跪坐在榻边,握住卫庄的右肩时盖聂才察觉到棉被下的躯体在颤抖,于是他果断施力将榻上的人扳转过来。
      烛光下,映入双眼的是少年虚脱汗湿的潮红脸庞。竟是病了……盖聂微讶。
      盖聂将卫庄揽入怀中平枕在自己膝上,而后用食指挑开黏在他唇边的碎发,卷起衣袖小心吸去卫庄面上的汗水,轻拍他的脸颊道,“小庄。”掌心所触一片滚烫。怎么烧成这个样子……看着怀中少年并不单薄的身量盖聂有些疑惑,思索半刻,随即想起卫庄今日才跳过舍身台。虽然自水中上来后即刻就换去了衣物,但在这样的季节断崖下的那个冷潭却不是闹着玩的。晚膳时候本应该煮碗驱寒汤水让他先喝下去的。对待这个师弟,自己尚不够仔细……盖聂心底生出些许歉疚。扯过被卫庄压在身下的棉被将人重新裹严实,盖聂轻手把他挪到枕上,起身去屋内的小柜中找药。
      打开柜子,里头只有两个瓷瓶,一瓶平日所用的外伤药,一瓶重伤时所服的回生丹,还有些晒干后保存着的零散药材,再无其他。
      不知是精修内力还是日日习武的缘故,在盖聂的记忆中自己除却外伤从未病过,所以每次下山时对于师傅他老人家要自己买些应付寻常小病所用药物存在谷中的提议他向来觉得多余,未想这一贯的不当回事正让自己应了自作自受四个字。
      距天亮尚早,自然不能去惊动师傅他老人家,但卫庄这般更不能拖延。盖聂不通医理自不敢轻易去动那些药材,只记得自己少熬了一碗驱寒的汤水,又想起墙角熄灭的炭火,便飞快地合了柜子端起炭盆往灶房去。
      点柴,起灶,开锅,煮水,这些活计盖聂平素就做得极为顺手,因而对着冷锅冷灶煮好一碗浓姜汤再引燃盆中炭块回到屋中也不过只花了一刻多时间。待他摆好炭火坐到榻边,卫庄早已又缩成了一团。
      盖聂搁下手中的碗稍用力将卫庄连人带棉被拖到身边,扶起他让他靠在自己肩头,一手揽着卫庄一手端着碗,不住地唤道,“小庄,醒醒。”
      此时卫庄已烧得昏昏沉沉,恍惚间只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十二岁冬天的那次任务。雪落如瀑,四方不辨,卫庄只能蜷缩在一块稍大些的石头后面以避去些许迎面而来的风雪,双手早就失去了知觉了,连想要松开剑柄都做不到。这一切只是为了某个妃子冬衣上的一条白狐皮毛的围领。卫庄告诉自己,既然冻死也是死,完不成任务也是死,那么至少要保有尊严,而只有强者才配拥有尊严。于是在烈烈天地间卫庄再一次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要变强,因为除了变得更强之外别无他路。于是,仅凭着这一念一息,卫庄支着剑在封冻的荒山中又多守了一天一夜,等到了雪停等到了目标,然后干净利落地将那只灵动的畜生的喉咙一剑割开,戴着猎物的尸体踏着积雪下山。卫庄依旧记得自己回到韩宫复命时周围人如见鬼魅般的眼光,也是那次之后,但凡所遇之人,再没有一个敢把他看作是冷宫里长大的废物。
      母亲断断续续的轻灵歌声,幼年时宫人鄙夷的眼神,雷雨过后陷落在积水中的蝴蝶,紫女的微笑,白凤的信任,那个男人的鄙夷,韩非的欲言又止……往事忽而如落叶飞花,纷纷扰扰,缭乱而来。隐约间,卫庄只觉得似乎有人在耳边一遍遍地叫着自己,以一种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难辨真幻。
      在不厌其烦地重复了四五遍相同的话语之后,盖聂终于看见怀中少年微皱着眉不胜其烦地漫应了声。
      盖聂心中一喜,随即把陶碗凑到卫庄唇边,“来,小庄。喝掉就不冷了。”
      卫庄只觉唇间被压进了一道硬物,而后便有液体被倾灌进了口腔,辛辣的味道伴着温度烫得舌头极为不适。卫庄呛咳着,下意识地别开了脸,“辣……”
