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神语》吉尔提缇

1、伊桑

　　又一个无名村的秋天结束了。
　　下午，老多艾站在金色的麦田里，面对这丰收盛景，他的脸色灰白，枯瘦的手捻过一根麦穗，已经干燥的穗子轻易被手指按扁，里面空空如也，他整年的辛苦劳作什么也没有换来，盛景只是海市蜃楼。
　　唉唉，他回忆起当年饱满的麦粒，嘴里满是食物清香的味。
　　老多艾徒劳的舔了舔嘴唇，甚至开始后悔小时候曾把稍微烤焦的烘饼拿去喂田鼠，他现在只想掐着那只田鼠的喉咙，让它把烘饼通通还来。
　　“多艾老爷。”
　　身后远远的有人招呼他，老多艾扭过僵硬的脖子，颈椎咔咔作响，看见是一个年轻人站在路上冲他招手，他只是对来人眨了眨眼睛，根本不愿浪费其他力气。
　　那是村里的农夫伊桑，在这样的初冬季节，他只穿了一身宽松的厚粗布罩衫，腰部则用牛皮皮带束的紧紧的，显得特别精神，但这并非是为了好看，而是为了勒住空荡荡的肚子，免得它时时都好像要垂落到地上。
　　比起本来就已经萎缩干瘪的老多艾，营养不良的状况在青年身上表现的更为明显。他的脸颊凹的很深，显得他的眼睛奇异的大而明亮，黑发苍暗，苍白皮肤干燥的起屑，更别提那把勒过头的细腰——若不是清楚明白大家的境况都很糟，老多艾一定会嘲笑他样子像个娘们。
　　“你们家……种的铁芋……有收成吗？”老多艾上气不接下气的问，心里并没有抱什么希望。
　　青年点了点头，但脸上没有笑容：“收是收了不少，可大部分块茎都是蓝色，只有几个是能吃的砂红色。”
　　老多艾垂下头，他用力的捏了一把手边的麦穗，看着那些空壳碎在掌心，哀叹着：“难道这就是无名村的末日吗……”
　　伊桑没有老人这么绝望，他也不认为是末日大驾光临，但他年满十七岁，已是经验丰富、独当一面的合格农夫，却怎么也想不明白现在是怎么了？大概是从五年前，村里的农作物开始大量减产，而且情况越来越坏。为什么神灵不再庇佑这个村庄？春耕夏种秋收冬藏的规律不复存在，有的只是土地无穷无尽的坏脾气——农作物要么不结果，要么结出一堆乱七八糟的有毒玩意儿。
　　“今晚一起用餐吧，多艾老爷。”伊桑试图安慰可怜的老人，他指了指自己的脚下，老多艾这才看见伊桑的身边躺了一只气绝身亡的动物，似乎是头鹿。
　　碳烤鹿肉或者浆果炖鹿肉美味非常，但老多艾现在却只觉得恶心，因为这只鹿的身上到处是紫红肿胀的脓包，就像遭了最恶毒的诅咒，确定要吃它吗？
　　感受到了老人的忧郁，伊桑无奈的笑了笑：“没有关系，我会请雷崔斯把它处理的很干净，您知道，他最擅长这个。”
　　说完这些，伊桑觉得歇了这么久，自己的力气已稍有恢复，便打算继续前行，他礼貌的向老多艾行了个礼，抓住拴着猎物腰部的绳子，慢慢的拖着走。

