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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天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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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痕曾对温洇说:“我不知该说你是世上最幸运的人还是最不幸的人。”
温洇垂眸,一袭青衣淡得如同要化烟而去:“或许兼而有之。”
人间有传说,天的边际住有仙人,那里琉璃作瓦,白玉作砖,宫殿美轮美奂,巧夺天工。清冷高贵到让人觉得看一眼便是亵渎的仙人踏着祥云而来,目光淡然而慈悲。
温洇是那个唯一有幸验证过这个传说的凡人,传说半真半假,仙宫美轮美奂不假,仙人却并非个个淡然慈悲。
温洇生来没有父母,据说小时候莫名出现在一个村落上,靠着村民偶尔一顿饭一件衣的济养活到十六岁。
十六岁那年,温洇遇到一个须眉白发的老翁,老翁慈眉善目,见到他时神色却极为震撼,望向莫执的目光复杂难言,颤抖地问了句:“你可愿意跟我走?”
温洇问:“去哪儿?”
“天界,那里有世间最美妙的事物,凡人可望而不可求。”
温洇模糊地思索着那个概念,想了很久,懵懂地点了头。按正常人的思路,他对凭空出现的怪异老头当然怀疑,但也许老翁会把他带到另一个地方,摆脱现有的一切,他对身边人事并无太多留恋。
却不知,那里果真是天界,却不是一切的开始。
在温洇的记忆里,最初和澜泽天君相见的场景,并不美好却足够深刻。
他和带他来的老翁一同跪在大殿上,温洇是凡人,跪下去的那一刻寒玉做的砖刻骨的凉意就透过单薄的衣衫侵进身体,刻骨的冰凉。然而他不敢出声,不敢抬眼,大殿上高高在上的那人的目光,比膝下传来的严寒更甚。
那道视线一直紧锁着他,令人恐惧而煎熬的感觉如一张网,密密地笼住他,使他动弹不得,想逃却无能为力。
温洇看着白玉映出自己模糊的一团身影,突然清晰地懂得何为卑微,何为遥不可及。
膝下刺痛已然麻木,支撑了很久,身体却执意要晕阙。
一旁的老翁壮着胆子说:“这样下去莫公子怕是要出事。”
大殿上的人终于开口:“他不是。”五分轻蔑不屑,五分失落怅然。
温洇听了这声音,控制不住地想去看那人。
他目光一点点爬上去,看到那人墨色的衣衫仿佛笼着云雾,银色的绣线细针密线地缠绕出繁复的花纹,却看不清绣的是什么。
温洇知道不能再看了,却如同受到蛊惑,视线往上移,看到他轮廓分明的脸部线条,笼在一片模糊的光里。
看到他的眼眸,墨色的瞳孔,里面没有一点情绪,看进去只觉得冷,森然的冷意,如坠冰窖。
温洇却突然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心重重地跳动了下,然后蔓上细小的疼痛,一点一点,像是碎裂一样的疼痛。
明知如此荒唐,然而温洇很想问一句,我们是否曾经相识?
视线再也挪不开,好似胶着。
澜泽嗤笑了一声,戏谑而不屑地问:“看够了么?”
谁都没听出他嘲讽的话中那一点颤抖。
温洇立刻惊醒,很深地伏下身,再也不敢抬头。
尽管如此,温洇却被留了下来,服了仙丹,遗留在天界。
澜泽说,带都带来了,也不好丢掉,不如留下来当奴仆。
尽管澜泽面上做得再无一丝痕迹,依旧淡漠到几乎要消散。明眼人却都知道,澜泽天君因为新来的凡人受了刺激。
那凡人其实也没什么特别,就是特别在于长得有八分像故去的莫公子,莫凉。
想当初澜泽天君明明是天帝亲系一族,生来可位仙班,澜泽天君却执意要下凡历劫。
澜泽天性狂傲不羁,也不把天雷放在眼里,再加他出身太过不凡,九道紫金雷劈下来,澜泽生生受了八道,那时身上全是斑驳的伤痕,鲜血染红一片土地,惊人的疯狂。
第九道,却被莫公子代为承受。
莫公子只是散仙,哪里受得起这个,一道雷就劈得灰飞烟灭。
听说莫公子死后,澜泽天君面上再也没了表情,一夜间性情大变。
坊间流传着无数莫公子和澜泽天君的传言,最靠谱的说法是莫公子对澜泽天君一见倾心,然而澜泽却从没把莫公子放在眼中,莫公子却始终对澜泽有着极深的执着,修成了散仙,只为留在他身边。