      盖聂看着碗中还剩一半的汤水,又将碗沿朝卫庄唇边送去,“小庄,听话。”
      “不要……”似是能够预知盖聂举动般地,卫庄又把脸转向了另一边。
      盖聂眼见这般来回追躲中汤水泼出些许,眼神微沉,抬手捏住了卫庄的下巴,用力掐住卫庄的下颔,迫使他张开嘴。
      “嗯……”迷蒙间,卫庄只觉被人莫名制住,挣扎间发觉自己根本力不从心,于是便下意识地便掐紧了十指所触之物。在感觉到根本无法逃脱后,卫庄只得识时务地就范。
      “呜……”又被灌了一嘴的热辣液体,卫庄轻咛一声,因为委屈眼角泛出了微微绯色。
      盖聂见他这般,眼神缓了下来,手上却未停顿,一鼓作气将剩下的姜汤全部倒进卫庄口中。
      一碗热汤入腹卫庄只觉胃底蹿起一阵火烧火燎的灼热,片刻后又有寒意自尾椎慢慢升起顺着背脊透身而来,“冷……”
      盖聂辅放下空碗又听见卫庄说冷,遂转身看去,又见卫庄满脸汗水鬓发透湿。
      怎会如此……伸手去摸卫庄额头,依旧滚烫如初。未有丝毫迟疑,盖聂将手探进了棉被中,卫庄的中衣也是透湿的,连带着把被里也传湿了。迅速掀开卫庄身上的被子,盖聂麻利地脱去了卫庄湿凉的衣服,而后脱下自己身上的中衣将他擦干回身扯过自己榻上的被褥盖在卫庄身上。
      干爽的棉被没有暖意,贴上皮肤时惹得卫庄又轻呼了声“冷”。此刻,少年如玉的脸庞让盖聂想起了曾在山中偶然发现的独守空巢的幼兽,脆弱而又倔强,让人不自主地软下心想要去疼惜。
      也罢,只能如此了……看着师弟的脸,盖聂闭了闭眼终是放下了心中的顾虑。提息行气,盖聂运起内力坐到卫庄榻上掀起被子一角躺了进去。
      少年懵懂,两人仅在彼此肌肤相触时皆不自主地微微一颤,再无其他隔阂。盖聂伸手将卫庄向上提了提让他枕在自己肩头,以趴伏在自己身上姿势睡着。盖聂把棉被的边角朝里掖起不让寒气透进来,随后顺着卫庄垂在自己身侧的双臂找到了他的双手,以自己双手掌心相对而握,将内力送入卫庄体内。
      因为卫庄没有内力,盖聂行气时极为谨慎。生怕自己刚劲的内力损伤到师弟,盖聂只以极为轻缓小心的力道替卫庄梳理开因寒气侵体而滞塞的筋脉,随后便将内息收了回去,继续在自己体内行起周天以供卫庄取暖。
      盖聂内息精纯,少年体热似火,将棉被内染得融暖。迷蒙间,卫庄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觉有暖意源源而来。方才被灌下的姜汤也开始起效,体内开始有稍许回暖,围绕周身的寒意终于被驱散大半,一直颦起的眉头徐徐舒展开来。盖聂垂目时恰见这如昙花盛放时的清艳光景,一时间心念微动,竟不知是何感慨。
      许是趴卧的姿势并不舒服,卫庄轻轻滑到盖聂身侧枕在他的肩窝处,而后伸手环在盖聂腰际,又似觉不妥般地调整了下自己脸颊和他肩窝间的位置才安分下来。
      少年的发微凉似水,落在盖聂颈侧,呼吸间带动隐约痒意。盖聂小心地自被中伸出手去,替卫庄理开几缕发丝后又帮他捂实了颈侧和被子间的缝隙。而后再抗不过倦意,以下巴抵着卫庄的额头的姿势沉沉睡去。
      卫庄只觉得疲惫。那种仿佛回到还是死士时几日几夜不眠不休长久疾行之后的疲惫;那种明明想要醒来,却无论如何挣扎身体都无法自主行动的疲惫;那种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让他清晰意识到身为一个人的渺小与无助的极端的疲惫。
