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君一程》宋君

2、第二节

　　二月十八日，清明。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花明红放开马缰，缓缓地走在泥泞的路上。雨丝飘上她的黑发和衣襟，慢慢地沁进皮肤，她觉得很冷，刻骨的冷。
　　她怀中抱着的那个污秽的娃娃已被雨水打湿，一捏便滴下血水来。血腥味令她的胃一阵抽搐，她痛苦地蜷起身子。背上的被鞭打的伤口火辣辣地疼着，那嘲笑声犹在耳畔回旋：“做侠女？看来她是嫌自己活得太久了。”
　　她冷笑，却有眼泪流下，她尝到了自己眼泪的味道，咸、苦、涩。她想起那天送小芸香走，那孩子不停地哭闹，眼泪也是这般流到嘴里。那时她觉得心烦，只想止住孩子的哭声，她举着这个娃娃，像哄小时候的一帆一样，哄着芸香，“芸香不哭，再哭坏人就来了。”
　　芸香抱着娃娃一步一步往前走，不时回过头看她，眼泪一滴滴流在娃娃身上。她目送这个孩子离开，心里祈求着：“快走，走得越远越好……”
　　可终究是没走掉。她领完鞭刑，踉跄走出总坛，打算骑青骢马回家，原以为事情就可以这样结束。但是有人却在她的马鞍上放置了这个微笑的娃娃，带着满脸的血污，嘲笑她的幼稚。
　　那个孩子，还是被恶魔带走了。
　　“花明红，你不过是被操控的傀儡，救得了谁，”她恨恨地骂，狠狠地抽打自己的坐骑，“你谁都救不了，甚至连自己都救不了!”
　　青骢马飞快地跑起来，她哈哈大笑，歇斯底里。

　　快到村口时，马儿放慢了脚步，花明红抽了那马两鞭，马吃痛，嘶鸣一声，前足提起，差点将她摔下来。花明红远远看到自家敞开的院门，心中猛然清醒，缰绳一带，骑马拐进了路旁的一片树林。
　　将娃娃埋进土里，又在河边洗干净手脸，整理过装容，这才牵起马往家里走去。
　　到家门口时，花明红停下来摸了摸青骢马的鬃毛，把脸贴在马的耳朵上。
　　“对不起。谢谢。”她轻轻地说。
　　青骢马抖抖漂亮的鬃毛，打了个响鼻。
　　“姐，你总算回来了！”屋内窜出一人，一下扑到她怀里，将她抱了个满怀。弟弟的拥抱，紧紧的，带着温暖的气息，诉说着牵挂。
　　伤处被扯得生疼，花明红挤出一个微笑，拍拍程一帆的背，轻轻地推开他，“好了，好了，这不是回来了吗，别还像个小孩子似的。”
　　姐弟两相视一笑。
　　花明红进屋简单地梳洗了一下，换了身干净的外衣。她怕被一帆闻出伤药的味道，因此没有着急处理伤口，只是翻出几颗止疼的药丸服下。
　　一帆在厨房里忙着，她悄悄地走过去，站在他身后看他切土豆。“哆哆－哆——哆”，声音没有规律，土豆片也厚薄不匀，花明红见状皱了皱眉头。
　　她伸出手按住弟弟切菜的右手，指尖凉凉地拂过少年苍白的五根手指，程一帆转头一笑，问道：“姐，怎么这么快……”话问到一半，忽觉不对，慌忙挣扎，却发现左手的脉门已被扣住，一股内力强撞进经脉，整个人登时动弹不得。
　　“一帆，你受了伤？”她问他，严厉的语气中藏着慌张。
　　“没，”程一帆强笑道，“姐，我好好儿的。”
　　“非要我自己来找吗？”她厉声问道。
　　他只能妥协：“姐，你先放开我，我说。”

