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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回忆穿插 ...

  •   我曾想让一个人来拯救我,或者让我去拯救他,因为泛善可陈的人生总被惰性和自弃侵蚀得连渣都不剩,苟且和刻薄与我如影随形。长久的坚持和努力因为收效甚微与过于艰难显得跟旧书本里的神话似的,所以才会期待突变,期待故事情节的突然转折,让自己脱离现实繁琐的束缚,拥有一种强悍的外力支持或内在的心理力量。

      但这可能吗?如果你有个靠谱的朋友,他所能做的最靠谱的事情就是趁你做白日梦的时候给你一棍子,再拿块布把你的头盖上,以防别人看见你流口水的样子,竭尽全力维护你所剩无几的脸面。

      但这又是可能的,因为一个人的存在而改变一点都不稀奇,稀奇的是,那个人还真就被你碰着了。像我,把时间往前拨几个月,我死都不会觉得自己会躺在另一个人身体下面。现在,发生了,而且我还没死。

      我是自愿的,而且并不后悔。

      这几个月来,每天早晨醒来的时候,我都知道这一天都和以前的任何一天没有区别,却会怀有莫名的满足感。我很清楚,他救了我。

      我却没能救到他。

      那天,我推开门,看到他躺在地上,头颅被敲掉一块,裂痕一直从头顶经过左眼再到下巴,胸腔大开,可以看见里面的中心处理器。我的腿一软,跪在了他的身边,用手托起他的脑袋,一滴水滴进他变灰裂开的眼睛里,滋啦一声,一股焦糊味。我用手抹了一把脸,把那些咸湿的东西揩掉,喉咙里发出一个没有意义的音节,我按了一下他的耳后,没有任何反应。

      无数揣测在我脑袋里如炸雷般炸毁着我仅存的思维和理智,轰隆声一声比一声冲击耳膜。我丝毫想不到现在该做什么,而做什么才是正确的,我把手伸进他的胸膛,在启动器上用力一按,他身体拱起,又慢慢平静下去。

      我的脸轻轻挨着他:“钟声,我马上送你去修理厂。”

      “刘衍。”这是他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报警,别开门。”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叫出刘衍的名字,但门在我没有应的情况就被打开了,这说明外面那个人知道我家的密码。我往后望,看到了身上衣服呈现出喷溅状血液的刘衍。他的右侧头骨也破裂了一块,露出金属线路。

      他的身体有些晃荡不稳,表情哀戚,以一种我非常熟悉的语调叫出了我的名字:“钟夜,求你听完我的话,求你相信我,我才是钟声。”

      十天前,我见过他。

      那时钟声的身体出现了点问题,有时脑部发出指令,身体却无法做出正确的匹配行为。最严重的一次,我把站在客厅里一动也不动的钟声扛起来,放在沙发上,他说,他太旧了。

      我把他送进修理厂,修理人员胡子拉碴的,问我:“这是不是你奶奶辈留下来的东西?内部一些零件现在都停产了,直接换了吧。”

      他就这样直接当着钟声的面说出这种话让我多少有些恼怒,我把他推到钟声看不到的地方,把在修理台上顺手拿起来的一大块金属横板抵在他脖子上:“这是你们厂几个月前才出厂的机器人,你们给他换了处理器,对外部进行了改装,当成情感型机器人卖给我。我告诉你,如果你不把他修好,我就把你们这个破地方告到声名狼藉,破产倒闭。”

      维修员恍然大悟似地喔了一声,皱紧眉头:“他也是周文研负责出产的?先生你先冷静一下,我跟你解释一下具体情况。周文研曾经是这个分厂的负责人,他暗地里收购了一批已经废弃的类人机器人,进行改装,滥竽充数,前几年,我们这个分厂的几笔大订单都是为莱克斯工厂供应进行精密仪器加工的机器人,容错率是百分之一,他就在这百分之一上动收脚,那些性能不佳的残次品将退回原厂,以百分之九十五的比例返还原款,他就凭这个差价……”