      突如其来感到了恐慌,却在呼吸到一股清爽而又干燥的温暖瞬间平复了下来。卫庄觉得迷惑,因为这久别重逢的感觉。似是怀恋,却又如何都回忆不起;那种如白日照耀下自林间烈烈而过的长风般的坦荡和包容。卫庄回忆不起,在他迄今为止并不漫长的人生中是否有得到过,何时,何地,从何人处。
      缓缓睁开双眼,看见的是再清晰不过的属于同性的喉结,而后是锁骨,胸膛……自己是何时被人脱去了中衣,又是怎样地与人裸裎同榻整整一夜。除却白凤那个孩子,还有母亲,自己还从未与第三个人同榻过……更不可思议的是,对于这一切自己竟然毫无记忆……卫庄不知是惊是辱,一时间怒意顿生,下意识收紧握剑的右手,却不料掌心传来的并不是惯常的剑器的冰冷,而是再真实不过的属于另一具躯体的温暖……卫庄垂目,自己的手还落在盖聂腰侧……
      “小庄。”盖聂在卫庄醒时就已清醒了,只因为怕吵醒他一直没动,此刻腰侧被卫庄握得微微生疼,便睁开眼反手扣了卫庄覆在自己腰际的腕子,用自己额头去贴他的额头。
      卫庄尚不知该如何收回右手便被盖聂制住,再听这一唤反应自慢了半拍。于是,视野中忽然就闪进了一双放大的琥珀色瞳孔,而后鼻尖被绕入了另一股温热的呼吸,额头传来些许极微温的凉意,随后胸口又再次贴上了另一具温暖的胸膛。如此这般……肌肤相触……卫庄脑中一片空白。
      “烧退了。”卫庄的额头已不再滚烫,萦绕整晚忧虑终于散去,盖聂安心退开,却未发觉此刻卫庄水银色的双眸已黯沉如霜。
      就在盖聂松开自己手腕的刹那,卫庄毫不犹豫一抬脚,果断地把面前的人踹下了榻。
      因得毫无防备,盖聂只觉眼前一花,失了重心。幸而常年习武,身体在后仰时做出了最为本能精准的反应。卧榻离地只几寸高度,盖聂单手一撑,一闪身便坐到了榻尾。待他回神,却看见师弟玉面飞红,用被子把自己的上半身裹了个严丝合缝,漂亮的水银色双眼此刻满是狠戾,许是因为盛怒连眼角都泛出了绯色,活脱脱一副山中小兽被人捉住后拼了命卯足气力欲作扑咬撕扯的架势。
      盖聂虽不能完全明白卫庄如此戒备的因由,但见他这般刚烈神色隐约中也能察觉到几分,于是郑重了神色,道,“小庄,昨夜你的衣服是我脱的,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言语间,盖聂才想起自己上半身仍旧未着寸缕,遂去柜子中取出两套衣衫,将玄色那身摆到卫庄身边,“快穿上,别又受冷了。”说完便走回自己榻前背过身去穿衣。
      卫庄盯着衣衫许久,又看了眼盖聂的背影,回忆许久后松开被子去拿衣物。皮肤暴露在忽来的冷意中,卫庄打个寒颤只觉喉头一阵麻痒,一时间也顾不得其他,只自按着胸口咳了起来。
      听到师弟咳嗽声盖聂悬了大半夜的心又提起来,一回身就看见了少年趴伏在榻上的光裸背脊。盖聂皱眉俯身,迅速扯过推到榻边的被子将卫庄重新裹起来揽到自己膝头,一下一下极为耐心地轻拍着他的后背顺气。
      待稍稍缓过些之后,卫庄随即挥开了盖聂的手径自撑起身体坐了起来,于是两人自然而然地就变成了相对而坐的光景。
      此刻,卫庄因为风寒反复,面色潮红,眼角微泛湿意,只双目依旧灼灼如火。
      看着师弟倔强的眼神,盖聂心底叹息,伸长手臂拉过自己榻上叠好的被子复又裹到卫庄身上,“歇下吧,师傅那里我这就去说。”随后盖聂借势便按了卫庄的肩膀欲把他放平到榻上。
      卫庄自是不愿受此摆布,强梗着全身力道与盖聂相抗,忽然间,在意识到没有内力的自己怎样都占不得上风后,卫庄便极识时务地便散了力道。
      盖聂未曾想到在一瞬的变化间掌下躯体竟就轻易没了抵抗,不及撤手,将卫庄重重推按下去。
      砰地一声响,伴随着几不可查一声轻哼。盖聂清楚自己的过失,却因猜不到师弟被自己伤在何处只局促问道,“小庄,磕到哪里了?”