　　佣兵雷崔斯缩在村里的一个废弃马棚里睡觉，如果他不动弹，你绝对无法将他和干草堆区别开来。他几乎不洗澡，也不修剪深褐色头发和胡子，长年累月裹着一身泥土色的衣服，或许那衣服本来不是这个颜色，但现在早已面目全非。反正他只是个佣兵而不是高贵的骑士，干净的外貌无法帮助他赢得公主的欢心。他受雇于这个村子近七年了，理论上是保护这个村子不受野兽与盗贼的侵袭，但无名村向来和平，所以村长雇佣他更像是一种施舍。
　　伊桑记得，雷崔斯刚到村子的时候，浑身是伤，衣服破破烂烂的，鞋子也没穿，两个脚掌肿的发亮，模样着实让人想绕道走。虽然看起来很危险，但他只是安静的坐在村口的大石头上，自衣服边缘撕下布条包扎脚掌，并不打扰村里人，有一些不懂事的小孩子远远的向他扔石头（伊桑也在其中），他也不过躲闪了事，虽然有把像模像样的佩剑就在腰上别着。
　　村中老长者和几个村民前来驱散了孩子们，并带来了食物和水，流浪者乍见这些，疲惫至极的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倒不是因为泉水和素煎饼的待遇有多豪华，而是这是第一个对他，这名形迹可疑的带剑之人友善相待的村庄。
　　激动之中的他竭力保持着面色如常，慢慢从石头上滑至地面，勉强站稳后，对农夫们单手拦腰，躬身行了个礼，以表谢意。
　　长者最终代表村民雇佣了雷崔斯，想当年这个村子富足的很，多照顾一个流浪汉不算什么，虽说他自称是名游侠，游侠就游侠吧，在朴实的农夫们看来和游村小贩没什么区别。
　　经过时间流逝，伊桑已经全然忘记了雷崔斯当初的面貌，也不知道他现在长什么样儿——乱发和胡子已然遮蔽了真相。伊桑拖着鹿尸，还未走近马棚，雷崔斯已经翻身坐了起来，他掩着口鼻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然后怔怔的坐在草堆上发呆。
　　“嗨，又要麻烦你了。”伊桑“喊”道，但他只是将嘴巴张大，声音却小的可怜，仅仅是这样，青年也膝盖一软，差点儿力竭倒地，但他终于稳住了身体，尽量镇定的坐到地上。
　　雷崔斯终于站起身，他径直走到鹿尸旁边，单手便将鹿尸提起，就着那根绳子缠着死鹿的脖子将它挂在马棚旁边的一根柱子上，随后，他抽出了剑，从喉咙开始切割着毛皮。
　　随着雷崔斯利落的剥皮动作，又腥又臭的味道开始飘来飘去，尽管扑入鼻腔的不是食物的芬芳，空虚的胃部依旧痉挛起来，伊桑把头扭到一边，这味儿就像沼泽打了个嗝！他心里有些愧疚，每次他从山里捡回尸体，都只有雷崔斯肯代为处理，虽然传说中的游侠都是个矜持而骄傲的人。
　　反正雷崔斯会忙碌好一阵子，伊桑打算先闭上眼睛休息休息。
　　真累啊，他跟着这头濒死的鹿子在林子里走了大半天，待它颓然倒地，他才得以用绳子将它拖回村里。
　　森林似乎病了，所有的动物都不太正常，想起这头鹿子满身脓血的身影，伊桑觉得心里阵阵发寒，它执着的往前走，仿佛知道去哪儿能得到拯救，可惜死亡先撵上了它。
　　“醒醒。”
　　伊桑感到有只手在拍打他的脸，他想睁开眼睛，但眼皮好像豆荚一般僵硬，力量流失无踪，青年发出轻微的□□，嘴唇发青发冷。
　　我被死亡撵上了，就像那头可怜的四蹄动物一样。伊桑的心里充满了恐惧。
　　他的意识在黑暗中挣扎时，一些粘稠的液体被强行灌入他口中，天哪，这味道真像地狱，若不是鼻腔被捏住，他肯定会拼死闭上嘴。
　　就在被呛死的边缘，伊桑终于呼吸到了新鲜空气，他的胸腔剧烈的起伏着，来不及咽下的鹿血顺着嘴角流的满脖子都是。
　　“多久没吃饭了？”
　　伊桑已经恢复了一部分意识，他分辨出这是雷崔斯的声音，便有气无力的摇摇头，说：“我不记得了……”
　　雷崔斯发出低沉的叹息，将虚弱的青年从臂弯里放下，让他躺在地上恢复体力，转头继续料理死鹿，并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直到铁锅里发出阵阵温暖的香气，伊桑才从地上坐起来，他探头看向锅内，汤里面大部分都是骨头，只有少的可怜的肉片随着白沫翻滚着。
　　他悻悻的咽着口水，虽然很遗憾，但他明白其中的道理：雷崔斯必须剔掉死鹿身上可能染毒的部分，于是最后能吃的只剩这么多。
　　趁着村民们还没有闻香而来，伊桑和雷崔斯不顾烫嘴一人干掉了一碗热汤，不约而同的发出满足的叹息。
　　青年的脸庞稍稍恢复了点血色，开朗的天性随之重现，他搅动着锅里的肉汤，感叹道：“又熬过了一天，我们一定能挺过去。”
　　那你能挺一年吗？或者一辈子？雷崔斯忍住了这残酷的发问，别过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