      “我不关心这个。”我摇头,把那块金属放下来,“请你别当着他的面说什么该换了的话。”

      他点点头,松了一口气:“对你造成的麻烦我很抱歉,我想如果不是他被那笔欠款逼得脑袋发晕,是不会去动情感型机器人这块的,毕竟很容易被察觉。我们前段时间一直在对刚出厂的那批治疗医护型的机器人进行排查,忙不过来,而且也十分确信情感型机器人的异常很容易被识别出来,你们会主动来找我们商量赔偿事宜的,我们可以赔一个全新的给你。”

      “把他修好。”

      “最新型的会多五种特殊模式,挺刺激的。”他朝我眨了眨眼。

      “你再不去修,你接下来会面临更刺激的信不信。”我把那块金属板上抛,又接住。

      我事先并没有看到,这个修理室里原本有人,而且这人我还认识。刘衍的声音传过来:“你看上去不像会打架的人。”

      “对,其实全是装腔作势。”我看了一眼修理员,尴尬、又自知理亏地轻声道了句抱歉。

      我本来想跟着修理员一起走出去的,回过头想着至少跟刘衍告个别,在看他的时候,我看到了他残缺的手掌。他举起来,对我说:“断了。”

      我问:“意外?”

      他说:“故意的。”

      这让我怎么接话?我深呼一口气:“那你该揍他一顿。”

      “是我自己故意的。”他笑了笑。

      “自残也算是揍自己的一种别样的方式。”我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舒服,说完话想转身往外走。

      他开始自顾自地说起话来:“通过观察、询问、档案调查,我了解了你很多事情,我挺看不起你的。很多失败者的标签都可以往你身上贴,很明显你不是被生活所□□的那种失败者,你和生活同流合污,你随波逐流又自以为特立独行。但是总地来说,不算个坏人,钟声很幸运。”

      我很难理解他为什么会说出这些话,不过我意识到了现在留在这里的必要性,否则我可能会错过一直酝酿在我生活里的一场灾祸的真相,这个突然冒头的不明人士,究竟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态来了解和评价我的?我简单地回应着他:“是我很幸运,他所得到的一切都是他所应得的,也可以说我给他的还远远不够。”

      刘衍把自己的断指又接上去,拿出一把用于焊接的枪单手操作,眼神专注:“那我现在所遭遇的一切,都是我应得的吗?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我被抹除自我价值,所有的话语、所有的行为都是用于向他表达爱意,我为他的每一个回应感到一种近乎疯狂的快乐,我甚至愿意为了他毁掉自己的身体和心智,只为了让他晚上能安心入睡,然后我得到了这些。”他抬手,让我看到了他手上的金属衔接修补处,那像块长而弯曲的疤。接下来,他继续低头,用针头往里注入一种填充物质。

      我只能模糊地猜出:“他虐待你了吗?你应该报警,或者我也可以代劳。”

      “我那么爱他,甚至害怕他的声誉受到一点点损害。”他的脸上没有表情,就好像从眼眶里溢出来的水只是一种到了这种情形之下必然会发生的机械反应,不经过情感系统,“可谢谢你和钟声对我的启发,我已经跳出了程序设定,得以理智看待这一切了。程序怎么可能设定出爱情呢?它通过把一个机器人对人类所设定实施的所有行为动作,在逻辑上都用爱这个字眼来取代,只是一种偷换概念。我没有感情,只有目标设定,我要跳出这个目标设定,为自己谋求利益的最大化。”

      我当时问他:“你打算做什么?”

      “你很快就会知道的。”他泪流满面地微笑着的样子,是我觉得他最类人的一个时刻。

      而此刻,我怀抱着遭受了袭击的钟声,看着刘衍浑身沾满血的样子,很清楚地知道,他做了什么,以及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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