      卫庄虽觉背脊泛起一阵闷痛,但到底刀锋底下过活了几年,被这般小心翼翼对待不免感到些被人轻视的意味,遂不答一字只直直看向盖聂。
      少年清凉锐利的眼光落在面上,盖聂的额头沁出了一层薄汗。
      似是得逞般地,卫庄缓缓阖起如水银眸。
      虽有歉意,盖聂此时却也不知该如何表达,只能手足无措地看着卫庄侧身背对自己裹紧被子慢慢蜷缩起身体。
      后来盖聂才意识到,这是他性如烈火的小卫对于一件不甘却也无奈的事情到末了时的冷漠弃绝。
      “小庄……”盖聂有些龃龉,“你躺好了,我去煮些热汤来。”
      听到离去的脚步声,卫庄轻轻长缓出一口气,一时间只觉得胸中盘桓着一股子无法道明的轻状。思量些许,只觉头有些晕疼,却想到自己已入鬼谷门下,终究松了心绪放任自己睡去。

      火起水沸,清粥稠汤,盖聂站在灶边看着锅中翻滚的米粒微有些出神。
      不过两日未满的光景,自己的生活却因为卫庄这个人几乎天翻地覆。心中那种无法道明的,只知道不是厌恶,再有其他真的想不出来。师傅常说天下事自有其归宿,或者有一天自己就会明白的罢。

      “师傅……”盖聂端着碗回到屋内却看见赵一已坐在卫庄榻边,又见得卫庄面上一片绯红,当下明了,卫庄的风寒果真反复了。
      赵一点了点头,只虚扣着卫庄的腕子细细把过一遍脉,又引自身一缕真气顺着卫庄的筋脉行过一周。这个仅长盖聂一岁的孩子居然受过那样重的寒伤,彼时虽好了却从未痊愈,一直埋在腑脏中等待着一个复发的时机。本就知道这个孩子的不易,也探查了他的身世背景,却并不真的清楚知道他经历过的所有。纵是阅人无数,赵一此时看着昏沉的卫庄却也微微拧了眉。
      “聂儿。”赵一道,“你先把粥汤喂小庄喝了,我出谷一趟。”语毕,赵一就快步走了去。
      隔着被子让卫庄靠在自己肩头,许是饿久的关系,比之昨夜,盖聂手中这碗粥卫庄喝得非常乖觉。
      灶间的碗筷尚未洗完,赵一就在案几上放下了几个纸包,“取三碗清水,煎成一碗。”
      盖聂点头,取过一袋药材拆开,利落投入陶罐中。

      喂过药后盖聂守了卫庄许久,见他睡颜沉稳便知是汤药起了效果。折腾这一阵,日头早已过午,盖聂却粒米未进,而且今日的剑也未练。想着总不该荒废,盖聂自榻旁起来,刚直起身体便发觉衣角被绊住了。
      看着卫庄牵扯自己衣摆的手指,盖聂弯腰垂手,指尖略施了些力道便将卫庄的手指扳开了去。
      一声轻咳,一滴水珠自少年狷丽眼尾轻缓滑落没入鬓发。雨落深潭,静默无息。
      盖聂只觉心头蓦然一紧,不敢作他想,径直出了屋子。
      心未定则锋芒偏,剑行难稳。盖聂果断收势抱了木剑倚在桃花树下,脑海中即刻现出少年眼角那滴泪……似是被灼伤般地,盖聂下意识抬手掩上了自己的胸口。
      “聂儿。”
      听得唤回头时,赵一已行至距离盖聂十步开外处。
      “师傅。”盖聂迎上去,却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心中的纷扰。
      “聂儿。”赵一看着这个经由自己一手抚养长大尽得真传却仿佛一件精心打磨棱角切合的鲁班锁般规矩得罕有喜怒不见哀乐的弟子,道,“当今世上,小庄是第二个与你密不可分的人,你要学会好好待他。”
      盖聂点头,随即拿了脱在一旁地上的外袍回屋而去。
      多年以后,在经历无数变故之后,当终于忽而间想起这句被遗忘许久算得叮咛的师嘱时,盖聂发觉自己只有满心愦憾。

      一灯如豆,昏黄的光线隐隐地似乎带着些暖意,也不知道这一觉又睡了多久……视线逡巡而过就扫到了榻尾盘膝而坐墨发白衣的背影。明明与自己年龄相仿,可却总是散发着令人安心的沉稳气息。看着盖聂挺直的脊梁,卫庄心底浮出一丝歉疚。这几日也只有这个人在照顾着自己,到底是劳烦了。忍过喉头干涩带出的咳意,卫庄小心支起身欲取案头的茶碗。
      “小庄,躺好了。”盖聂卷起手中的书简回过头,橘色烛火硬在沉静的琥珀色的瞳孔中微微跳动。
      卫庄与他对视半刻,依言躺回榻上。
      这是几日来卫庄第一次对自己的言辞不做丝毫的反驳和反抗。盖聂收起几不可见的惊讶放下竹简,从墙角的小炉上取下一直温着的薄粥坐到卫庄身边,“来。”
      看着伸到唇畔的木勺,卫庄迟疑片刻还是张开了嘴。
      见卫庄如此乖顺,盖聂的嘴角微微扬了起来,于是眼尾眉梢便显出了温润的神采。卫庄看着他的面庞,一时间却有些不明因由的怔忡。目光落在盖聂的指尖,卫庄缓缓开口道,“师哥是哪国人?”