　　程一帆伤在右肩，他说，只是被一柄薄剑刺中了。
　　“我这伤养了近一月，伤口已愈合得差不多了，姐无需担心。”一帆伸手拉住姐姐的指尖，轻轻摇晃，做出一副乖巧模样，脸上笑容灿烂。
　　花明红不信，她固执地说：“给我看看。”
　　“不行。”程一帆慌忙按住右肩，退后两步。
　　“一帆！你到底受的什么伤，为什么，为什么怕给我看？”她的语调颤抖，后背如同火烧一般，痛蔓延开来。
　　“姐，我都说了没事了，没事了。为什么你一定要看，那般，丑陋的伤口？”语带哭腔，目中似有泪光一闪。
　　这幅样子……花明红握紧双手，微微发抖。
　　他是在怪自己逼他了吗，但是他知不知道她宁可自己遍体鳞伤也不忍见他受到一点伤害。
　　疼不疼？她的嘴唇动了动，最终没有问出来。

　　罢了，如此便不看了吧。
　　而且她也不能保证在看到伤口后会不会马上提剑去杀了那些人——伤一帆的猛虎堂的人，以及，害他受伤的杨威镖局。
　　“一帆，请你离开杨威镖局，”花明红正视弟弟的眼睛，“因别人的恩怨让自己受到伤害，是一件很愚蠢的事情。”
　　“姐，我已经长大了，自己的事让我自己做主如何。”程一帆也很认真地回答她。
　　花明红没有再说话。她拿起菜刀，将准备做饭的所有的食材堆在一起，慢慢地，缓缓地切。她切得很认真，仿佛在做着的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水烧开了，她把那堆材料悉数倒进了锅里。白菜、土豆、排骨、鸡肉、大蒜、葱、姜……这些本不应该出现在同一道菜里的材料此时却一齐在一只大锅里翻来滚去。
　　我这是为他好，决不能退让。她重重地敲了下锅沿，坚定地对自己说。
　　程一帆蹲在院子里数蚂蚁。雨幕中，他的背影瘦削、萧索。

　　待到那一大锅热气腾腾的杂烩端上桌时，程一帆也顶着一头的雨丝坐在了饭桌前。
　　花明红嗔怪地看了她一眼，却没有出声责怪，她静静地坐在弟弟身旁，铁了心的要将沉默进行到底。
　　程一帆却忍不住了。
　　“姐，桂花树下的那窝蚂蚁搬家了哦，我在外面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 他侧过头说
　　花明红不理他。
　　程一帆只得把注意力转移到那锅“菜”上。
　　“真香，”他伸手夹了一筷子菜，吹一吹塞进嘴里，狼吞虎咽的样子，边吃边赞，“好吃，好吃，很久没有吃到姐做的‘乱炖’了。”
　　原来这道菜还是有菜名的。
　　花明红还是没说话。
　　程一帆又换了一个话题，自顾自，兴致勃勃地讲起来——
　　“姐，元宵你没回来，太可惜了，村子办灯夜呢，家家户户门口都挂灯笼，还舞了龙灯。我照着花大娘家的母猪扎了一只灯笼，这么大……”程一帆正要抬手比那个灯笼的样子，突然瞟见姐姐的神色，吓得缩回了手，噤了声。
　　花明红将筷子拍在桌子上，冷冷地瞧着他。
　　程一帆埋头戳碗里的土豆。
　　一下，两下……土豆戳成了土豆泥。
　　他鼓起勇气说：“姐，莫气了，容易老。”
　　“你以为我想生气吗？”花明红严厉地说，“一帆，你长大了就可以不听姐的话了？”
　　程一帆小声说：“姐，我错了。方才在院子里我就已经想好了，杨威镖局也确实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地方。等我把手上的事情处理完，我就跟师傅请辞。”
　　姐姐，这回，又是你赢了。他无奈地叹气。
　　“行了，吃饭吧。”花明红板着脸说。
　　她低下头的时候，却已经在偷偷地笑了。
　　程一帆硬着头皮举起筷子。有句话他从来没有机会说：这道叫做“乱炖”的菜，其实真的是很难吃的。
　　草草地吃完饭，程一帆对花明红说起了宁无剑拜访的事情，花明红沉吟良久，未置可否。

　　傍晚的时候，雨停了。程一帆辞别花明红返回镖局。
　　“一帆，你请宁先生五日后过来一叙。”临走前花明红对弟弟叮嘱道，“还有，这几日你不要到这来，这里会有奇怪的客人。”
　　程一帆的脸色瞬时变得苍白，几次张嘴试图说点什么，最终还是一言未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