澜泽虽不喜欢莫公子,却也不反感,大约是寂寞了很久也会想要一个人陪伴。
日日这样的相伴却让澜泽逐渐习惯有莫凉的日子,习惯有一个人会一直在家中等着他,这样的感觉也不坏,澜泽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永远持续。
直到,莫公子死去。
世间上的事总是这样,不失去不懂珍惜。待到真正懂得,却早已失去。
澜泽后来性情大变,原来虽然狂傲,却有很多独特的魅力,个性洒脱,喜欢下凡,喜欢收集独特的好玩的东西,喜欢肆无忌惮地玩笑,待人慷慨大方。
后来,只剩下淡漠,对一切漠不关心。
这个传闻自然后来是传到温洇耳中的,与他一样身份的天奴半真半假地和他笑笑说:“你还真是好福气,不过是和莫公子生了一样的脸,便直接被带上了天界,甚至有幸服侍澜泽天君,不知是前世行了多少善才有的福气。”
这样的话他没少听,明面暗面,总有人在反反复复地提起。提到他的好运,用有些轻蔑有些艳羡的语气。
温洇只是轻轻笑了笑,就算再像,他也不是莫凉。
谁又知道,他宁愿做一介小小凡人。
温洇也见过和他羁绊如此之深的莫凉,在画像上。
他为奴,干的活虽然杂乱却不繁重,大约是因为生了一张好相貌的缘故,无人敢当面刁难他。
温洇偶尔会被遣去收拾澜泽天君的书房,在那里他看到了莫凉的画像,澜泽亲自画的,和一堆书画放在一起,卷起来,拾缀的时候它滚落到地,展开一角。
温洇受不了好奇心,展开了那副画。
画上那人眉目虽画得不是很清晰,但看得出和他实在像,只是他们气质却迥然不同。
莫凉温柔地浅笑着,神色安然,又似乎带着点宠溺。即使从未相识,温洇也折服于他的气度,似乎也只有他,才配得上澜泽天君。
而他,温洇自己都知道,除了有些卑微和懦弱,便几乎没有什么特点。
其实,再没有特点的人,也是独一无二的,只是他被莫凉的光辉掩没,无人看得见他。
温洇运气不好,还未来得及再收起画卷,就被推门而来的澜泽天君看到这一场面。
澜泽眼里一瞬间涌起惊涛骇浪的怒气,温洇被定住身一样,无法动作,呆呆地望着澜泽。
“谁准你碰他的像?”
那个时候,温洇还模糊地想着,澜泽天君其实很俊美,即使发怒的时候也丝毫无损他的形象。
下一秒便被带着滚烫的茶水而来的茶杯砸到,温洇下意识地挡了挡,手心一瞬间剧烈的疼痛,然后整张脸都被滚烫的水浇透。
滚烫的液体从眼中落下,温洇知道,那并不是泪水。
手被碎瓷割破,还保持着抵挡的状态,鲜血滴落在眼里,看出去一片血色的茫然。
澜泽仙君愣了愣,好像是没想到温洇竟然如此脆弱,又似乎是不忍心看这张与莫凉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变成这样可怖的样子,拂袖而去。
很快有别的婢女来收拾残局,帮他拭过脸,那是一个很柔软的女孩,浅浅地叹息着让温洇不要怪澜泽仙君,他过得很苦。
温洇麻木地点着头,有滚烫的液体滑落在脸颊,他知道,那是他的眼泪。
他没有哭,不过是在流泪。
晚点的时候,容痕过来给他送药。
容痕是澜泽仙君的好友,性格却相差很大,容痕待人很和善,即使活得如此之久还保持着一点青涩,见过他的人几乎没有不喜欢的。
容痕亲自来给温洇上药,温洇受宠若惊地推拒,容痕却不由分说地给他抹药。
“这药还挺珍贵,但涂了之后见效会快一些。”容痕安慰地笑了笑,眼神中有怜悯和悲伤,“放心,不会留疤。”
温洇默默地点了头,仰起脸,方便容痕帮忙,容痕的指尖有点颤抖,也是冰冰凉凉的。
温洇来了天界时间已经不短,却还是没学会仙人没有温度的体温。
容痕说:“不要怪澜泽,他痛苦远比我们想象的厉害得多。”
一样的说辞,好像容痕说出来更有说服力。
温洇还是默默地点了头。
他在意或是不在意,并没有人关心。即使他怪了,又会怎么样呢?
不会怎么样呢。
他小心地轻声说:“只是会有些难过。”很久不说话,嗓音变了样子,低低软软的像是一块旧软的亚麻。
几乎没听过温洇说话的容痕也觉得讶异,然后很心疼这样的温洇,他毕竟无辜。
容痕又安慰他:“我知道澜泽其实对不起你,你在这里过得不好。但要想点开心的事,我过几天会来看你。”
温洇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个很淡的笑,他点头,然后送走了容痕。