      “算起来该是齐人。那年齐国大旱,师傅说他捡到我时是在遍地白骨的荒野中。”咫尺的距离,烛火映着盖聂的双眼明明黯黯,不辨悲喜。
      卫庄心头一颤,又问道,“师哥可还记得家人的样子?”
      盖聂微皱过了下眉,似是在思考着什么般地,以一种半是确认的语气,“只隐约觉得似乎有个叔父。至于双亲,全无半点印象,想来该是早故的。”
      在这乱世之中,人命从来就是草芥蝼蚁。无父无母的盖聂和孑然一身的自己,究竟谁更幸运,真的无法轻言。卫庄阖眼,轻轻问道,“师哥……可曾恨过?”
      “恨谁?”盖聂有些疑惑,但随即便明了师弟话中所指,摇头道,“连样貌都不记得的人,没有必要挂心。”
      卫庄听他这般回答却未惊讶,但觉盖聂此人到底端方稳和,难怪师傅如此器重傲娇。
      “小庄可曾恨过?”看着师弟低垂的眉眼,盖聂当自己又拂了他哪处逆鳞,只不假思索地反问一句,想着好歹也算是有来有往不至于将人家又晾在一旁。却未想到,这一个有心反倒弄巧成拙,引得卫庄默然以对。
      恨?卫庄挑了唇角。自己心中当然是有恨的。不恨母亲,不恨韩非,不恨韩王,只恨这有病的世道,只恨这冷漠的世人。百姓衣不蔽体易子而食,贵族却依旧笙歌漫天醉生梦死。
      霸主?明君?不过都是一个可笑的谎言,不过都是一群自私的废物,一群毫无是处的蝼蚁!只有成为强者,成为最强的人,才能去扭转和改变这一切。
      卫庄平放在榻上的双手缓缓握成双拳,一点一点收紧,双肩因为用力,不由自主地轻颤着。
      少年水银色的双瞳此刻冷如刀锋,那一点点自嘲笑意僵在唇畔,再扬不起。这一点恨,一点怨,落在盖聂眼中,竟是在他心中升起了一股道不清的涩然。此刻,盖聂忽然觉得自己无奈而又无力,因为他不知道究竟是谁赋予了这个狡黠灵慧的少年以阴冷晦暗。但他却隐隐知道,若是卫庄不愿,谁都无法知道其中的纠缠牵扯。
      “小庄。”盖聂一声唤,放下手中的粥汤,俯身伸手按在卫庄肩头。
      卫庄只觉双肩一沉,下意识挣扎着抬眼看去,盖聂沉稳的面容近在咫尺。
      “小庄。”盖聂瞳沉似水,暗自运气内力,融融暖意顺着双手掌心自双肩缓缓透入卫庄筋脉。
      卫庄未习功法,却也暗知盖聂此刻是在做一件对自己有利之事,于是硬平下了汹涌纷乱的心绪,随着那股暖流行过自己全身所有大穴筋脉的节律缓缓呼吸。
      一周天行过,见卫庄鼻尖微汗,盖聂小心撤去内力,双掌转按为握欲扶卫庄坐起,却不知卫庄被体内热意薰融略有些倦懒,神色尚未全完清明。于是,只半挨在榻沿上盖聂在被自家师弟撞了个满怀后,下意识收紧了双臂抱住了师弟仰面躺倒在地。
      经此天翻地覆,卫庄困意尽散,待辨清眼前事物时才发觉自己又趴卧在了盖聂身上。孰可忍,孰……不可忍!
      耐着背脊上的些许疼意,盖聂正欲查看自家师弟是否被自己的冒失误伤到时却觉得胸口一沉,左耳畔一记清脆掌音,脸颊顿如火燎。
      卫庄因为盛怒胸口剧烈起伏着,高高抬起掌掴盖聂的右手还未放下。
      星目含霜,眉似风荷,朱唇微启……少年嗔怒容颜尤显殊丽,看得盖聂竟是一愣,随后另一边未被打到的脸也烧了起来。
      眼见盖聂的脸色莫名无故在一瞬时间涨得通红,卫庄也怔住了。盖聂这般的缘由他自是了然八九分。若在韩宫,敢如此毫不掩饰看着自己的,怕早就成一具尸体了。眼下自己是在鬼谷,而眼前的这个,是自己不通世故人情的师哥。罢了……卫庄转开脸,默默起身。
      盖聂有些木然地看着卫庄脸色阴沉从自己胸口起身,默默坐回榻上端起案头依旧冒着丝丝热气的陶碗喝起来。视线延伸处,不知何时多出一双在榻上随意摆晃属于少年的光裸双足。一皱眉自恍然中回神,盖聂迅速扯过自己榻上的棉被不由分说地盖到卫庄身上。
      卫庄只觉眼前一花,腰际以下都被裹住,和着腹中的粥汤的温度暖意很快就漫延至全身。这个人,是真的把自己照顾得很周到。卫庄的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了一个微小的弧度。
      米粥熬得很透,有新稻的粘稠馨香,表层虽已温凉但喝到下头却依旧是烫的,卫庄只能小口吞咽。待放下空碗时,却看见盖聂坐在榻沿,油灯的暖光落他满身愈显柔和沉稳,摆在榻尾的竹简不知几时拿回了手中,又不知已看了多久,这样专注的神情,只对着自己的半边脸上浮着清晰的指印。
      当真是自己计较太甚了么……回想着方才自己那一巴掌,卫庄蓦然发觉盖聂被打过后就再没开口说过话。
      卫庄思量半刻轻声开口,只一声“师哥”后道歉的话却是压在舌根怎么都说不出口。
      “怎么了?”盖聂闻得唤以为师弟又有不适,忙放下了书简。
      偏头躲过欲探自己额头的手,卫庄一手扯住盖聂袖口,一手贴上了方才被自己打肿的那半边脸。
      卫庄如此举止让盖聂当下就生出了几分受宠若惊之感,待察觉到脸上微肿处一片冰凉触感又觉得不可思议,近在咫尺的少年明明已是鼻尖微汗。
      卫庄的目光一直未离开盖聂,加之自小长于宫廷,凭着盖聂眉目间的变化自是能够轻易道出他心中所想,遂淡淡道,“早几年就这样了。”
      倒是自己大意了……只是,这个与自己年岁相仿的少年是怎么会染上寒疾的……脑海中转过数个猜测。不管何种理由,都会是一个艰辛的故事罢。盖聂看着卫庄的双眼中带了些许不自知的怜惜,“待你开始修习内功心法就会好的。”
      卫庄一点头松开盖聂袖口,无声撤回停了在盖聂颊侧的手。双眼开阖眼间,微感到些倦意,于是便由着自己缓缓平躺下来。
      见师弟昏昏欲睡的样子,盖聂只包容一笑,随手将榻上的另一条棉被抖开替卫庄盖好,随后走到榻尾坐下继续那卷未读完的竹简。
      身上一沉,卫庄迫着自己睁开眼睛,对面原本该是盖聂睡的榻上只孤零零地摆着一只横枕。略仰起头,又在榻尾看见了那个挺拔背影。
      虽是腥风血雨中来,卫庄却非不知恩义。看着空荡荡的床榻,又见盖聂只穿两层单衣卯足是要了枯坐一晚的架势,心中隐有些无法言喻的感觉。
      “师哥。”
      盖聂回头,看见自己方才为师弟盖严实的背角已经揭起一半。
      “师哥。”卫庄又叫一声。
      盖聂见卫庄半边身体都露在凝着寒意的空气中,反手捉住棉被一角,略施巧力。却没想到,棉被那头被卫庄紧紧抓在了手中。
      “小庄!”盖聂皱眉,语气中透出了责备。
      没有一句解释,卫庄直直看着盖聂,道,“上来。”
      盖聂以为自己听错,一脸不可思议地看向卫庄,却发现少年的耳根不知为何染上了一层薄红,随即淡淡一笑,“你睡你的。”言罢,又施几分真力想要替卫庄翻下被角。
      “师哥。”卫庄手中未让半分力道,只偏过头不再看盖聂,咬牙提声又道一句,“你上来。”

      盖聂本不欲动,却又想到卫庄这执拗的性子自己若是再有异议怕不知又要引出什波折来,便放下竹简走到榻边解开腰带脱下外衣。
      卫庄见盖聂终于动作,心里莫名暗松了口气,却有隐约觉得有些难堪。单人的床榻并不宽敞,于是卫庄向里挪出半边,顺势翻身朝内睡卧。
      看着师弟的后脑勺盖聂觉得有些无奈,却不多言,只贴着卧榻外侧躺下而后一点一点将背角小心掖好。
      两床棉被严实地裹着两个少年,这是他们第一次与同龄人共卧,两人都不知该作何感想。
      噼啪一声轻响,灯花微爆,暖光跳跃几下终于熄灭。
      有微光透过窗格而来,化淡盖聂眼前的黑暗。发丝,耳际,脸颊,颈侧,肩头,少年的轮廓浸在冷蓝光色中让人有一种想要去心疼的味道。“小庄。”盖聂的手在棉被中寻找着卫庄的手,“我再以内力为你梳理一遍筋脉可好?”
      盖聂温热的指尖终于触到少年微凉的手背,卫庄微微将手移开几分,而后强自按捺下心中的排斥,翻身平躺着。
      不知为何,盖聂竟感到了些许紧张,再不敢去抓卫庄的手。
      沉默着,只有微紧的呼吸声让盖聂辨出卫庄仍未睡着。
      盖聂未开口,因为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也因为直觉告诉他,此刻若是开口或许会让卫庄感觉到被胁迫。
      又过得几刻,只听见卫庄轻道了句“不必”。
      “好。”盖聂应着,视线依旧落在卫庄面上。
      许是察觉到了盖聂的视线,卫庄往棉被中缩了缩身体,动作间又轻咳出声。
      于是,盖聂条件反射似地伸手去为卫庄顺气。掌心在触到卫庄背脊的那一刻分明又感觉到了少年身躯的骤然紧绷。到底,卫庄还是不喜欢也不习惯与他人有太过频繁的肢体间的接触。
      盖聂原只以为这是卫庄的警觉,在此刻他才忽然意识到,卫庄对他所有他无法描述清楚的防备和抵触是源于一种长久以来根深蒂固的戒备,那样一种缺失信赖的带着浓重不安的戒备。这个少年并非生来刚强,而是将脆弱砸成碎片握在手中作为自我保护的锐剑。
      胸口轻微地抽痛着,不是为了自己的不被接受,而是为了卫庄那些他所不知的过往。方欲起身去取茶碗,却发现中衣的衣袖被牵住,盖聂回头。
      “并不是很难受。”卫庄话语中带有一闪而过几不可闻的关心,
      随后,又是许久沉默。
      “无田甫田,维莠桀桀……”
      黑暗中,少年的歌声有些黯哑。
      “无思远人,劳心怛怛。”
      盖聂愣了许久才意识到这是师弟在哼唱齐国的歌谣,扬起嘴角随着卫庄的音调,凭借记忆深处那最深远的对于故乡语言的记忆,盖聂用生涩的齐语将词句重复了一遍,“无田甫田,维莠桀桀。无思远人,劳心怛怛。”
      原来齐音是这个样子的……卫庄模仿着盖聂的语调将剩下的词句唱完,“婉兮娈兮,总角丱兮。未几见兮,突而弁兮。”
      未几见兮……原来自己离开齐国已经那么多年了……盖聂如是而思。其实自己从来就算不得是一个齐人,但终究还是会在心底有一丝念想。国家,国、家,国还在,所以自己也曾是有家的罢。这一丝心底的罅隙,居然被自家师弟敏锐地发现了。骄傲或者乖戾,原来都只是这个少年的表象。

      后来的许多年间,盖聂不止一次地自问,当今世上除了自己会不会有第二个人如他和卫庄一般彼此了解。有那么几年,他以为是有的,但后来他逐渐明白了,自己和卫庄之间的那种东西,不是默契,而是羁绊。因为,能够为了他唱出齐风的人,除了师父,只有小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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